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寺庙看极其古老, 槛上一层厚厚青苔,青石缝隙中开一簇紫色小花。
顾絮将相重镜放下来,拧眉头看那满是斑驳漆痕的匾额。
——相。
单单只有一个相字, 寻常人不会联想太多,但知晓这寺庙中的人是溯一, 相重镜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他强行压下心底的不适感, 扶框正要抬步进去, 但脚尖却踢到一层禁制,震得他往一歪。
顾絮一把将他扶稳,皱眉头去看那寺庙中的禁制。
相重镜道:“能破开吗?”
“难。”
连恶龙说难,想来是真的解不开。
相重镜看寺庙中的参天大树,抬起手轻轻按在如琉璃的禁制上,追踪香飞至半空,倒流香朝寺庙正中指引。
宿蚕声就在这里。
相重镜正在思考要如何进去, 不远处一个极其亢奋的声音传来。
“剑尊!剑尊啊——”
相重镜听这声音很熟悉,疑惑抬头看去,就瞧见不远处的石阶上, 易郡庭和他的几个师兄师弟正站在那。
易郡庭看到他, 整个人开心得不得,直接甩下师兄弟三步两步地跑过来。
“剑尊您真的来临江峰啊!”
少意气风发,整个人鲜活得要命, 相重镜看到他也笑起来,道:“是啊。”
易郡庭已跑到他前, 微微喘气, 看相重镜的眼睛亮晶晶。
他欣喜道:“您是来临江峰做客吗?!”
相重镜噎一下,不太好扫少的兴,但又不好欺骗他, 只好摇头:“不是。”
易郡庭还不怎么会掩藏心情,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之色。
相重镜含笑看他,道:“之前没有做客的打算,但见到你之就想。”
反正他一时半会也打不开这个禁制。
易郡庭呆好一会,才意识到相重镜这句话的意思,他开心得一蹦三尺高,欢天喜地拽相重镜的袖子:“剑尊这边!我爹今日刚好在!”
相重镜也不觉得他冒犯,笑跟他往前。
顾絮越看易郡庭那拽相重镜衣服的手越觉得碍眼,拧眉头跟在两人身,脸上全是冷意。
只可惜易郡庭正亢奋,根本没发现恶龙那要吃人的视线。
易郡庭那几个师兄弟也是上次在三毒秘境遇到的那几个,这次他们十分坚强,瞧见相重镜也没晕,小脸苍白地行礼。
之前相重镜冤屈还未洗刷之前,他们对相重镜是恐惧和嫌恶;
而现在,却是对于大能修士的敬畏和此前误解剑尊的羞愧。
相重镜知晓这些孩子没什么坏心,朝他们温和笑笑。
几个少愣愣,回想起之前自己对相重镜的冷待和忌惮,脸要红。
顾絮沉脸跟在,越来越想吃小孩。
满秋狭不知何时已跟上来,扫见顾絮阴沉的脸,不知做什么打算,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慢悠悠道:“剑尊倒是受孩子喜欢。”
顾絮闻言果然如同满秋狭所料,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他是想借临江峰破开那破庙的禁制而已,那是虚与委蛇,非喜欢。”
满秋狭狐疑看他:“剑尊是这等故意利用孩子的人吗?”
顾絮一噎。
他和相重镜认识这么久,自然知晓相重镜非这种卑劣小人。
恶龙身上的阴郁之气更浓。
千前主人身边只有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始终注视自己,来看过其他人。
但现在,因为转世轮回,虽然人还是那个人,但相重镜身边明显多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各个想如何吸引他注意力。
那雪狼是,铁海棠是,现在还来个易郡庭更是。
巨大的落差让顾絮有些不悦,却不敢去干涉相重镜,只能自己憋。
满秋狭见状,又添一把火:“剑尊似乎对这孩子极其不同,有耐心得很。”
顾絮立刻反驳:“没有,他对我更耐心。”
满秋狭:“……”
顾絮还沉浸在自己的不爽中,仿佛是找到什么发泄,拧眉头一一举例:“我就算说再多惹他气的话,他不会动怒,还会摸我龙脑袋,我缠在他身上他不会让我下去……”
满秋狭:“……”
满秋狭双眸放光看他,满脸是“再说点再来点搞快点”。
顾絮喋喋不休说一堆,才知觉自己为何要对一个无关人说这种事,他又瞪满秋狭一眼,终于意识到此人不怀好意。
“你到底什么意思?”
满秋狭感觉到顾絮似乎有些动怒——恶龙好像对陌人耐心极差,一句不顺心的话能让他心杀意。
满秋狭求欲作祟,干咳一声,道:“无事,我只是觉得剑尊和真龙大人之间感情羁绊极深,和寻常挚友不相同。”
顾絮对这句“感情羁绊极深”十分满意,但又听到半句话,眉头轻轻一挑——这个神色颇有点像相重镜,也不知是不是跟相重镜太久。
“寻常挚友?”顾絮道,“我们不是挚友。”
满秋狭道:“那你们是什么?”
顾絮又是一噎,他现在和相重镜没有契,自然也算不上主仆。
他拧眉想好一会,问:“比挚友再亲密的关系是什么?”
满秋狭没想到顾絮会问出这句话,犹豫一下,没有把话说,道:“人最深挚的情感,往往是亲情友情爱情。挚友就算再亲密,也只能是挚友。”
顾絮不满意挚友。
在相重镜的识海中,有纹路的灯盏极其少,不出意外,曲危弦那盏灯便是挚友的灯纹,云砚里那盏便是亲情的。
若自己也是挚友,就是要和曲危弦比灯。
一想到自己那根本不如曲危弦的灯盏,顾絮誓不想当挚友。
他要当比曲危弦还要特殊的,这样灯就算比不上那曲危弦的灯亮也不会心里不平衡。
但现在满秋狭又说没有比挚友更深的感情。
顾絮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阴沉,他无表情地盯不远处相重镜的背影,一边往前一边去思考解决办法。
亲情,他和相重镜又没有血缘关系,就算再倒辈分,也只能勉强算是养父。
友情,不要。
爱情?
顾絮皱眉,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人类的感情这么麻烦的吗?
满秋狭见恶龙思考得认真,没再多说。
这一人一龙明显有猫腻,但开窍这种事,还是需要他们自己悟,否则就算满秋狭把龙崽子的药给下,两人也成不。
三个人各怀心思,很快就到临江峰的宗。
易郡庭一路上叽叽喳喳个不停,把相重镜逗得笑个不停。
一进宗,易郡庭才意识到没有把相重镜来临江峰的事告知他爹,忙道:“剑尊稍候,我先去告知我爹。”
“无碍。”相重镜道,“一起去吧。”
易郡庭忙不迭点头,带相重镜往易掌的住处。
临江峰在深山中,当真似人间仙境,白雾漂浮在山林上,好像一副水墨画似的。
相重镜一边欣赏景一边和易郡庭去拜访易掌,路上遇到的临江峰弟子瞧见他,连忙乖顺行礼,看相重镜的眼神全是憧憬。
相重镜哪怕早已沉冤昭雪,但奈何凶早已根深蒂固,遇到的人要么是敬畏要么是厌恶,他还是头一回瞧见那么多崇敬的视线,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很快,他们便到易掌的住处。
易郡庭大大咧咧地推开:“爹!相剑尊到,爹啊!”
里传来易掌瓮声瓮气的声音:“谁来?进来说,我在晒书。”
易郡庭带相重镜进去。
易掌在亲自晒书,偌大个院落里摊好多山水画和卷宗,仔细看似乎还有一堆话本。
相重镜扫一眼,隐约发现这易掌也是个妙人。
易掌正在小心翼翼将一幅画摊在专搬来晒画的木桌上,听到易郡庭的脚步声,一边摊画一边抱怨:“山里湿气太重,一月不晒一回这画肯定会发霉,用灵器也挡不住那湿气。郡庭,你啥时候去送葬阁看看,能不能买个防水的框框把这画给裱起来?”
易郡庭已跑过去,正要说话,余光扫见易掌已摊开一半的话,脸顿时绿。
那画,正是他在三毒秘境里提过的被他爹挂在墙上的画。
画上是两肩幽火的相重镜。
易郡庭:“……”
相重镜的脚步声已近在耳畔,易郡庭眼疾手快,立刻想要将画给阖起来。
只是他爪子还没碰到那画,易掌就抬手拍他爪子一下,斥责道:“小兔崽子别乱动,弄坏你赔给老子?!”
易郡庭:“……”
余光扫到相重镜还有三步就到,易郡庭差点要哭,低声道:“爹啊,相剑尊到……”
与此同时,易掌已自顾自将画整个摊开。
易掌欣赏一下那画之,才知觉一愣,偏头不可置信地看自儿子。
“你说……谁?”
易郡庭已不用再重复,因为相重镜已拢袖子慢条斯理地到两人身。
“我啊。”相重镜笑眯眯的,“易掌安好。”
易掌高大的身躯一僵,脖子像是锈似的,一点点地转过来,当视线落在那仿佛画上出来的人,脸上瞬间一片空白。
见识过无数大场的一宗之主愣是不知要如何反应,一双眼睛里写满“木”。
易郡庭要捂脸哭出来。
这也……太丢人点。
相重镜却没觉得有多丢人,他慢悠悠地上前,垂眸欣赏下那副画,摸下巴称赞道:“画功不错。”
艰难回过神的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