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是一日之内最凉爽的时候, 所以也是王都底比斯最热闹的时刻, 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城市较为偏僻的角落里靠近湖水的地方,也有不少闲人在这里纳凉,散散下午时分火热的太阳还残留在身上的一点热度。
反正也是闲来无事聊天打发时间, 再加上王都底比斯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人往的繁华城市,新搬来的人或者是外国商人的家属跑来跟着本地人混时间拉家常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每晚都多上一些新面孔也不会让人觉得稀奇。
一名年轻的男子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的时间,他耐心一直很好, 笑着和一些嘴碎的大婶们聊天, 也不嫌她们罗嗦,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认真听着她们的牢骚,一点不耐烦的神色都没有, 偶尔恰到好处的奉承或者附和上几句, 更是让那些本来就爱八卦的大婶们说得眉飞色舞。
这个男子这阵子经常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新搬来的, 看着老实又会说话, 很快就混了个脸熟,这些嘴碎的市民们本来警惕性就不高,彼此一熟络更是大事小事毫不遮掩张口就来。
夜深人静,聊天纳凉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各自回家,年轻男子左转右转绕了几圈, 走进了王城里一家毫不起眼的旅馆里,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就回了房间。
他在自己那间小房间里转悠了几圈,仔细检查了一遍, 确认没有他人残留的痕迹之后,这才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翻出一个小箱子。他脱下衣服,皱着眉撕开了胸口的绷带,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从他左胸腋下露了出来。
男子强忍着痛楚给自己洗干净伤口,敷上药,绑上新的绷带。
这种只要偏离一点就可以让他丧命的伤痕不止是一道,他身上好几道伤口都才刚结了疤,纵横交错的伤痕让他的上半身乍一看上去甚为可怖。
他还没死,这就够了。
拉兹这么想着,重重吐出一口气。
身负叛徒之名的他被众人唾骂得体无完肤,却只能咬牙把满腹的冤屈都埋进肚子里。以前的同僚和朋友们一路上像是疯了般在追杀他,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可是想着他的主人,他最终还是咬牙拼着最后一口气冲进了王都。
毕竟是在法老王眼底下,那群隶属反叛势力的人也不敢在王都之中乱来,他这才安全了一些。
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到底要如何将他的主人的话转告给法老王。
且不说法老王根本不知道亚顿大人的存在,就算知道了,也不一定会信他这个敌人带来的消息。
拉兹不指望法老王去救他的主人,但是主人托付给他的话,他定要转达出去,而且一定要让法老王相信。
“如果实在没办法,你就去那个镇子里找游戏。”
当初他离开时,他的主人如此对他说。
这句话让拉兹怔了一怔,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可是,游戏大人不是不记得了……”
那时,他看到亚顿大人笑了起来。
“他不是不记得。”
他的主人笑着说,眼底透出一丝柔软和无奈,“大概……他只是不想去记得。”
“我本来也不想让他为难,可是若你真的找不到接近法老王的办法,就去找他帮忙。”
他懂了主人的意思,但是还有些犹豫,
拉兹自然是知道,他的主人很宠爱那个像孩子般稚气可爱的堂弟,可是他却不认为那个看起来太过于柔软稚嫩没有丝毫威胁力就连剑术也是个半吊子的少年能在这种事情上帮上忙。
他不敢把这危险的赌注下在那个让他无法信任的少年身上。
他的迟疑都被亚顿看在了眼里。
那时开门的声音已经响起,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时间,他的主人看着他,脸上的笑是轻松的,深色的瞳孔透出初生朝阳的明亮和温暖。
“我相信游戏。”
这是他的主人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他的身体里流着和我一样的血。”
此时,拉兹站在房间的窗前,他看着这个繁华的王城正中央那个即使是在黑夜之中也灯火通明的巨大而华美的王宫。从窗前掠过的夜风将他凌乱的鬓发吹得飞扬不休,他抿着唇,眼底露出挣扎的神色。
在这样下去,他是不可能接近法老王的,更不可能完成亚顿大人的任务。
可是,那个王弟……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否去信任。
易容潜伏在王城之中混了一段时间,在他刻意地打探之下,他很快就得知了埃及的王弟回到王宫的事情,毕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民间那个法老王为了保护病危的王弟而将他藏起来的传闻他自然是不会信的,但是王弟回到法老王身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毕竟连接好几次节日庆典以及较大的仪式上,年轻的法老王都有出席,很多人都看到埃及王弟跟在王的身边。而且,由法老王的行为举止看来,王对王弟的宠爱有增无减,
后面这一点,就不得不让拉兹多了个心眼。
毕竟王弟和法老王才是亲兄弟,自己去找王弟帮忙,拉兹实在是觉得心里没底……
【我相信游戏。】
一阵稍大的夜风突然袭来,让拉兹那垂在他包扎着雪白绷带的肩上的长发飞扬而起。
他按在窗台上的手猛然攥紧,眼底露出了下定决心的神色。
***
“王弟殿下……”
“殿下……”
“王弟……”
好几个年轻美貌的侍女围绕在床沿,用少女甜美的嗓音细声细气地喊着。可惜那被众位美人环绕的少年却是极不识趣地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来团成一团,把自己整个人都裹住,窝在大床中央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呼唤声充耳不闻。
众位侍女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让贪睡的王弟从床上爬起来,反而让他蜷缩得更紧,她们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少年王,额头隐约有冷汗渗了出来。
一旁的侍从们也是直冒冷汗,唯独站在门外的爱西斯大神官扭过头去,依稀可以看见她的唇角上扬得厉害。
唉,自从那位据说因为受了重伤生命垂危不得已被送出王宫的王弟伤好回来,法老王对王弟的宠爱可谓是变本加厉,无论做什么都一定要把王弟带在身边。发展到了后面,居然是每天去处理朝政都非要拽着王弟一起。
偏生王弟又爱赖床睡懒觉,早上死活不愿起来,再加上本来就不喜欢跟着法老王处理政事,便变成了如今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情况。
最悲惨的,还是他们这些夹在中间左右不讨好的仆人们。
不起来就是不起来。
哪怕年轻的法老王锐利的目光几乎能穿透那包裹住他的被子,冷冷地射在他身上,年少的王弟依然死活赖在床上蜷缩着不肯起床。
绯红色的瞳孔闪过一丝不满的神色,亚图姆挥手让满头大汗的侍女们退下。
一伸手,年轻的法老王将王弟裹在身上的被子整个掀开,随手扔到一边。
他俯身就直接将他的王弟抱了起来。
“朕不介意就这样带你过去。”
他说,艳红瞳孔盯着他怀中的王弟,居高临下,语带威胁。
“……我马上起来!”
就算被掀开了被子被抱起来还是缩成一团闭着眼装睡耍赖的王弟立马睁眼回答。
带着很明显威胁意味的绯红色眼睛在对上他的王弟的眼睛时稍软了软,年轻的法老王低头,唇贴在王弟白嫩的额头上,然后,才将其放了下来。
松了一口气的侍女们立刻涌了上去,将一脸不情愿的王弟团团围住。
………
…………
埃及的女神官站在一旁,嘴角有着隐不住的笑意。
马哈特站在年轻的法老王身前,手指指着一张地图正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只是偶尔眼角会忍不住瞥向法老王的左边,眼底露出一种很微妙的神色。
年轻的法老王听得倒是很认真,右手支颊,偶尔会询问马哈特一两句。
年少的王弟坐在少年王的左边,离法老王远远的,侧着身子大半个背对着法老王,把头向一边高高地扭去。
王弟那张稚嫩的脸上此时很明显地写着‘我很生气’几个大字。
当埃及的赛特大神官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诡异的情形。
他一边向爱西斯走去,一边有点困惑地盯着王弟,而这时王弟的目光也转了过来,恰好和他正正对上。
游戏瞥赛特一眼,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一副完全无视他存在的模样。
赛特一怔,皱一皱眉,快步走到了爱西斯身边。
“怎么回事?”
很难得看到王弟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赛特皱眉的原因与其说觉得生气倒不如说是觉得惊讶。
“因为王强行把想要继续睡觉的王弟拉过来的缘故啊。”
美丽的女神官笑眯眯地回答。
赛特哑然,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既然王弟不想来,王又何必一定要他来。”
关于年少的王弟早上爱赖床睡懒觉的习惯,他们这几位经常前往法老王卧室门前等候王起来的大神官非常清楚。
王弟殿下的起床气,可是让他们这几位大神官都退避三舍的。
明明法老王以前很放任王弟,从来不管他什么时候起来,为什么现在又……
“啊,这个嘛……”
爱西斯的回答才说到一半,上面的动静打断了她和赛特的对话。
两位大神官都下意识向上看去。
刚才还坐着的年少王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看起来似乎是想走下来,可是他的手腕被少年王浅褐色的手紧紧抓住。
“你去哪里?”
年轻的法老王问,绯红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王弟。
“去外面随便走走……”
“不准。”
“就一会儿。”
“不行。”
“王兄……”
“坐好。”
年轻的法老王左手一使劲,轻易就将他那试图想要甩开他的手的王弟拽回了身边。他轻轻揉了揉游戏的头,低声说:“很快就好。”
见游戏低着头不说话,亚图姆又仿佛哄人般摸了摸他的颊,这才转过身继续和眼底带着点哭笑不得的神色的马哈特继续讨论起来。
他回过头去的时候,原本低着头的游戏突然仰起头看着他,紫罗兰色的瞳孔闪了一闪,又低下头去,金色的发丝垂下来,掩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知道为什么了吧?赛特。”
埃及的女神官本来就微翘的唇角此刻上扬得越发厉害。
她的身边,年轻的大神官用一声冷哼作为对她的回答,然后伸手将手中的陶瓷文书递给了她。爱西斯看了赛特一眼,接过去,唇角的笑容逐渐隐去,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她抬头看见马哈特已经从前方退了下来,便上前将那厚实坚硬的陶瓷文书递到了法老王面前。
“王,这是下埃及奥西里斯的大祭司派人送来的信。”
爱西斯低着头说,见少年王接过了陶瓷文书,便收回了手。
“里面说,大祭司年事已高,但是现在仍旧没有找到合适的继承者。”
年轻的法老王沉吟了一下,看向他的女神官。
“爱西斯,我记得你曾经被选中为奥西里斯的大祭司的继承者。”
“是的。”
爱西斯回答,“我自出生就被选为大祭司的继承人,但是十多年前我跟随大祭司前来王都时却突然被神器黄金首饰选中,于是成为了大神官留在了王的身边,大祭司不得已只好独自返回下埃及另寻继承人……只是现在看来大祭司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为什么大神官不能成为大祭司?”
大概听着觉得有趣,本来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王弟突然插嘴问道。
爱西斯对王弟笑了一笑。
“王弟殿下,大神官是王的神官,必须跟随在王的身边服侍,而大祭司是神的侍从,必须全心全意服侍于神。”
她说,“西蒙大人是太阳神拉的大祭司,所以一般都是待在拉的神殿里。”
“可是奥西里斯的神殿不是就在拉的神殿旁边吗?为什么这位大祭司在下埃及?”
“王都的奥西里斯神殿只是冥神众多的神殿之一。太阳神拉的主神殿在王都之中,而冥神奥西里斯的主神殿是位于下埃及的。大祭司必须留在神的主神殿,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轻易不能离开主神殿。”
“……也就是说,如果爱西斯成为了奥西里斯的大祭司,就必须留在下埃及?”
“是的。”爱西斯回答,“所以大神官不能成为大祭司。”
“这件事有点难办。”
下方的赛特皱着眉说,“大祭司的继承人,首要是拥有高贵的血统,还必须拥有可以和神沟通的魔力,心术不正的也不行……”
最重要的是,大祭司必须全心全意服侍神灵,所以不能对世俗的权利尤其是王权有丝毫惦念。一直以来,大祭司的继承人都是被大祭司带在身边培养长大的,为了避免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染上世俗的权利。
因此,大祭司的继承者决不能轻易决定,从奥西里斯的大祭司挑选了十年也未能找到称心的继承者就看得出来。
眼看自己的年纪越老越大,奥西里斯的大祭司只好将这个问题送到了法老王的面前。
亚图姆看着那雕刻精致的陶瓷文书,没有开口。
大祭司十年都没能解决的事情,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于是随手将陶瓷文书放在了桌上。
他说:“这事等过几天……”
“王兄。”
年轻法老王的话突然被打断。
下意识的,他侧头看去。
他的王弟在对他微笑,紫罗兰色的瞳孔是明亮的,却因为太过明亮而让人看不清那眼底的色调。
“王兄,我想去下埃及……继承奥西里斯的大祭司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