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的相重镜, 正是六十年前双肩落幽火,孤身站在一片黑暗中的模样。
相重镜饶有兴致地看着,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泛黄的画上, 笑着道:“当年我便是这副模样吗?”
易掌门呆呆点头。
相重镜还是那句话:“画得很好。”
我很喜欢。
易掌门满脸茫然。
易郡庭羞愤欲死,忙偷偷戳了自家爹的腰一下。
易掌门立刻回神, 忙起身行礼, 瓮声瓮气:“见过剑尊!恭迎剑尊!剑尊安好!”
相重镜朝他一笑:“多礼了。”
易掌门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画相剑尊正好被本尊逮个正着, 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听到相重镜这两句话还以为他不想自己尴尬才这般说的,又羞愧又感动,老脸都通红一片。
“剑尊息怒……”易掌门讷讷道,“你……不怪罪就好。”
相重镜失笑,就在这时,摊在桌子上的那副画骤然腾起一簇火焰, 顷刻间将那画烧得干干净净。
不光易掌门被吓住了,就连相重镜也吓了一跳。
顾从絮不知何时过来的,正捏着相重镜的一簇幽火, 面无表情地将那副画烧得一干二净。
易掌门认出这人是恶龙, 哪怕心疼得泪花都要泛起来了,但还是一个字不敢吭——毕竟是他擅自画相剑尊在前,但凡换个人知晓自己被人偷偷摸摸画着还挂在墙上这么多年, 那火指不定是烧到自己身上的。
不过……
为何相剑尊不烧,生气烧画的反倒是和相剑尊没什么关系的恶龙?
相重镜偷偷拽了顾从絮一下, 在识海中传音道:“我们三更不生气了啊, 只是一幅画而已。”
顾从絮还在凶狠瞪着易掌门,闻言又瞪向没心没肺的相重镜:“你怎么能不在意?!”
那画上可是相重镜自己,还被人挂在墙上每日每夜地看, 正常人难道不该暴怒斥责吗?
相重镜无辜地眨了眨眼。
顾从絮一僵,这才意识到相重镜是个穿女装都会欢天喜地的人,哪里能把他和常人比?
相重镜安抚他:“没事没事,满秋狭不也经常画我,我都习惯了。”
这话一出来,顾从絮立刻将仇恨目标转移向刚刚到来还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满秋狭身上,眼神如刀,恨不得他执画笔的爪子给啃了。
满秋狭:“……”
满秋狭懵然,这是怎么了?
顾从絮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刚去无尽楼时,满秋狭经常逮着相重镜来画画,相重镜似乎还乐在其中,什么姿势都能顺着满秋狭摆。
当时的顾从絮根本没觉得有一点排斥,还在那抱着双臂说风凉话看好戏。
但现在只是过了一段时间,顾从絮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相重镜下了什么奇怪的蛊毒似的,一瞧见旁人接触相重镜就莫名其妙地不爽,哪怕是画也不行。
顾从絮阴恻恻地看着满秋狭,心里盘算着此人怎么吃才好吃。
满秋狭抖了抖,一时间不敢去和恶龙对视。
相重镜见顾从絮真想啃人了,忙拽着他让他回识海里。
顾从絮不满得很,憋着气化为龙形将自己的龙纹灯盘在中央,气呼呼地生闷气去了。
相重镜正要和他说话,易掌门已经开始满脸通红地道歉了。
相重镜并未觉得冒犯,寒暄了几句被易掌门请去喝茶赔罪。
剑尊对喝茶没什么兴趣,但又不好拂了易掌门面子,只好笑着跟着去了。
易掌门是个十分大大咧咧的性子,待人真诚没什么坏心,还特意将自己珍藏的茶饼拿出来待客。
他应该极其喜欢那茶,原本心疼得只掰了一点茶叶放在茶壶中,好一会才后知后觉这是招待剑尊的,立刻掰了一堆放进去,动作干净利索,丝毫不见方才的抠抠搜搜。
相重镜余光扫见,诧异地挑挑眉,全然不知道为何易掌门对自己这般推崇。
沏好了茶,易掌门一边倒茶一边故作镇定道:“剑尊来临江峰,可是有要事要做?”
易郡庭在一旁插嘴道:“爹,剑尊说是来做客的呢。”
易掌门瞥了自家蠢儿子一眼,心想剑尊去查当年真相之事已是三门人尽皆知的“秘密”了,真相还未大白,他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来临江峰?
也只有易郡庭会相信相重镜是来单纯做客的了。
相重镜并不想对真心待他之人有一丝一毫的利用,笑了笑,道:“我的确是来做客的。”
易掌门将茶杯轻轻放在相重镜面前,煞有其事道:“看吧,剑尊说是来做客……啊?”
回过神的易掌门诧然抬头。
相重镜冲他一笑,道:“在三毒秘境,郡庭帮了我许多,我此番路过,自当过来拜访。”
易掌门愣了愣,接着老脸一红,为自己以己度人的小心思感到羞愧。
易郡庭有些得意地哼了一声,又眼巴巴拽着相重镜的袖子,道:“那剑尊可急着要走,能在临江峰小住几日吗?”
相重镜想了想,道:“也好。”
易郡庭立刻欢呼,易掌门也惊喜地看着他,对上相重镜探究的视线忙干咳一声,装作庄严的模样,说了几句客套话。
临江峰的确是修养静心的好地方,相重镜被安排在一处悬崖边的院落,一出远门便能瞧见无数云海仿佛潮水似的扑面而来。
易郡庭眼睛亮晶晶:“剑尊喜欢这里吗?!”
相重镜笑着抚摸他的脑袋:“喜欢,多谢。”
易郡庭开心得不行,欢天喜地地跑了。
相重镜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后,才披着黑色长袍,慢条斯理地走向悬崖边。
云海依然在飞快涌来,穿过相重镜身边时带来一股彻骨的寒冷,仿佛秋日带着霜气的白雾似的。
相重镜面不改色地敛着衣摆坐在悬崖边,双脚悬在峭壁上,衣摆被风吹得胡乱掀起,垂着眸往脚下的万丈深渊看去。
顾从絮拧着眉头出现,坐在他身边,道:“你就不怕掉下去吗?”
“怕什么?”相重镜懒洋洋地晃荡了两下腿,偏头笑着看他,“你不是还在吗?”
顾从絮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怎么突然感觉心间似乎塌陷了一块,一股无名的感觉席卷整个脑海,让他莫名愉悦。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道:“如果我不在呢?”
相重镜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疑惑道:“那你去哪里?”
云海倾泻着从两人身边穿过,白雾将他们吞没,哪怕近在咫尺也无看清楚对方面容。
加上方才这句话,相重镜莫名觉得心慌,本能伸出手朝着面前的人探去,似乎想要留住他。
下一瞬,他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云海白雾飞快散去,带起两人披在肩上的墨发。
相重镜和顾从絮正伸着手指不约而同朝对方探去,五指指尖刚巧触碰上,没有偏离半分。
周围一片死寂,两人全都愣住了。
好一会,相重镜的手指不受控制猛地一颤才将他从呆愣中唤醒,他立刻将手缩了回来,转过头去继续去看面前的云卷云舒,只是耳根红得险些要滴血。
顾从絮终于确定相重镜是在害羞,但他有些不解,为什么只是碰个手他就耳朵红这样,明明他们连渡龙息都渡过两回了。
相重镜默不作声,根本不知要如何开口说话。
顾从絮见状,便决定自己问问。
“你刚才……”
他才说了三个字,相重镜突然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胡乱随手一指,故意打断顾从絮的话,道:“啊,你看,那是不是寺庙?”
顾从絮拧眉,顺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朝下面看去。
一波云海散去后,深渊下方的场景显露出来,那斜下方竟然真的是溯一的寺庙。
那寺庙还挺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瞧见寺庙大半的场景。
说来也巧,方才相重镜路过寺庙时没瞧见寺庙中有人,但在这个时候,他却眼尖地瞧见寺庙当中隐约有两个人站在一片空地上。
相重镜瞧不太真切,也没再继续纠结方才那个小意外,纵身就要往下跃,打算看看能不能在半空看到里面的人是谁。
只是他还没跳,就被顾从絮一手扣住了腰,硬生生按在了原地。
相重镜:“你做什么?”
“那是宿蚕声和……”顾从絮皱眉想了好一会,才不悦道,“那条没用的小毒蛇,你现在下去做什么,那禁制又打不开。”
相重镜诧异:“晋楚龄也在?”
顾从絮:“嗯。”
见相重镜深思,顾从絮立刻如临大敌:“你……你不会要去见他吧?”
相重镜闻言古怪地看着他,道:“在你心中,我是善人?”
顾从絮:“……”
他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都猜错了,劫走宿蚕声的并非是溯一,而是深谙阵的晋楚龄。”相重镜眯着眼睛看着下方仿佛蚂蚁似的两个小人,“这寺庙的禁制应该也是晋楚龄下的。啧,溯一倒是好手段,将他们两个全都搜罗到一起去了。”
顾从絮还记得晋楚龄就是那个将相重镜封印在定魂棺六十年的罪魁祸首,神色阴沉道:“我吃条蛇加个餐应该没问题吧。”
相重镜笑吟吟地说:“不行哦。”
顾从絮知晓晋楚龄是相重镜之前的未婚道侣,根本见不得相重镜维护他,一听这话立刻气咻咻地用脚后跟踢了一下峭壁,差点把自己给震到深渊底下去。
顾从絮坐稳后,闷闷道:“为什么不行?”
“我之前不和他计较是还未确定当年他是否和算计我的幕后之人有勾结。”相重镜笑了起来,眸底却一片冰冷,“而现在他救了宿蚕声,并出现在溯一的地盘,答案便已确定了。”
顾从絮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万一他们和曲危弦一样是被人利用的呢?”
见恶龙还在记恨曲危弦,相重镜哭笑不得,道:“他们没那么蠢,再说了,就算当年是被利用的,这六十年足够他们反省过来了,但知晓我是冤枉的,他们依然在帮溯一做事,这已经足够说明立场了。”
顾从絮这才稍稍高兴了些,他道:“那你刚才为何说不行?”
相重镜撑着下颌,懒散地道:“直接吃了多没意思啊。”
顾从絮皱眉。
在恶龙看来,最恶毒的惩罚方式就是吞下腹,让他尸骨无存了,但见相重镜这副好像在算计什么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们轻松死了?
看出来相重镜没打算谅解,顾从絮松了一口气。
相重镜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偏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顾从絮:“恶龙。”
恶龙迷茫:“嗯?”
相重镜幽幽道:“事都说完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爪子从我腰上松开?”
顾从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