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有个习惯,无论走到哪里,背上始终挂着一把瑶琴。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这么做,即为江湖人,能够在乱世生存,能够活着就不错了,何必去背着一件身外之物。哪怕酷爱音律,也不需要总背着那把琴吧。
而这把瑶琴,还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筑。
筑是一种击弦乐器,形似筝,有十三条弦,弦下边有柱,以竹尺击之﹐声音悲壮。演奏时,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发音。
高渐离的这把筑,却与别人不同,他不用竹尺击打,而是用手去抚动琴弦,好似女子的芊芊玉手,抚慰平静的湖面,沁人心脾。
一个大男人,却学那女子般抚琴,所以熟悉他的人,都只把他背上的那把筑叫瑶琴。因为瑶琴只适合女子演奏,而筑常来都是男子所奏之乐器。
大家这么叫,无非就是讽刺高渐离,不懂世俗之礼。可高渐离并不在乎,面前的这把琴,好似他的灵魂,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背在身上,从不离弃。
看着这把琴,高渐离好似又回到风雨小筑,耳旁经常听着一个嬉笑的姑娘,娇声地告诉他:“我小筑之人,都要有一技之长,女子抚琴,男子击筑,这把筑特意为你所制……”
轻轻地抚摸琴身,在琴的一段,分明刻着三个小字,‘妍欣筑’。筑,妍欣筑,确实是一个叫妍欣的女子所筑造。筑还是那把筑,可所筑造之人,早已死去多年。
看着高渐离在擂台上掏出那把琴,冷月人都沉默了,他们知道高渐离此时的心情,也知道那把琴是何人所造。一日有琴在,就说明高渐离还是冷月人,因为那是妍欣的意思。
高渐离从训练营出来,与他一起的伙伴,分散到冷月各个据点,唯有高渐离留在风雨小筑。留他的原因,就是妍欣的意思,她要亲手教高渐离为人处事的思想。
每个训练营出来的人,都需要外界导师,教会在世间生存的理念。也不知道妍欣是怎么教他的,教的时间久了,让高渐离对妍欣产生了情愫。可大家都知道,妍欣做为风雨小筑的主事人,未来会成为冷月公子的女人,高渐离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罢了。
这个道理许多人跟他说过,高渐离只是露出苦笑状,并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是默认。可在妍欣的眼里,并没有觉得什么,她的心思只在嬴政一人身上,天天为冷月的经营,精打细算,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其他。
甚至高渐离正准备接受家法惩罚,也要向妍欣表白之际,却发生了鬼谷毁灭风雨小筑之事。
高渐离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被妍欣藏在水缸中,她却勇敢地赴死。留给他的话只有一句:“我是怎么也逃不掉了,认识我的人太多,幸亏认识我家渐离的人不多,他们不会乱杀无辜的。”
果然如妍欣所料,她死了,他却活着。他能活着,乃是心爱的姑娘,用生命的代价换来,这让高渐离怎么敢忘记?
世间从来没有刻骨铭心的爱,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恨。可在高渐离的心里,在那一刻,爱和恨都刻骨铭心。
今天面对风易,他将用生平所学,打败这个对手。既然在易水生活,就要还了这份人情,他不想欠易水什么。只要打败了风易,易水的脸面就能保存,哪怕被墨家车轮战,易水的声望也不会损失什么。
为什么不让秦舞阳出手?高渐离也考虑过,仔细想来,还是自己出面的好。一是秦舞阳不是易水的对手,二是自己出手,冷月不会派人挑战他。在这个场合,墨家与冷月是一个阵营,冷月人的想法,肯定能影响到离歌。此战结束,或许可以平息这场争端。
听到高渐离的回答,风易被气笑了,居然嫌自己啰嗦。心说你到底算哪家的?自己主动找易水的麻烦,胜败也与你无关,你自己跑来横插一杠,到底谁在胡搅蛮缠。
面对这么平静之人,风易根本没有动武的想法,他根本不想打。可两人在擂台上,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难道翻眼睛干瞪眼吗?
两人久久不动手,外人都看的有点急,高渐离叹声道:“既然风易大哥不愿出手,那就听小弟一首黯然销魂曲,听完以后,胜负有风易大哥说的算。”
手指在琴面温柔的一抚,食指拨动一根琴弦,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此声一发,以高渐离为中心,幅散在四周。风易脸色一变,这是以内力发出,具有音波的功效。余波所传的方向,风易首当其冲。
这一战的胜败,不但风易懂了,其他人也懂了。就是一曲下来,风易能不能坚持住。以风易的实力,完全可以主动近身,打破弹琴之人,破坏余波功的节奏,从而轻易取胜。
可风易并不这么想,这一战,他准备了很久,就是要来羞辱易水。既然出手,就要胜的漂亮,不能给外人口舌。所以风易也坐了下来,提起内力,罡气布满全身。
这一曲,他会坚持听完,如此再来羞辱易水,那才爽快。其实在风易看来,他并不想与高渐离为敌,因为他早就知道,冷月人都很可怜他,也心疼他。至于冷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感想,易水并不清楚,只是他知道,高渐离依然是冷月人。
说到底,易水自己也受过冷月的恩惠,毕竟他在冷月府居住的时间比较长。只要是冷月人,他都会维护,所以才不愿与高渐离动武。听完这一曲也好,无论胜败,都不伤冷月的情面,反正现在的易水,已经派不出这样的高手了。
此曲一出,开始杀伐之声顿起,好似战场上千军万马在厮杀,然后转入无数的箭支,射向风易。这是纯以内力拼击,风易也深懂,单手一掌伸出,也没有收回,完全迎接着这些攻击。
风易心中大恸,平时不起身的高渐离,一旦与人动起手来,居然有巅峰高品的实力。但风易看的很清楚,高渐离只有巅峰中品境界,以中品境界发挥出高手实力,说明这个人武学天赋非常高,也难怪嬴政会看重他。
同时凝神专注,手掌微微摆动,带动周围的内气,形成一道道涟漪,破坏音波的旋律。如此一来,风易心中大定,纯以内力相较,高渐离还是比自己差,毕竟两者不是同一个境界。
在这个世上,能做到越阶而战的人,除了钟离,风易想不出还有其他人能办到,包括对面的高渐离。越阶挑战,本就充满了危险,能维持现在的平局,已经令风易高看了。但想要以此胜他,根本办不到。
半柱香过去,高渐离也明白了,内心深深一叹,境界的差距,想要胜过对方,只能博取同情。风易是个有情之人,有情的人必有弱点,以情入手,拨动心扉,让他知难而退,化解此次纷争。
曲风突然一变,不再有杀伐之声,而是温柔款款的旋律,好似一位女子娇羞恼怒的责骂。骂的越凶,温情越深。弹着弹着,高渐离忘乎所以,自己都深入其中,无法自拔。
面前好似有人合着拍子,在耳边清唱:“向来情深一寸,奈何缘浅十分,从来风花雪月动人,浮光掠影最是黯然销魂,与你错失太多前尘,这廋
月入喉难哽,这薄情藏心则温……”
高渐离深入其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可在外人看来,都露出心悸之色。很普通的一支曲子,却听在每个人的心中,产生不同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心情黯然的时候,有的为了发泄,去外界砍杀其他人,来掩藏这份脆弱;有的选择主动面对,往往纠缠的越多,黯然的心态越深;有的甚至选择了逃避,不想面对事实。
从这支曲子中,清醒的人们,都看明白了高渐离的心思,他选择了沉默。既对冷月的怀念,又对易水的不舍,夹在中间的他,最是难做。特别是冷月那边的人,都听清了曲子里的情意,那是对妍欣的怀忆吗?
说不清,道不明,唯有黯然销魂。
可有一事让冷月人不明白,既然你对妍欣的情意那么深,为什么还会爱上其他女人?与墨家在终南山相聚,从离歌的口中得知,高渐离将与冰雪殿冰雪成婚,此事也得到了嬴政的确认。如此说来,高渐离将要彻底斩断与冷月的关系,从此各为其主,不必谈及其他。
因为冷月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当年牧羊女所制定,那就是冷月人与谁成亲,都会在风雨小筑报备,以便让冷月知道对方的身份。而高渐离将要与雪女成婚,并没有告诉冷月,离歌和嬴政也是从其他渠道得知。
这算是一种背叛吗?可又不对,如果他真的忘记了,为何却能做出黯然销魂曲呢?很矛盾,旁人也分辨不清,也难怪许多人看不清高渐离的想法。
而坐在高渐离对面的风易,心中却听出另外一层意思。他是易水出身,因为某些缘由,被逼的叛出易水。易水真要害他的,也就以鞠武为首的少数人罢了。特别是与天水的交流,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易水更多的人,并没有想害他之意。
只是想让他回头,风易根本办不到,至少在自己落魄之际,易水没有一个人替他说话。要不是胡姬收留,看着姬蓉的鞭痕,在那一刻,他都有自杀的冲动。
自己真的想叛出易水吗?在风易的脑海中,也在徘徊这个问题。答案是否定的,他并不想离开易水。人在江湖,生不由己,不是他想叛出易水,而是易水放弃了他。
面前弹琴的这个年轻人,何尝不像当年的自己,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那种黯然的心情,也算是个可怜人。
“罢了……罢了……”
风易突然起身,以内力喝出一句‘罢了’,令曲子戛然而止。
众人仔细看去,却见高渐离双眼流血,嘴角也有血迹渗出。他不但要以内力弹奏出这首曲子,还要抵消风易的掌势,不是同一境界,还真的不能这么玩。既然要玩,就必须付出代价。
风易叹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听完这首曲子,但我却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真要生死相拼,我不可能让你弹完整首曲子。如果你真的弹完了,你肯定会死,因为你的境界不够,还不到谈完的时候。”
“同时我也明白,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也会死,因为你回头看看,隐藏多年的雪女,就站在你的身后。”
高渐离并没有回头,只是咳嗽了几声,低沉道:“所以……”
风易大笑道:“所以你赢了,是我破坏了规矩,开始说不打断你,而现在却打断了。我辈行事,就不能出尔反尔,所以你赢了。”
风易笑着走下了擂台,墨家等人也没有怪他,离歌更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人会怪他不尽力。别以为雪女来了,墨家还真怕了她,只是这首曲子,给大家的冲击太大,输了也不丢什么面子。
高渐离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苦笑道:“我赢了,但是易水却输了。”
回头对着雪女笑道:“你来了,是在担心我弹不完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