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上的药温的正好,鹤十一几步过去给她盛出来,宋云初顺手接过,拿白瓷匙子一勺勺舀着送入喉。
鹤十一蓦地道:“陛下处有好茶,听说是南楚来的,叫什么江山绿牡丹,我见陛下喝过一次,泡出来真的是一朵花儿的模样,漂亮极了。”他小心翼翼道:“娘娘要喝么?”
这话仿若触及到宋云初心底某处,她的手指贴在药碗边沿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故作自然地说:“不必了。”
飞鸿喂完鱼过来,手里头顺了几册来福翻晒的话本来给宋云初解闷,见到鹤十一蹲在宋云初面前忍不住道:“你不是出宫去了,怎地这样快就回来了?”
鹤十一抱着脑袋道:“我偷偷溜回来了!”他眼睛尖,一下瞧到了飞鸿手里的书,大声叫:“这是哪儿来的话本?”
宋云初闻言不经意瞥了一眼,只看到书脊上几个字,写着什么状元、帝姬,叫他无端觉着熟悉。
“来福去晒书了,陛下库房里竟悄悄藏了些话本,奴婢瞧着陛下不是个看话本的性子,就擅自作主取了几册来给娘娘瞧瞧。”飞鸿一边觑看宋云初脸色一边迫切的说道:“这书听说是从南边儿传来的,什么少年状元登花……”
宋云初彻底听明白了,飞鸿是故意拿这书来自己面前显摆的,好叫她不这样闷着,她如今已对从前的事绝口不提,心里更是烦闷,伸手道:“拿来。”
飞鸿递给她,她随意翻了几页,俱是带着冷嘲去看,看写书人赞誉她的少年成名和文思泉涌,心里只觉得又痛又凉,好像这书满纸只写着荒唐二字。
荒唐半生,荒唐其人。
宋云初再翻一页,无外乎又是些溢美,其中讲到楚王烈赞她举世无双,淮安公主自请下嫁,却突然看到一行蝇头小楷做了朱笔批注。
写批注的人年岁约莫不大,字体虽然筋骨分明,腕力却柔弱了些,越到后头字就越软,但从其中仍可看出日后的风采。
——“当如天子掌中剑,丹心我辈八百篇,足见宋赤子之心、星斗之才、凌云之志,非神女不可配也。他日天公若有情,当降玄女琴瑟鸣。星野注。”
分明轻如蝉翼的纸在她手上却重逾千斤。
宋云初看着那行字怔怔想,那一年,沈星野年岁几何呢?
他是怎么样透过话本上语焉不详的文字来幻想一个只有神女才能匹配的宋家公子?
鹤十一和飞鸿都注意到宋云初变了脸色,心里有些拿捏不准,战战兢兢不敢开口,生怕下一刻惹了宋云初发脾气。可宋云初只是莫名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清淡的笑,神色怅然若失,手指拈着又翻去了下一页。
众人俱是松了口气,宋云初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看过,沈星野做的批注开不多,但都是些对她的夸誉之词,纵使冷清如她也不禁脸热了一下,捏着书页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喜是羞还是怒。
一个晌午,宋云初便倚在美人榻上看话本了。
沈星野下了朝便拐去金光殿,却发现所有人都聚作了一堆围着宋云初,看见他来也只是露出一张大大的笑脸。
沈星野虽然身为大夏皇帝,但也因着前两年的暴戾传闻未有得到过宫女们这般热情的目光,他古怪地去瞧宋云初,只见着那人拿着本泛黄话本,头也不抬地认真读着。
沈星野骇了一下,定睛看去,话本侧脊一行大字——俏状元才高八斗,美帝姬情动捉婿。
是他做太子时偷偷看的话本,今日不知怎地竟然叫宋云初翻了出来,还看得颇为认真,不知晓的以为她在看什么四书五经老韩庄飞呢!
年轻的皇帝咳嗽几声,宫女们潮水一般知趣地退走,沈星野白皙俊脸泛起一点红,犹犹豫豫走到宋云初跟前:“娇娇……”
万籁俱寂里宋云初又翻一页:“嗯。”
她还沉浸在这离奇曲折的话本和沈星野稚嫩的批注里,竟不知正主已到了眼前,平日里冰冷的语调也带了几分笑意。
沈星野破罐子破摔道:“你瞧话本瞧得这样起劲,不若也瞧瞧孤吧?”
宋云初骇了一下,书砸到脸上一声闷响。
沈星野拿起那册话本,宋云初眨了眨眼伸手要把那书捉回来,面容上泛着柔软的笑。
这些日子难得见宋云初有这般的笑模样,沈星野看得痴了,书叫宋云初给夺了去,眼神只愣愣凝视着榻上美人,云鬓散乱,红晕如霞,还是那个叫人心动无比的宋云初。
宋云初揉了揉砸疼的鼻梁,顺手擦掉了疼出来的眼泪,书合页抵在胸前,脖子却高高扬起望向沈星野道:“这话本是陛下的么?”
其实她早知道了,只是没话找话说,打破现下古怪的气氛。
沈星野眼神四处游走,下颌分明的脸偏了偏不去看宋云初,怕被她知道自己害了臊,耳朵尖红通通地烧着也不自觉:“年少时候看的了……不是我的,是我在寺人手里拿的。”
沈星野手脚发软心虚地撒着谎,其实他并不擅长撒谎,也不知道飞鸿早把他卖了个底朝天,宋云初鲜少见他害羞,一下子只觉得新奇,瞅着沈星野端丽的脸微微抿嘴笑,心里暖融融的,开口嗓音也比往常柔和了几分:“我不笑陛下。”
沈星野转过头来蹲下,这姿势极为不雅,但在他做来却是气韵天成,自有一股风雅洒脱的味道。
他凑近宋云初,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是非常亲密的距离。
沈星野手指搭上她胸前的书,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轻声问:“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宋云初:“嗯?”
沈星野手指点了点:“你喜欢他吗?那个沈星野。”
他问这话时太紧张了,嗓音微微抖着。
宋云初却没发现,因着她也在抖,胸腔里一颗心好似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又热又烫,不敢去看沈星野凑近来的那张冰雪红梅的脸,嗫嚅着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