这一刻宋云初奇异地想起某一日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对着楚王烈说,当如天子掌中剑,如今她手里拿着天子剑,三尺青锋朝的不是夏军铁骑,而是年轻的楚王。
往后她要写的八百篇赤子丹心,都葬于这一剑之下了。
永福三年,楚王越死在了他固守一生的王座上,据说死的时候闭上了双眼,慷且慨。
断送他性命江山的,是他的表姐,淮宁公主宋云初。
花萼楼繁华万里,都是一代帝王泼洒的粘稠热血,唯有楼外的白花光洁无瑕。
楚王宫七十二殿,珑翠宫是淮安公主寝居之所。
依例,及笈的皇室子女都会出宫分府,但这一代的宗室亲缘淡薄子息孱弱,淮安便留在了宫里。
介子越对唯一的妹妹偏宠,拨了珑翠宫给她住,祝南弦朝宫人打听了一下,不多时就摸到了这儿。
大丛的茉莉,还有一支秋千缠在蔷薇架上,被养在这里的姑娘应当是南楚最尊贵的公主无疑了。
在所有的宫苑都被宫人们洗劫一空变得死寂的当下,唯有这珑翠宫显出了几分截然不同的热闹,三三两两的宫女都聚在宫里,没有意识到来人,也没有想过要来招呼人。
祝南弦抬了抬手示意身后人停下,饶有兴趣地走了进去。
隔着一层层莹润的珠帘,身穿蓝衣的少女坐在一堆珠玉琳琅里头,嗓音又细又软地道:“阿恬,你家里还有个瘸了的哥哥罢?那便多拿些走吧。”
说罢,她竟然捧上了一盒饱满的南珠,递给了面前的小宫女,因着她的动作,蓝色绸缎做的衣袖轻轻从手腕上滑落一截,露出了白皙皮肤上一颗红艳艳的痣。
这就是淮安公主,宋云初的妹妹?
在他凝神思索之时,拿了东西的宫女鱼贯离开,珠帘内的公主瞧见陌生人影,扬声问了句:“谁?”
可以看出她是长在深宫里的娇女了,声音抖得不像话。
祝南弦暗自笑了下,这才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在下祝南弦,奉令姐之名特来护殿下出宫。”
“啊,”淮安公主模糊不清的身影顿了顿,恍然大悟似的道,“我听说过你,你是大夏的将军,原来你是云……宋云初派来的。”
祝南弦知道宋云初对淮安公主的上心,仅凭着方才的一瞥他仍无法放心,只得走上前去隔着帘子轻声询问:“冒犯殿下了,宋小姐说殿下腕间有一红痣可做凭证,可否让祝某瞧一眼?”
淮安似是犹豫了一下,未出嫁的公主要对着陌生男人露出身上的肌肤是逾矩的行为,但她还是乖乖地撩起了袖子,露出一段白莹莹的手臂。
手臂上那粒红点打眼得很,祝南弦粗粗扫过去,不敢再看,低着眉说:“多谢殿下。”
他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看四周,好奇道:“殿下把这么多宝贝都拿出来,是要发给宫人们?”
淮安叹了口气,柔声说:“南楚要亡了,她们在宫里做惯了,以后没了公主,又能做些什么呢?左右这些东西都要被你们抄走,我便送出去,叫她们好好过活,也是一份心意。”
介子越是脓包,他的妹妹却很能分得清是非,祝南弦想,大约是随宋云初。
宋云初叫他好好照顾淮安公主,他也不知道什么照顾法,就静静地倚在珑翠宫的门口,看着里面领东西的宫女一点点变少。
珠帘那侧,少女握紧了满是汗的掌心。
“南楚要亡了,陛下一个人也没带就上了花萼楼,宋云初回来了头一个就要找他报仇的!”
“我都瞧见了,好多士兵,凶得很……”
“听说大夏人一个个都茹毛饮血,若是他们当了家做了主,我们也活不下去。”
“可不是,那些大人都逃了精光……”
宫道之上,奔散逃亡的宫人们嘈杂地说着自己内心的恐慌,唯有一个人最为特别,她穿着不合身的宫女服,身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仔细看她还在紧张得发抖,这个时局下已经没有人会为私自出宫而紧张了,毕竟就连顶头的皇帝也不顾手下人死活了。
楚王身边的大红人,那位吉福大太监,听说也敛了一大笔财离开了。
头顶的旭日将璀璨的金宫照耀得无比温暖,介柔星却无比寒冷,她拉了拉不合身的宫女服,继续踽踽前行,和所有人一样,她也要出宫。
公主出行有自己的仪仗,介柔星从来没有走过这么久的路,走到她脚底生疼,好像起了泡,火烧火燎的,恨不得踢了鞋子,要是在珑翠宫里,她一定会任性地把磨破的鞋子扔掉,但是现在不行。
她已经是亡国的公主了,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想要稍微给自己留一点体面。
夏人的士兵在宫里走动,介柔星好几次与他们擦肩而过,心里都无比的害怕害怕宋云初看见自己生气,也害怕被那些粗鄙的武人奚落,她紧紧攥着衣角,低着头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认出她。
城门失守,敬亲王也不知所踪,介柔星躲在城楼下脱下了身上简陋的宫女服,好像花朵褪去了枯黄的叶子露出饱满鲜艳的蓓蕾,里面火红似榴花的衣服一层层次第绽开了。
其实这衣服也不合身,是她偷偷拿了母妃从前的喜服来穿,在她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里曾经耗费了大半来恋慕宋云初,其他人家的贵女都有了丈夫,而她还痴痴地守在珑翠宫,成了柔郡的笑话。
介柔星磕磕绊绊地爬上了城楼,从这里望下去只能看到流窜的城民,还有被践踏的花。
白色的茉莉,灰色的泥,人的尖叫……
还有不远处清晰可闻的马蹄声……真奇怪啊,介柔星睁大了眼睛看过去,疑惑又好笑地想,是敬皇叔回来了么??
不管了,她身为公主在柔郡待了半辈子,终于要在南楚凋落的这一刻嫁出去了。
天子守国门,介子越死在了龙椅上,而她今日,要穿着母亲的嫁衣殉葬这片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