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一直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日，无常在路过奈何桥上的某一处时，被一块石头拌了脚，等摔倒在地的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想要看一看这奈何桥上究竟能有什么东西绊得了他无常时，才发现了那块范无救唯一留下的东西。

那是一块宝蓝色的石头，光泽莹润，棱角分明，看起来应当不是个凡品。无常刚用手触碰到它，这石头立马就射出一道光芒，隐隐打在半空中，里面泛着一堆文字。

里面详细地介绍了范无救在无常身体里醒来后所经历的所有事，一直到长生殿里夜妖与桐泽。原来范无救都记得，而且，他苏醒的似乎比无常所知道的时间还要靠前一些，这些文字的开始，是从狐玉大人的那段无端情缘开始的。无常跟着云良一起寻找狐玉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意识，只是还不能动，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他跟在无常身边经历了许多事，听到了许多话，无聊之余，便都记下了。

无常本以为他会在范无救留下的这块石头里看到“对不起”这三个字，但却没想到，范无救除了通篇留下这些两个人共同经历过的过往以外，只额外留下了四个字——世事无常。

无常看到这四个字时，心底不由得咯噔一下。谁人都知道这句话，可真正与世事的无常面对面的时候，那种对未知的恐惧感，让无常心里一阵发慌。他隐隐觉得，这四个字的背后，也许，意味着从此以后，范无救将下落不明，生死不料。

范无救信了这世事无常，就是信了天道给他安排的这场命，就是等于他斩断了自己的执念，再不会在心里憋着一股劲，日夜思虑着天道究竟为何这般不公平。

一切都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了。

世事无常。

他范无救之所以生前遭此横祸，死后又因为一个误会伤害了谢必安近千年之久，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世事无常，这不仅是范无救命里的无常，也是他谢必安命里必经的无常。范无救，终还是信了这场不公的命。

范无救不是去投胎，而是顶着被生死簿遗落在外的一只野鬼的身份四处游荡。谢必安为了范无救给自己盖上了无常这个名号，也因此而让范无救脱离了天道的控制，如今，范无救此人此鬼，当真是下落不明了。

就算是想找回来，无常也根本无从下手，三界之大，谁知道范无救去了哪里？而且，依着无常那到死都改不了的路痴性子，估计他找过的地方也记不住，所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范无救了。这块蓝石头，大概就是范无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系了。大概，就是范无救留给他最后的一个念想吧。

阴阳里还是和从前一般，闻玉接管了孟婆的活，整天悉心煮孟婆汤，又给过往的亡魂送孟婆汤。老祖宗不知何时竟把他的身体从忘川河低给钓了出来，咧着嘴露出一口极丑的牙美滋滋地离开了忘川。路过奈何桥的时候，忽的注意到他身边那些亡魂的脸，而后便悄咪咪地走到无常身边，小声地问了一句话，“这个年代你们大家都喜欢这种脸的么？”

无常一脸懵地看着鬼鬼祟祟的老祖宗，结果老祖宗就在他眼前忽的变成了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无常当即惊得一口茶喷了出去。

老祖宗看无常的样子突然皱了皱眉头，“你干嘛这么看我，我这是适应时代潮流，我之前那张脸可是我们当时那个年代最受欢迎的！”

无常一脸带着“你确定？”的疑问脸，看着如今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老祖宗走出了忘川。

“什么年代能让那种脸受欢迎？全民眼盲么？”

无常看着老祖宗的背影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道。

至于云良，最近来的也越发的少了，据说月老最近迷上了一位凡间的女子，屡次夜不归宫，搞得偌大的一个月辰宫只有云良一个管事的，而且那个王输又要他照顾，所以一时忙不开身。

无常坐在忘川一旁新修的小亭子里，一口一口喝着那个名为婳白的孟婆留下的茶！新来的闻玉，手艺是真的有待提高啊。

说是和以前一样，但其实，如今的阴阳里还是多了几分冷清。无常也不知道，那份冷清究竟是阴阳里的冷清，还是他心里的。

又是几百年匆匆而过。

阴阳里还是那个阴阳里。无常还是那个无常。孟婆还是之前的闻玉，几百年了，煮汤炒茶的手艺还是那么可怕，一点长进都没有。无常觉得这大概和他那路痴的毛病一样，大抵是好不了了。云良成了月辰宫里的主子，原来的月老，爱上了凡间，爱上了身为凡人的感觉，在三生石大概续了好几世的约。看起来只要天帝发现不了月老打着去凡间历情劫的幌子去凡间找媳妇的真相，月老的这段三生情缘之约是不会断了。

月老在凡间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叫婳白。

老祖宗之前也不知在凡间遭遇了什么，竟然偷偷托梦给无常，问他三生石怎么用，好不好用之类的问题。无常记起之前云良说的老祖宗和方言之间那根模煳不清的红线，每次想到这都忍不住勾了嘴角笑上一笑。

只有王输，在受不了云良那张嘴的时候，会来阴阳里坐上一坐，不过很少说话，经常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就默默地离开了。所以这一日王输突然开口，竟是吓了无常一跳。

“大哥哥。”

无常看着手中的最后一杯茶，忽的叹了一口气，除了缅怀婳白的炒茶手艺之外，内心还有几分小庆幸，还好刚才没喝，不然又要喷出去浪费了，如今这茶，自然是每一滴都极珍贵的。

“我想去凡间。”王输眨了眨眼睛，神色里充斥着满满的认真。

无常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王输那张年轻的脸突然横上一抹老气横秋的神色，那一缕哀叹也充斥了几丝伤春悲秋的味道。

“在天界，记忆与生命一直都是永恒的，我记得我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这种记忆和在凡间时的那种记忆不同，在天界的这些记忆，都太清晰，太单调了。我曾在凡界的那段日子，每天的记忆都花样百出，而且那种被岁月磨平的模煳恰到好处，想起来时让

人心中的想念隐隐约约，有几分焦虑却不太惊心动魄，而那抹澹澹遗忘的味道，又让人时常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凡界的日子不长，每一段记忆却都弥足珍贵。而且在天界的那些记忆，竟然在一点点吞噬我在凡界的记忆，这让我感到心慌和无措。而且最近，我哥他往凡界跑得勤，每次回来的不大一会功夫，都会孜孜不倦地给我讲他在凡界的经历，他眉飞色舞的那些形容，竟让我有些心驰神往。还有，我怕我在天界待久了，会变成云良那样……”王输越往后说越小声，说道云良的那几句，无常差点听不清，后半段还是他靠智慧自己猜出来的。

“好。”

王输似乎是没想到无常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一时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常面上带着笑容轻轻地摸了摸王输的头，道了一句，“我正好也想去一趟凡界呢。”

这几百年来，无常自是没少往凡界跑得，因为信了那句世事无常，所以心中便隐隐觉得，说不定这场无常里的变数，会让他再遇见范无救。

只是，他一直都没有遇见罢了。

无常送了王输一场轮回，想来自己闲着也是无事，便跟着他一块去了，在王输投胎的那家当西席去了。

这一世的王输还姓王，单名一个曲字，在家里时，长辈都爱唤他小曲儿。他家里是唱戏的，如今的境况，戏子大都身份卑微，甚至在有些人眼里低贱得不如一条狗。所以小曲儿的父母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入官场做个有身份的人。但小曲儿偏偏爱唱戏，他觉得自己的名字里有个曲字，天生就该唱戏。于是无常的工作就困难起来了，王输又变成曾经那个蹦跳活泼爱捣乱的小孩子了，每次讲书都不见小曲儿的影子，但大多时候会在王家戏台子子外围的围墙上找到看戏看的正津津有味的他。

无常有时候真的懒得去找他，因为大多时候，他都不能从围墙再按原路返回到讲堂去。甚至有时他直接就迷失在去找那道围墙的路上了。

就在无常玩腻了不想在凡界继续待下去的时候，已经向王老爷呈递好辞呈的他打算去围墙上找到小曲儿，跟他道个别，结果站在那围墙外，无常第一次听见了他找寻了八百年的那个声音——范无救的声音！

无常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可随着围墙里面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渐渐地就不得不信了，那里面正在唱戏的人，正是范无救。

无常爬上围墙，靠在小曲儿身边，问了句，“那个正在唱戏的人是谁呀？”说着，急忙抬眼向那张脸看了过去。

小曲儿此时看的正起劲呢，突然听见旁边有人问他，下意识就答了，“那是爹的大徒弟，范公子。”而后随即他意识到身边有人，回头一眼看到了自家最严厉的西席时，吓得直接从墙头上栽了过去。

无常一伸手，揪住了小曲儿的领子。但小曲儿还是给吓得一阵乱喊乱叫，把台子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无常灵机一动，大声呵斥道，“臭小子，不好好看书，又跑到这来了。”

小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