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在隔着窗吹旋, 声若浅咽。
萧煜隔着烛光闪烁看向音晚,墨色瞳眸深如潭涧。
蓦得,他无奈笑, 抬手抚住额头:“晚晚,你别这样看我。原本那支箭我是能躲过去的,是你非要停在那里去看苏惠妃的寝殿,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是为了救你才挨了这么箭。”
样子要做得像,那射出来的箭便不能离萧煜太远。
萧煜本意送音晚上步辇后,找个理由徘徊在启祥殿前, 等着安排下的人把箭射出来。
这样, 既能有借口削了季昇的权, 逼陈桓认罪,还能借机整顿下启祥殿的宫人, 若借题发挥得好,还可以折腾一下今晚赴宴的世家。
萧煜无意为这些事真的弄伤自己, 但音晚今晚精神恍惚, 目光流连于苏惠妃的寝殿不肯走, 眼瞧着已经快过了萧煜与“刺客”约定的时辰, “刺客”不敢违背皇命,只有硬着头皮把箭射出来。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 “刺客”的箭法精湛,若无意外,那支箭会擦着音晚的身前飞过去,是萧煜关心则乱,当时来不及细细思忖,只想着不能让音晚受伤, 才飞奔上去护住她,自己生生挨了箭。
他说得全是实,音晚看他的目光却充满怀疑。
这个人的心思简直深到可怕,又让人怎么敢轻易相信?
静默之间,鎏金台中连爆了几个烛花,“荜拨”轻响。
萧煜何等精明,眼就看穿音晚对她的怀疑,唯有坦诚相告:“我这样做不光是为了逼出真相,还想以种体面的、平稳的方式收回曾赋予季昇和陈桓他们的权力,这也是为了伯暄。不然,君臣闹得太难看,京中谣言四起,对伯暄也是不利的。”
帝王遇刺,禁军责无旁贷,借此削了季昇的官职,任谁都说不出什么。
当然,顺便再整顿下启祥殿和近来冒头的各世家。
箭三雕,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这箭伤太疼了。
萧煜浅吟了声,扶住自己肩头,换了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对着音晚,道:“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怎么好像又裂开了……”
深夜悄寂,唯风流转。漫天星辉熠熠,闪烁在天边。
音晚被萧煜缠了宿,好容易在天边微亮时脱开身,送他去上朝,自己则回昭阳殿。
紫引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浮掠着倦色,劝她休憩一小会儿。音晚本来以为自己心事重重会难已入眠,谁知刚着上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薄曦初散,湛净晨光在天边漫开,朝霞浮生,又是一日清朗好天。
乌梁海是辰时入的宫,但没有去上朝,而是请旨去了瀚文殿看望伯暄。
昨夜宫里折腾了宿,先有內侍传旨让他入宫面圣,没过半个时辰,又传旨说不必了。紧接着他便听说陈桓认下了所有罪责,被关押进死牢。
新帝这股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劲儿,乌梁海倾心叹服。叹服之后又有些怅惘,心想若当初的昭德太子也能有这般睿智绸缪,会不会有不样的结局?
昭德太子啊,这真是深埋心中的伤恸,任岁月经年,都难以消弭。
乌梁海出身世家,年少及第,本应风光无限的。可偏偏造化弄人,多年蹉跎不遇,直在仕途郁郁不得志。当年偶然间被昭德太子选中入营做他的副将时,乌梁海已经三多岁了。
至今想起来,追随昭德太子的那几年都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年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子,那么敦厚善良,懂得体恤属下,君臣几年,昭德太子从未对他红过脸,他家中有难处,还未出口,太子便先步替他解决了。
以清醒的眼光来看,昭德太子确实不具天赋,人有些平庸,别说与当年光芒正盛、惊才绝艳的七皇子萧煜相比,就是比善阳帝,才学睿思也都差了那么点。
但他怜悯苍生,胸怀大爱,生在云端,却能体察挣扎在泥间的百姓疾苦,这在奢靡浮躁的皇室中显得尤为可贵,尤令人折服。
这样的太子,总能吸引众追随者甘心为他卖命,哪怕时至今日,他已经死了这么久了,昔年旧臣都是甘心情愿为他卖命的。
乌梁海叹了口气,由內侍引着,走进瀚文殿。
轩窗半开,露出一截鲜妍锦衣,伯暄正坐在窗前,打着哈欠读书。
“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伯暄转身看见了乌梁海,眼睛登时亮起来:“乌伯伯。”
乌梁海与夫子好言许久,才勉强争取来两刻的时间与伯暄单独说。
乌梁海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对伯暄说,只是想看看他,嘱咐过他好好念书,从袖中摸出两块麒麟纹玉佩递给他。
“你留着做个纪念吧,还有块给雪郡主。”
这是当年昭德太子下葬前,他买通守陵官从太子身上取下来的。
白玉雕琢而成,泛着淡淡青色,细腻质润,通透无瑕。
伯暄拿过玉佩翻来覆去看了看,觉得乌梁海今日有些奇怪:“乌伯伯,你怎么了?”
乌梁海深眷地凝睇着他,极为不舍的模样,却还是咽下喉间酸涩,强忍着道:“郡王,您一定要好好念书,不可偷懒。还有,您要听陛下的,恭敬顺之,千万不可惹他生。您要和雪郡主好好相处,彼此扶持,因为你们才是最亲的人。”
伯暄甚是懵懂:“雪姐姐是我大伯父的女儿,我如何与她最亲近?”
乌梁海恍然笑开,这孩子还真是跟他爹一样,憨厚有余,睿智不足。若换个精明剔透些的孩子,这么长时间怕是早就察觉出不对劲来了。也就是他,还心意认定宣室殿里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乌梁海忖了忖,决心还是不说破了。就把这个任务留给陈桓他们,由他们在将来的某日找个好时机把真相告诉伯暄。
他抚着伯暄乌黑的鬓发,含笑道:“那你们也是堂兄妹,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该相互爱护的。”
伯暄撅起嘴:“自从雪姐姐来了之后,母后和父皇好像喜欢她多些,对她比对我好多了。她可以和母后睡在一起,也不必被父皇逼着读书……”
乌梁海宠溺道了句“傻孩子”,想起什么,敛去笑,问:“皇后对你好吗?”
伯暄捣蒜般地点头:“好,我喜欢她。”
乌梁海稍显宽慰,但随即提起抹深重忧虑,握住伯暄的手,谆谆教导:“你要乖,要听话,将来你会有弟弟妹妹的,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就不会像现在对你这么上心了。你要学着讨好长辈,最重要的是要笼络住你父皇的心。”
伯暄懵懵懂懂,可乌梁海已经没有时间再说下去了,因宣室殿內侍已至,道朝会完毕,陛下召见乌将军。
乌梁海为伯暄将褒衣博带理平整,冲他温和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室殿前龙尾道逶迤屈曲,丹墀光可鉴人,乌梁海阔步入殿门,揖礼跪倒,视死如归般。
“陛下,臣是来请罪的。小别山的事、白玉髓的事都是臣做的,与陈桓无关。”
萧煜看着他,却没有了昨夜对着陈桓等人的色厉内荏,他淡淡道:“朕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你觉得朕会食言?”
乌梁海叹道:“说到底是臣一时糊涂,那夜在王府,看着陛下对皇后痴心执念颇深,后来您又要为了她留下谢兰亭的命,臣的心里就不安,带兵巡视京畿时见着陆攸救出了谢兰亭,鬼迷心窍,干下那等糊涂事。”
他顿了顿,抬头道:“她是世家女子,血统高贵,教养良好。将来生出的孩子也定如陛下般聪颖睿智,如她那般灵秀通透,那孩子父母双全,必定金尊玉贵,什么都有。可是伯暄有什么?伯暄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父母早就死了,我们几个也都不成器,护不了他多久,臣如何能不担心?”
萧煜目光微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乌梁海道:“这些事不是臣一人所为,小别山的事是臣干的,干得不好,被人瞧见了,拿住把柄,被逼着干了白玉髓的事。此人居心叵测,对娘娘心怀不轨,陛下绝不能轻纵。”
萧煜不等他说,冷冽眸光中尽是了然:“韦春则。”
午时,阳光炽盛,刑部天牢外的秋蝉嘶声哀鸣,像在为身陷囹圄的人唱了首挽歌。
铁栅门被推开,陈桓神色憔悴地走出来,正与穿一身囚服的乌梁海擦肩而过。
乌梁海带着镣铐,步行缓慢,回头看他,在他忧戚伤慨的目光中淡淡一笑:“行了,傻小子。什么时候你老大哥还用得着你来顶罪?护好伯暄,我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陈桓静然长立,看着乌梁海被押进去,两扇铁栅门轰隆隆合上,天地重归于寂,落叶飘飞,深秋萧索,静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
据乌梁海供述,当日小别山袭击谢兰亭时被韦春则瞧见了,韦春则以此相要挟,给了乌梁海一串白玉髓坠子,让他伺机放在严西舟的榻上。
那日搜查绸布庄是乌梁海和慕骞起去的,乌梁海为了避嫌,特意提出去搜外院,但实则早趁慕骞不注意把坠子放在了严西舟的榻上,等着他们发现。
萧煜派禁军去韦府捉拿韦春则,同时遣人向音晚递信,告诉她所有的事情今天皆可分明。
韦春则被押进宣室殿时略有些狼狈,绺黑发在推搡间从冠中落下,顺着尖秀下颌切过,但神情却优游自若,目中甚至含了挑衅的笑意,道:“陛下说得臣一个字都听不懂,臣没有干过这些事,臣可以和乌将军对峙,或三司会审也行。”
这人还是有几分聪明才智,知道萧煜不会将这等事情放在台面上办,提前将他的军来了。
萧煜不是不能直接杀了他,亦或是折磨一番再杀,可那样太便宜他了,他倒求仁得仁。
对付这等无赖,萧煜最是擅长,他也不恼,唇角微弯,笑中满是嘲讽:“你可真是个男人啊,朕原先还想不通,当初你也是世家出身,前途无量的,为何谢家父女就是看不上你。现如今朕明白了,像你这等软骨头的腌臜无赖,能看上你才怪?你还瞧着人家严西舟不顺眼,依朕看,严西舟至少是个男人,而你,连男人都算不上。”
韦春则面容扭曲,双手颤抖不止,蓦得,他歪头,歹毒又灿烂地朝音晚笑:“娘娘,您听听,陛下也太欺负人了。还有您,您不能为了救严西舟就随意去冤枉别人,臣是爱慕过您,可这又不是罪,您就算心里无臣,也不该这么糟蹋臣。”
他以为这些会刺激到音晚,至少诱得她再发次病,就像小别山那一回儿,病得那么厉害,连掉了玉坠都没察觉。
可音晚自始至终都是平静的,双眸冰冷地看着他。
萧煜命人把他的脑袋掰回来,不许他看音晚,呷了口茶,悠闲散漫道:“呦,恼羞成怒了?朕哪句话说错了?当初先帝将晚晚赐婚给了朕,你口口声声倾慕晚晚,你可曾抗争过?没有,你只敢偷偷散播关于你们二人的流言,却不敢站出来堂堂正正地与朕争抢,怎么,是因为朕有凶戾之名在外,怕朕刀砍了你?”
“清泉寺那一回,你明知道晚晚跑了,却不敢去找她,又是因为什么?因为朕违背祖训,提前出了佛堂亲自去找,你怕触朕逆鳞,所以才神隐了,不是吗?”
“韦春则,你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小人,专会干些阴邪鬼祟事。”
萧煜言语中不屑鄙夷深深刺激了韦春则,他知道旦落入这心狠手辣的皇帝手里,是逃不脱的,索性就不再遮掩了。
他猛地上前窜,要扑向音晚,被禁军眼疾手快摁了回来。
韦春则卯足了劲挣脱,面容变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晚晚,我在小别山的时候问过你,要不要跟我走,你不肯。我得不到的东西,我宁可毁了。所以,都是你自找的。”
音晚霍得站起身,走到他跟前,扬手甩了他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殿宇,韦春则丝毫不恼,反倒仰头哈哈大笑:“这件事情错得最大的人是我吗?”
他怜悯地看向音晚:“你心里清楚,不是,是那个你全心全意深爱着,可到头来却不肯信你的男人。谢音晚,你清醒些吧,他不是什么清纯少年郎,也不是你的含章哥哥,你的含章哥哥早就死了。活着的这个刻寡冷情,见惯尘世间的丑恶与背叛,压根就不相信你曾经给他的是无所图谋、倾心深挚的爱。”
“我的爱是笑,你的爱又何尝不是?”
这番诛心之论,如针沁血,字字句句割剐着音晚的心,她浑身颤抖,脸色惨白,萧煜慌忙奔归来,将她拉进怀中,阴鸷沉沉地瞥了眼韦春则,吩咐:“拖下去,施宫刑。”
韦春则脸色大变,刚要叫喊,萧煜冷光睨,禁军立即上前将他嘴堵住,拖了下去。
萧煜忐忑地抱着音晚,轻声道:“晚晚……”
缱绻言语尚缠绵于唇舌间,未说出口,突然被音晚推开,她面含深憎,狠狠甩了萧煜耳光。
“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