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平江伯府以后, 莹月别无它事, 日常还是看书。
在徐家走过一遭, 她发现自己心境上生出了一些变化,从前看过好多遍已经看腻的书,再看时, 忽然又能看出些新鲜来。
她说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但心中同时又隐隐有一点清楚。
世事洞明, 人情练达,皆是文章学问, 从前她缺这一环, 惜月以捅刀的方式令她领悟了。
惜月相比徐大太太没有做很过分的事, 她不恨她, 她们没有反目成仇, 可是,她怪她,但她一边怪着她, 一边觉得跟她回不到从前了, 一边又还是有点担心她,希望她不要太被徐大太太折磨。
这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情是她从前没有过的,没经历,她就不懂, 有些文意,她就只能走马观花地错过了。
她从书中得了感悟,回过头再审视自己与惜月之间, 所得又不一样。
她沉思着,慢慢考虑起要不要让人去徐家打听一下那日的后续了。
而这个时候,后续来了。
岑永春主动上门来说的。
这位世子爷娶望月为着什么,就为了压方寒霄一头,能把这口气出了比他娶妻本身对他的意义都大——他又不是没娶过妻,儿子都有了,娶个续弦算多大事儿。
既然如此,当然得常到方寒霄面前显摆显摆。
他来了,面上情状甚为烦恼:“寒霄,你相信我,我当真是没有那个意思,谁知道二妹妹怎么想的,又是从哪里见过我,生出那样痴想,唉,现在好似是我犯了错了一般。”
方寒霄在外院方老伯爷的书房里招待的他,信笔划了四个字敷衍他:清者自清。
“我们男人间好说话,我说了,你能懂。可是女人家实在是能胡搅蛮缠,我怎么解释,徐氏就是不信,回去跟我哭了一宿。”岑永春叹着气,道,“我细一想,我也有不是之处,成亲才三天,又是回门的日子,二妹妹做出这样事来,怨不得她伤心。现在弄的,我都不好下台了。”
他嘴里说着不好下台,然而神色间之得意,那是恨不得登台唱一出,在他的真实想法里,妻妹投怀送抱,实是对他男人魅力的莫大称耀。
方寒霄往椅背里靠了靠,他想离岑永春远一点——一般情况下,他觉得应付他不费多少力气,但譬如眼下,还是需要一点忍耐与养气功夫的。
一个人生于顶级富贵乡里,也可能长出一身贫贱来,这贫的不是荷包,是骨头。
岑永春并无自觉,还问他呢:“寒霄,你说我如今怎么办才好?”
方寒霄先问他:你意下如何?
岑永春道:“我正是为难着,才来问你讨个主意。二妹妹其实不是个轻浮姑娘,她后来跟岳母说了,只是来岳父书房里找本书看的,并不知道我在那里。岳母要命人打她,她吓得只往我身边躲,也是可怜得很。”
这个话只能算是遮羞了,徐大太太十分肯奉承岑永春这个贵婿,不可能放任他独自醉眠在书房里,门外一定派了丫头守着。惜月躲过了丫头的耳目,费尽心思地混进去,说是为找本书,很难取信于人——所以岑永春虽然当时还没大醒,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一开口还是认定惜月对他有意。
方寒霄又写:徐家意思如何?
岑永春道:“能有什么意思,就闹着呗,不过我跟岳母说了,叫她不要十分为难二姑娘。”
方寒霄摇摇头:徐二姑娘危矣。
他对徐惜月这个人没有任何特别感触,不过要跟岑永春搭上线,所以顺着他往下扯了几句。
岑永春忙道:“怎么说?”
方寒霄写:你如跟二姑娘坚决撇清关系,二姑娘危局或可渐解,你这般说,恐怕引得徐家杀心起。
他懒得称呼徐大太太“岳母”,只以徐家代替,岑永春看着也没觉出来不对,反正他对徐大太太也毫无尊敬之意,一拍桌案,恍然大悟:“寒霄,你说得对,可不是这样,竟是我害了二姑娘!”
接下来他拉拉杂杂地,又说了几句徐二姑娘可惜了的话,明着是可怜惜月,暗里意思还是炫耀,竟有姑娘为他牺牲至此,这姑娘还是徐家的,怎么能不多说两句呢。
方寒霄:……
岑永春格调之低,超乎他的想象。
当初跟这种人玩不到一块去,真是太应该了,只是如今不得不捏起鼻子应付他一二。
等他终于忍耐着把过足炫耀瘾的岑永春送走了,静德院传过话来,说方老伯爷有召,让他立刻过去。
方老伯爷的病情熬过了冬春,如今已经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了,还能时不时在院子里溜溜弯,所以本来不敢让他知道的一些外面的事情,他渐渐也都知道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他刚溜完了一圈,招呼方寒霄跟他进屋,然后表情立刻严肃了下来。
“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岑家那小子怎么会来找你?”方老伯爷连连追问,“你怎么会乐意跟他混一起去?”
三问过后,他最终问出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想对隆昌侯府做什么?”
方寒霄挑了眉,找了张纸:是他来找我,怎是我想对他做什么。
方老伯爷不客气地拍他脊背一巴掌:“少糊弄我,他娶了徐家大丫头,这里面你能没点怀疑?以你的脾气,他敢上门来,吃顿闭门羹都算好的,你还能出去见他?你见了,那就是有所图!”
方寒霄写:没有的事。
方老伯爷全不相信,他倒不是觉得方寒霄多么心机深沉,而是他深知这个孙儿的傲性,当年他许诺过多少补偿,只因他不愿意相信孙儿出事可能与次子有关,孙儿就毫不犹豫地走了,多丰厚的补偿都抛掷不要,宁可一无所有地出去受苦。
“你是不是,想把隆昌侯抢走的总兵官拿回来?”方老伯爷胡乱猜测着,“可拿回来你也不成啊——”
要是可以,当年他都不会换世子了,总不能是为方伯爷拿回来罢——那真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还是——!”方老伯爷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激动得头都晕了一下,一把握住方寒霄的肩膀道,“你已经治好了?你能说话了,可是你心里怨我,跟我赌气,所以还假装着骗我是不是?!”
方寒霄脸色平静,只是垂下了眼帘,令得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一手扶住了方老伯爷,另一手写:祖父,您想多了,就算我好了,难道就能得回总兵官的位置吗?二叔已经承爵,您不能再把他换下来了。
而没有平江伯这个爵位,他一个白身,又怎可能一跃腾于江河,将漕运收入掌中。
“……”方老伯爷失望之极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他半生戎马,终究定力过人,方寒霄静静地陪了他一会,他也就缓过了神来,越挫越勇地追问道:“那你图什么?”
方寒霄的笔悬停了一会:图耍他一遭。
方老伯爷很狐疑:“真的?”
方寒霄点头。
方老伯爷两分相信之外,倒有八分不信,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扣住方寒霄不许他走,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祖孙俩正僵持着,日常捡药的小厮来报,说是洪夫人扣住了大奶奶的陪房,指那陪房偷窃财物,想往府外传送,因为金额巨大,所以一下闹开了。
从前这些琐事都是不会报到方老伯爷面前来的,但方老伯爷想为方寒霄多留些路,所以身体好些以后,有意无意地将府中一些事重新掌控起来。
听到金额巨大,他问:“多少钱?”
小厮道:“一千两。”
这个数目说出来,方老伯爷一时还未意会——他手里淌过金山银山,一千两实在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便是他赏出去的,他也没刻意记着。
但方寒霄知道莹月穷成什么样,这一千两不会有第二种来历,同时这么重大的数额,也不会随意到陪房手里,他向方老伯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去看看。
两个房头生了乱子,这方老伯爷不能不放他走,只得暂时放下了疑问,道:“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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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千两银票是从石楠的弟弟福全身上搜出来的。
福全今年十二岁,他才跟到平江伯府来,是个生面孔,府里的下人本来留意着他,偏他自己从没得过这么大笔银钱,揣在身上,自己紧张得无端露出几分贼相来,这一下,时刻等着抓新房把柄的洪夫人接到信,还不立刻把他拿下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莹月比他先到,已经在跟洪夫人吵嘴。
是真的吵。
她挡在被拉趴在地上的福全面前,脸涨得通红,声音抖着:“就是我给的钱,不是偷的,你不能打人。”
洪夫人端坐上方,冷笑道:“大奶奶,你好大的手笔,我赏人尚且赏不出这么多,你一出手就是一千两!”
莹月闷了片刻,坚持道:“反正真的是我的钱,福全没有偷。”
洪夫人道:“哦?大奶奶,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年轻,容易被人蒙蔽,面皮还薄,吃了下人的亏也不好意思张扬。这么大数额的银钱不是随便给出去的,你既然咬定了是你给的,那你说一说,给了他做什么用去?”
莹月要是能说,她也没胆子跟洪夫人吵了,就是逼到没法了,才把局面激化成这样。
现在洪夫人还逼问她,她没话可回,本也不会吵架,又闷了一刻,终于闷出来一句:“我们大房的事,不劳夫人来管,我有权不说。”
方寒霄本已要上前去,听到这一句,迈出去的脚步又缩回来,往院门边上躲了躲,饶有兴趣地抱胸观战起来。
洪夫人坐着,莹月背对着他,都没发现到他来了,洪夫人只是气得差点把茶盅摔了——方慧那个难缠的小丫头口无遮拦也罢了,这个原来面团似的侄媳妇也学会这一句来顶她了!
偏偏她就最不爱听这一句。
乘着她说不出话的这个当口,一同前来的石楠忙把弟弟扶起来,福全小声道:“大奶奶,姐,银票还在他们手里。”
莹月就伸了手:“谁拿了我的银票?还给我。”
她纤细的手掌摊着,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洪夫人平息了一下情绪:“大奶奶,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我弄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把钱还给你。”
莹月急了:“我家的事,不用你弄清楚。”
她吵架真是弱项,这一句跟之前那句在意思上并没什么区别,但对付洪夫人,就是有用。
她一个隔房婶娘,确实不该把手伸这么长,大房的银钱进出,难道还得挨项跟她汇报过才能动用不成。
讲不赢道理,洪夫人不准备讲了,道:“你不说,有人说。”
就命左右把福全再度拖倒要打。
莹月拦不住,婆子举着棍子眼看要敲下来,急得只有道:“我说!”
洪夫人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僵住。
她看见方寒霄走了出来。
方寒霄向下人们伸手。
下人们觑着洪夫人的脸色,终于有一个上前,把皱巴巴的银票交出来。
扣莹月的银票跟扣方寒霄的银票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方寒霄是如今大房实际上的家主,洪夫人可以以年轻为由要教导莹月,但她不能到方寒霄面前摆这个谱儿。
方寒霄把家业败光了,也没有她越俎代庖的份。
方寒霄接了银票,没有给莹月,而是去给洪夫人。
洪夫人:“——霄哥儿,你什么意思?”
方寒霄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你要,给你啊。
他这个表情很好理解,就是揶揄——我敢给,就看你敢不敢要。
洪夫人还真不敢,她不能要,要了她成什么人了,她本也不是贪图银票才扣人下来的,只是想挖出莹月背后的目的。
她僵着脸,方寒霄笑了一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带着大房的人走出去一段以后,洪夫人生气着,又连忙站起来,她今日这事干的不占理,方老伯爷如今身体好些了,方寒霄一定会去告状,她得赶着去解释一二。
但等她到了静德院以后才发现,方寒霄根本没来,倒是方老伯爷见了她,他做公公的人,本来没打算寻儿媳妇麻烦,洪夫人送上门来,那他是不教训白不教训了,洪夫人因为没来得及审福全,也没话可回,只得极是郁闷地领了顿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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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没去静德院,和莹月回了新房。
他其实本来想先去跟方老伯爷回个话,但路上忽然觉得莹月有些躲他,他就跟着一路走,等回到了屋里,发现莹月喝个茶都要跟他站个对角,确定了,她就是在躲他。
她先前跟洪夫人都能当面吵了,到他这里,反而要躲。
方寒霄挑挑眉,没什么表示,喝完一杯茶,把银票放到桌上,就要走了。
他越是当没事,莹月反而挨不住这个压力,跑上来把他拉住:“我——我,对不起。”
她先道歉。
方寒霄转了身,低头看她。
莹月的脸瞬间就红了,她在洪夫人那里的气势一点也不剩了,声如蚊呐地道:“我用你的钱了。”
她给过玉簪石楠碎银,不过用碎银跟用银票当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去赎玉簪亲人时她带过一张,但只是以防万一,基本不可能用到,现在不一样,她是真的要给人了。
她急到要跟洪夫人吵,其实就是怕闹大了,她心虚加紧张。
方寒霄想了想,把她拉到书案前,写:给你二姐的?
他想不出来她有别的用处,能一下动用这么大款项——占她一半身家了。
莹月还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旋即又忙忙解释,“你不知道我家太太,二姐姐这一步走得太坏了,太太不会饶了她的,我帮不了别的,就——”
方寒霄写:你不怪她没跟你报信了。
莹月道:“不是,我怪的。但是——”
但是怎么说吧,她要是现在过得很不好,天天为方寒霄迁怒受苦,那她不但要怪惜月,还会恨她,可是她过得比在徐家还要好,那那股怨怪就只也是停留在怨怪上了。
而这怨怪,不能让她明知惜月身处绝境而袖手旁观。
她努力解释着:“我们那天看见二姐姐那样,可是我回来以后冷静想过了,二姐姐应该不是真对岑世子有什么,想去给他做妾,她心气很高的,给你做妾她都不会愿意,不要说岑世子了。”
方寒霄:……
他不说话,莹月低头不敢看他,就捏着手指继续解释,想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我不知道二姐姐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她现在一定很艰难,我要是没钱就算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可是——”
可是她有,她有两千两的巨款,而她没有那样硬的心肠,只守着这银票,漠视从小的姐妹在家中煎熬。
“我只当是买个心安吧。”莹月最终,呐呐地做了这么个总结,“别的没有什么了,我也不会做更多给你添麻烦的。”
她这份心安可真够贵的。
珍贵。
穷得一文不名地嫁进来,得了方老伯爷的银票捂这么久没敢用,衣裳首饰都没怎么添置,可是说送,就送出去了。
这么穷的小丫头,哪来这股阔豪气。
他写:钱给你二姐了,那你自己怎么办。
他其实早已听懂了,并且他还很明白这种感觉。
一个人可以伤你格外重,那是因为你们特别好过。要不然当年方老伯爷只是不相信他,他怎么就出走了呢。
而他听到方老伯爷重病的消息以后,终究还是回来了,生死面前,一切别的情绪都可以暂且放下。
莹月道:“我还有一千多两呢。”
她觉得好多了,所以她也才舍得给,她觉得自己可不阔也不豪,都是仔细算过了想好了才给的。
方寒霄看一眼她自以为很有数的小脸,伸手捏一把,才写:用吧。
然后他就走了,去跟方老伯爷回报了一下,他没掩饰什么,来龙去脉都很直接地写了。
把方老伯爷看乐了:“嗬,你这个媳妇,穷归穷,倒是挺会用钱解决问题。”
而在方老伯爷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一千两买个心安,值。
他满意地给莹月下了个评语:“像我们家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in卡,我怕把莹月写圣母了,她真不是,如果大家有这个感觉,我再想法改改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