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白光骤然在相重镜脑海中炸开, 他那自小不稳的神魂也仿佛被什么强行抽出来,艰难同那抹神魂融合在一起。
无数记忆如浮云掠影,从他脑海中一闪而逝。
相重镜拼命地张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记忆的碎片, 却仿佛被人遮住了双眼,只能从缝隙中窥见光芒最盛的几片。
一片幽静住处, 一个红衣男人身披着落地的大氅坐在石凳上, 咳了几声, 声音轻柔道:“你想学?”
面前的石桌上,小小的孔雀憋足了劲开了个屏,点点脑袋:“是。”
男人了,撑着下颌眸光温柔地看着孔雀,懒洋洋道:“好啊,病中实在无趣,溯一怎么也不肯让我出去, 索性教教你。”
孔雀忙眼巴巴看他。
红衣男人轻轻张开懒懒半阖的眸子,漂亮的瞳孔如同花簇绽放,露出一抹蛊惑的灵力。
孔雀只对上那眼睛的一刹那, 就呆呆站着不动了。
这便是摄魂。
红衣男人操控孔雀后, 轻启苍白的唇,柔声道:“来,雀儿, 在桌子上打个滚。”
孔雀呆呆打了个滚。
红衣男人好像瞧见什么话似的,闷声了起来。
摄魂这种能操控人心的禁术, 竟然被他拿来当杂耍瞧。
他了没几声, 就遭了报应,闷咳起来,唇角缓缓流下一丝血痕。
他仿佛习惯了, 漫不经心地抹去,继续玩孔雀。
相重镜眼前画面又是一转,那身形消瘦的红衣男人正站在高山之巅,从他的视线看去,九州大川仿佛被漆黑的烟雾笼罩。
一只孔雀破开烟雾而来,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男人神色漠然,轻声道:“你也要离开吗?”
孔雀恭敬颔首,口吐人言:“我不愿化为凡物。除非主人对我用摄魂,让我追随于您。”
男人轻笑:“若是如此,我同三毒何分别?”
他轻轻一震手指,放飞孔雀展翅,喃喃道:“走吧。”
“全都走吧。”
他孑然一身,孤身看着孔雀越飞越远的背影,好一会才了起来,语调落寞。
在他背后,是不断生长的巨大灵树。
苍鹰冲天,再次俯冲下来后,那衣带飘然红衣男人坐在枯树上,肩上幽火跃动,手指抚摸着一条小龙,声音轻柔,但相重镜却能察觉到那人语调中的促狭。
“原来只条小黑龙啊,颜色真漂亮,墨痕似的。”
“你就叫,唔,从絮吧。”
小龙还小,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是黑龙字却唤柳絮的絮,它只知道呆呆看着温柔着的主人,乖巧点点小脑袋。
那红衣男人见状笑更温柔了。
枯树上的男人和如墨痕似的黑龙缓缓化为烟雾飘散,相重镜最后一片记忆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六十年前还意气风发的年正在送葬阁,将自己的一滴心头血递给宋秋。
宋秋眼巴巴捧着那滴心头血:“三毒秘境死不了人的,你做什么要给自己买棺材?”
相敛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没什么神情:“妖族不会将宗主之位交给男人道侣的人手上,晋楚龄野心很大,他若想当妖族宗主,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去意宗八成也留不我了,秘境不是正好能杀人灭口的绝佳之地吗?”
宋秋一边做本命灯一边蹙眉道:“那你可以不去啊,他们还能拿剑架你脖子逼你去不成?”
相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要去。”
宋秋:“为何?”
相敛捏着杯子的手一顿,呆怔许久,才自言自语道:“对啊,我为何……要去?”
明明知道秘境是必死之局,他又为何执意送死?
相敛百思不其解。
宋秋将本命灯做好,疑惑道:“那你还去吗?”
相敛几乎是想也不想:“去。”
宋秋都傻了:“所以说到底为什么?”
相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眸子放空许久,犹豫着道:“秘境里好像有我必须要找回的……一件很要的东西。”
可他根本不知道秘境中到底什么。
陷入记忆中的相重镜也无法理解,但在最后的视线,他终于瞥见了答案。
灯火通明的房中,相重镜正面无表情地对着一面水镜,眸中仿佛繁花绽放。
“去带他出来,别让他死。”
“忘掉……”
后面的话根本没听清,相重镜就猛地急喘一口气清醒了来。
这些记忆看似漫长,实际上只过了一瞬,相重镜甚至还未彻底倒下去。
一阵眩晕再次浮上来,相重镜浑身都没力气,正等着身体砸到地上的痛感,但在落地前一瞬被一双力的手勾住了腰身。
相重镜羽睫动了动,艰难张开眼睛,就对上满脸不可置信的顾从絮。
相重镜冲他一,正要谢他接住自己,就见顾从絮像是摸到了烫手山芋,手猛地一撒。
相重镜猝不及防,直接摔到了地上。
相重镜:“……”
顾从絮慌乱得不行,双手抱紧已经失去光芒的龙骨,语无伦次地自言自语,看都不敢看相重镜。
“不对,他不可能是主人!”
“他怎么可能是我主人?我主人是比九天之上的仙人还要仙气飘渺,他……不可能!”
“可那神魂为什么钻到他身体里去了,啊,是了,神魂是能相互牵引的,可是,可……咳咳。”
顾从絮慌岔了气,捂着脖颈咳个不停。
相重镜这下结结实实摔到了腰,半撑着身子幽幽看着转来转去的顾从絮,皮笑肉不道:“从絮,你就是这样对待你主人的?”
顾从絮像是见了鬼似的看他,声音都要劈了:“不、不是!”
相重镜扶着腰盘膝坐在地上,似笑非道:“我们三更和墨痕似的,就叫从絮吧。”
此言一出,顾从絮脸上的神情更惊恐了。
“还抱着那龙骨干什么,神魂都没了。”相重镜朝着他张开手,勾着唇淡淡道,“来抱我啊。”
顾从絮:“……”
顾从絮龙角倏地冒了出来,整张脸都要彻底红透,僵在原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是好。
就在他想要故技施逃回相重镜识海中躲避时,相重镜看出了他的打算,慢悠悠道:“你若是再躲进识海里和我闹冷战,信不信我一辈子都不理你?”
顾从絮:“……”
顾从絮浑身一僵,再也不敢动了。
相重镜见他没打算逃,朝他勾了勾手指,道:“来。”
顾从絮根本不敢靠近,不去反而还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抱紧自己的龙骨根本不敢吭声。
相重镜唇角抽动,见他这副被吓呆的样子,好心地没再逼他。
“你明白孔雀临死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顾从絮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一边慢吞吞往后退,好像要离他越远越好,听到这句话他脚步一顿,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躲到那块巨石后面去。
终于寻到安全感后,顾从絮才道:“什么意思?”
相重镜:“……”
相重镜见他都要躲到洞府外面去了,不不抬高了声音:“他说他没撤摄魂,但我那时却没中招,能说明什么——啧,你离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从絮蜷缩一团缩在巨石后面,闷声道:“就这样说。”
相重镜:“你说什么?!”
顾从絮:“我说,就这样说!”
相重镜没办法,他又没办法用灵力传音,只好不已再次抬高了声音。
“我幼时总是被孤魂野鬼纠缠,八成不是因为神魂不稳,是神魂不全!”相重镜说,“秘境前我无法脱离孔雀的摄魂,但从秘境出来后就不受影响了,也许是我在定魂棺中融合了那部分丢失神魂的缘故!咳咳咳。”
顾从絮:“……”
巨龙耳尖,被相重镜这声音震耳朵懵懵的。
顾从絮犹豫半天,才拧眉探出半个脑袋来:“我能听到,你别那么大声。”
相重镜:“什么?!你说什么?!大点声——”
顾从絮:“……”
顾从絮想了好一会,才慢吞吞从巨石后面出来,挪到了相重镜十步之外的地方蹲着,小声嘀咕:“这样能听到了吧?”
相重镜嗓子都要喊劈了他才出来,气瞪了顾从絮一眼。
顾从絮抱着龙骨不敢看他。
相重镜喊些缺氧,脑子嗡嗡的:“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顾从絮提醒他:“咳咳咳。”
相重镜:“……”
相重镜没忍住,抓起一块石头往顾从絮脑袋上一扔。
顾从絮整个人都被这个巨大的消息砸懵了,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砸。
咔哒一声,真龙脑袋没事,石头反倒碎成了粉末。
相重镜还是头一回被气成这样,他默念几句“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冷静冷静”这才彻底镇定下来。
“我方才从那神魂中瞧见了一部分记忆,孔雀的摄魂是一个红衣男人交给他的。”相重镜深吸一口气,道,“孔雀最后一句话,或许也是在向我暗示,我之所以不受他摄魂控制,是因为我便是教他摄魂的人。”
顾从絮试图垂死挣扎:“可是神魂不全要如何入轮回?”
相重镜古怪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顾从絮被噎了一下。
相重镜安静地看了他半晌,突然问:“你不信我?”
顾从絮不是不信,他知道相重镜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哄骗自己,但他就是一时半会暂时无法接受。
光风霁月温柔如春风的主人,和插科打诨不着调的相重镜……
这两个任谁都不想联想成同一个人。
顾从絮呜咽一声,觉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冷静,否则他都不知该如何和相重镜说话。
他没吭声,原地消失,回到了相重镜的识海中,叼着尾巴翻江倒海,想要将自己之前那些信誓旦旦说相重镜不是主人的话给吃了。
这也太丢龙了。
先不管千年前主人如何,现在的相重镜可实打实是个理不饶人的性子,平日里两人相处时顾从絮就落于下风,更何况之前因为主人他犯了那么蠢,肯定要被相重镜拿出来嘲笑。
一想到这里,顾从絮只觉未来黑暗又渺茫。
但他险些耗尽性命保护住的主人并没因他的一意孤行变成孤魂野鬼,这一事实还是让顾从絮整颗心新活了回来,心口砰砰跳,差点要跳出来。
只是片刻时间,方才还心若死灰的恶龙瞬间起死回生,活蹦乱跳不了,一会欢呼一会颓废,一会觉相重镜可恶,一会又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相重镜看个不停。
识海里的灯被搅和四处飘。
被留在漆黑洞府中的相重镜看着顾从絮消失的地方,罕见露出了一抹茫然的神色。
相重镜呆呆看了半天,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啊。”相重镜心间一片漠然,他心想,“我为什么非要向他证明自己是谁,这不是和我之前自证清白一样吗,不信之人哪怕我怎么解释都不会信我,根本没任何意义。”
无意义的事,为何要分辨。
这个道理,他六十年前不是已经彻底明白了吗,为何现在又因为一条蠢龙蹈覆辙?
相重镜并非死缠烂打之人,既然说出那么证据顾从絮也不肯相信,他说再也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踉跄着站起了身,捂住头痛欲裂的头,缓步朝着洞府外面走去。
幽火大概感知到他的情绪,焦急地围着他转来转去,还拼命往他脸颊上蹭,似乎是在安抚他。
相重镜着抚摸两簇幽火,喃喃道:“你们认错人啦。”
幽火更加着急了,恨不把他包围起来。
正在识海中翻江倒海的顾从絮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微微仰着头去看识海中那无数的灯盏。
只看了一眼,顾从絮的竖瞳剧缩。
相重镜识海中的灯常年燃烧着,只有方才对着曲行时察觉到冷漠人性才灭了几盏,不很快就新燃烧起来。
此时,那漫天灯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掐灭似的,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顾从絮愕然看着。
灯盏依然在不停地灭着,时不时灭一盏,没一会偌大识海的灯盏都灭了大半,往常灯火通明的识海仿佛黄昏降至,光芒甚微。
顾从絮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忙去看相重镜。
相重镜已经走出了洞府,正用幽火认真地将那害人不浅的法阵烧掉,虽然没了龙骨神魂震慑,但还是烧了以防万一。
他已经烧完,看起来心情很好地顺着幽火开辟出来的一条小道往去意宗走。
相重镜习惯了一人,对周围的黑暗再惧怕面上也丝毫不显,只是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顾从絮在识海中呆呆地接一盏已经熄灭的灯盏,愣了半晌,心尖又酸又疼。
自从那神魂出现后,顾从絮心神大震只顾自己,却从未为相重镜想过。
突然出现的陌生神魂进入相重镜的身体,他理应比所人都觉惶恐惊惧,所说的话皆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自己却只顾着自己那点小脾气,一味反驳。
顾从絮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反应,眉头紧皱,后悔龙尾巴都要打卷了。
后山太黑,相重镜走得极快,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他似的,那股无的恐惧仿佛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他的心脏,让他差点呼吸不来。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凭空出现,一把握住了相重镜的手腕。
相重镜浑身一个激灵,吓双腿险些软了,连头都不敢回。
识海中的灯都被吓灭了好几盏。
顾从絮见状连忙道:“是我啊。”
相重镜听到熟悉的声音,那险些跳出心口的心脏这才缓缓掉了回去,他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回头借着幽火看顾从絮:“怎么了?”
顾从絮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又立刻垂了下去,十分犹豫。
相重镜眼底冰冷,根本没平日里想要挑弄顾从絮的想法,他拧眉道:“说话,我要回去了。”
顾从絮怕他生气,微微咬着牙,下颌崩得死紧,期期艾艾小声说了一句话。
“你想……吗?”
相重镜没听清:“什么?”
顾从絮犹豫地抬起头,对上相重镜冰冷如琉璃的眸子,突然一狠心,道:“你想要看我叼着尾巴自己吞自己吗?”
恶龙没控制住震出去一道灵力威压,将山间栖息的灵兽都被吓飞了。
相重镜:“……”
相重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