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蒋铭,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都尉。
这天,他奉命带领斥候小队,一行六人潜入敌国边境打探情报,眼看黄昏将至,细雨渐寒,想寻个地方略作歇息休整。
就在蒋铭和下属们停在泥泞小路旁,商讨着该走哪个方向时,远方伴随着短笛声,走来一只慢慢悠悠的老黄牛。
待老黄牛走近一看,背上还驮着一个小牧童,模样不过十二三岁,脸圆圆的,眼睛大大,十分机灵可爱。
蒋铭上前拱手问道:“小兄弟,不知这附近可有酒家客栈?”
小牧童笑着指向远处的杏花林说:“穿过那片杏林,就到我们村子里了,酒家没有,但我阿姐酿的酒最有名了。”
一个属下搓了搓手问:“那小兄弟能否让阿姐卖给我们一坛酒?”
“没问题!”小牧童露出尖尖的虎牙和小酒窝说:“随我来。”
小牧童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带着蒋铭六人朝着杏花林出发,一路上,蒋铭有意无意地与天真的小牧童搭话,大致了解到小村庄的村民都是因为战乱逃难而来的,一直隐居在此,守望相助,小牧童的父母早已过世,他是阿姐拉扯大的,与阿姐相依为命。
他们穿过杏花林,带着一身有些许苦味的幽香来到鸡犬相闻的小村庄,小牧童领着蒋铭六人走到一间烛光微亮的茅草房。
一位年约二十,素衣布裙,但面容姣好,落落大方的女子站在门前,紧张地往外张望。
“阿姐!”小牧童如飞鸟投林般奔向女子。
女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训道:“又贪玩了?天黑了还不知道回家。”
小牧童嘟着嘴说:“我没有贪玩,是几位大哥哥走得慢。”
女子这才留意到夜色中还有其他人,神色有点戒备地问:“几位……是何人?”
蒋铭的副官立马笑呵呵地说:“我们听说县城里的大户人家要办喜事,招收短工,工钱不错,想着结伴去挣点钱买今年的春苗,只是,这一路干粮带得不够,又遇上下雨,听小兄弟说姑娘会酿酒,不知能否匀我们一坛,暖暖身子?”
女子一听连干粮都带不够,想来也是日子不好过的穷苦人家,于是放下戒备说:“几位大哥如果不嫌弃,就到屋里坐坐,喝口酒暖暖身子。”
蒋铭和下属们谢过女子,随小牧童进屋。
茅草房在蒋铭这样的将门少爷看来,可谓家徒四壁,但小牧童和阿姐都非常热情,不仅捧来酒坛,还把刚蒸好的红薯都全端给他们。
蒋铭喝了几口米酒,吃着暖烘烘的红薯,觉得身上暖和多了,疲惫感一扫而空。
小牧童在一旁得意地说:“我阿姐酿的酒好喝吧?”,说着还嘴馋地添添嘴巴,可惜他现在还小,阿姐不让他喝酒。
副官笑着说:“小兄弟,等你长到跟哥哥们一样高,就可以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了。”
“我们吃不上肉。”小牧童蔫蔫地说,阿姐每年用硬挤出来的粮食酿点酒,跟村民们交换生活必需品,勉强维持生计,哪里能吃得上肉。
蒋铭听后摸摸他的头,微笑着转身出门,他打算去山里打点野味作为谢礼。
当他忙活了大半夜,拎着一只山鸡和兔子回到茅草房前,骇然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难道这村子有诈?蒋铭深以为属下被伏击,立马抽出腰间软剑,小心翼翼地潜行到窗边,就着微弱的烛光往里一看。
里面不是预想中属下的尸体,而是那对姐弟的,他们身上都是衣衫凌乱,下半个身子更是一片狼藉,血流不止。
他的属下四人也全都宽衣解带,唯一衣衫整齐的副官,单手捂着嘴巴斜靠在门边。
蒋铭瞬间气血上涌,二话不说地提着剑冲进去砍死这几个人渣。
然而,他的副官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腰喊到:“都尉息怒!”
“你放开!”蒋铭气到两眼血红,大有连副官一起砍死的架势。
副官苦苦哀求:“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军营憋坏了,又喝了点酒,这才,才……,唉,你现在杀了他们,谁来打探消息?如果延误了战事,死的将是你的老父亲——定国将军,以及咱们前线千千万万的弟兄。”
“啊!”蒋铭大喊一声,提剑将桌子砍成两半。
一个属下梗着脖子说:“他们都是敌国人,我姐姐当年也是死在这些敌国狗手中的。”
“那你就去战场杀敌!欺辱虐杀一对善良的平民姐弟,算什么英雄?!”蒋铭一脚将他喘至吐血,冷冷地说:“滚起来!待战事结束,全部军法处置。”
副官还想上前劝阻,正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约是邻居听到不寻常的声响,过来看看发生什么事。
不能打草惊蛇!副官用眼神拼命示意蒋铭离开,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蒋铭只好带着属下趁夜色遁逃而去,连给这对可怜的姐弟收尸都做不到。
一年后,得益于蒋铭冒死潜入敌国收集来的情报,老将军一举灭掉敌军,阵前砍杀御驾亲征的敌国皇帝。
多年宿敌被砍于阵前,自国版图得到极大的扩张,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封老将军为“定国侯”,同样功不可没的蒋铭继承“定国将军”之位,而那几个一同收集情报的属下论功行赏,竟然也连升数级,蒋铭一时半会无法将他们军法处置。
又是一年清明时,蒋铭带着元宝香烛回到当初的小村庄。
意想不到的是,村庄外的杏花林竟然全部枯死了,原先鸡犬相闻的小村庄也一派死寂。
他眉头紧皱,想要敲门问个究竟,却发现小村庄空无一人。
战火明明没有祸及到这一带啊,难道是村民们因害怕战乱,又举家搬迁了?
蒋铭走到小牧童和阿姐的茅草房,正想推门而进,门内突然刺出一把利剑,幸好他久经沙场,及时往后跃开。
门里跳出一个道长模样的人喊道:“小鬼,速速伏诛!”
随着他的这一声喊,四面八方跑来一群道长、和尚,齐刷刷地围着蒋铭。
蒋铭嘴角微抽,想他长这么大,在战场上被士兵围过,剿匪时给流寇围过,被道士、和尚围攻倒是头一回,新鲜。
他不慌不忙地抽出软剑问:“你们,确定要跟我打?”
带头的道长说了声“无量天尊”,然后指了指他背后说:“贫道等人是在收服恶鬼。”
蒋铭有点毛骨悚然地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啊。
“阿弥陀佛,恶鬼已经附在施主身上。”老和尚说完,举起伏魔杖往蒋铭胸口轻轻一拍。
一个阴气森森的黑影从蒋铭背后甩出,摔落地上滚了三滚。
待蒋铭看清那只“恶鬼”,震惊到瞳孔放大,这是——小牧童。
道长、和尚们慢慢逼近“小牧童”,幼小的身影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蒋铭持剑一挥,护在“小牧童”身前说:“滚开!”,生前我无法救你,死后总要护你周全。
道长被蒋铭的举动气得发抖,指着他脸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这只恶鬼杀死了整个村子的人——”
“你说什么?!”蒋铭难以置信地打断道长的话,那个善良单纯的小牧童,为何会杀死自己视为亲人的村民?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说道:“这个孩子与姐姐死于非命,村民见其死状不堪,草草拖到村外的杏花林埋掉,后来两人均化为恶鬼,残杀了整个村子的人。”
“他的姐姐已经被我们打到魂飞魄散。”道长冷哼一声说:“但这只小鬼太狡猾,要不是附身在你这小子身上,我们还真逮不到他。”
蒋铭听到这里如五雷轰顶,悔恨地半跪在地,都是他的错!如果他不去问路,如果他不离开去打猎,如果他当时就杀了那几个人渣给小牧童报仇,如果他当时能留下厚葬他们……
“大师!”蒋铭第一次弯下高傲的腰,伏地磕头说:“求求你们给他超度。”
道长一脸厉色地说:“这只恶鬼罪孽深重,谈何超度?”
老和尚慈悲为怀,倒是点点头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既然今夜遇到施主,或许也是这只小鬼的造化,老衲尽管一试。”
和尚们全都盘腿坐下,嘴里念着往生经文,整整七天后,小牧童身上的黑气才全部消散,但他神色木然,像是失去了意识。
“他为什么会这样?”蒋铭问。
老和尚气若游丝地说:“恐、恐怕他之前怨气太重,三魂七魄已经受损,这样即使去了地府,也未必能再次投胎为人了。”
蒋铭不依地去拽老和尚的衣领,却被道长一把拦住说:“慈惠大师已经尽力了,既然怨气已消,能去地府就赶紧走吧,能不能投个好胎就看造化了。”
道长说着扔出一张纸符,无火自燃,待符纸燃尽,蒋铭隐约看到前方似乎有一扇门。
小牧童木然地转身,缓缓走入门内,在无人看到的地方,他的嘴角轻轻勾起了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