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一行走后, 日子又平静下来。
时光如水,倏忽流到岁末。
一夜风雪后,岁除早晨云破天开, 金茫从云隙间洒落,照得屋檐和草木上的冰雪熠熠生辉。
家小院里一派除旧迎新的喜气, 春条和侍卫已经忙碌了几日, 若是不出意外, 开春他便要回魏博, 这是他在幽州过的第二个年关, 也是最后一个。
任谁在一个地方呆上一年都会些留恋,连这些南征北战的将士也不例外。
随随起了个大早, 洗漱毕, 换了身胡服, 将头发绾作男子髻,便走地城外。
到得田庄, 已人将小黑脸牵了来。
人要活动, 马也一样, 小黑脸在马厩里呆了一个月, 早憋坏了,一到庄子里,便撒开蹄子在雪地里狂奔。
随随跃上马背,松开缰绳任由驰骋了两圈,这才摘下背上角弓, 引弓搭箭,向着射堠射。
接连三箭射出,分别命三个射堠心的鹄,一旁的侍卫忍不住喝起彩来。
随随收起弓, 放慢马速,揉了揉小黑脸的脑袋:“真是的乖马儿。”
没想到她和小黑脸分别两年,仍旧配合无间。
不过她只骑了数圈便下了马,放小黑马在庄子里踱步,虽的左前蹄看不出异常,那日怎么看都像是装瘸,但随随生怕真什么隐疾,不敢让多负重。
练了一晌午骑射和刀剑,随随将小黑脸交给侍卫带回城,自己则走地回家宅院。
回已近午时,她亲手替小黑脸刷了毛,喂饱了,这才回房沐浴更衣。
从净房出来,春条提了食盒来与她用午膳。
用罢午膳,两人坐在暖如阳春的房,春条握着银剪子专心致志地剪金箔花胜,随随则用小胡刀削桃符。
两块桃符没削完,田月容从铺子里回来了。
她抱着个狭的黑漆檀木匣子,径直走到院,向随随:“大将军,叶将军今日派人送了节礼到铺子里,这是献给大将军的。”
她将匣子往案头一搁:“大将军开看看喜不喜欢。”
随随:“叶将军也见外了。”
她说着将匣子开,只见红色宝相花纹的锦垫上卧着一把乌鞘刀。
田月容:“叶将军知大将军的刀还在魏博由段司马保管着,身边没趁手的兵刃,特地送了这把刀来。”
刀鞘上嵌着金银平脱海水纹,镶着真珠宝钿,阳光一照仿佛漆黑的海水泛出粼粼波光。
随随不由怔住,这把刀她见过无数回——这是桓煊的佩刀,在安时,桓煊便是用这把刀教她刀法。
田月容见她色不对,狐疑:“大将军,可是这刀什么问题?”
随随摇摇头,将刀从匣子里取出来,握住刀柄,刀的分量、粗粝的鲛皮抵着掌心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
霜刃出鞘,冷意森,一看就知饮过血。连春条这样不懂刀剑的人见了那刀光后背上都是微微一凉。
田月容这样的行家更是忍不住赞叹:“真是把宝刀!”
随随看了眼刀身,果见上面刻着刀铭“乱海”。
这把的确就是桓煊除了睡觉几乎不离身的佩刀“乱海”。
但凡是武将,都自己趁手的兵刃,桓煊最珍爱的乱海刀怎么会流入街市?
随随心头一突,难是桓煊归途出事了?
“可知这把刀是叶将军从哪里搜罗来的?”随随问。
田月容:“听说是从洛阳流到原,恰好被叶将军的部下觅得。”
随随略微松了一口气,桓煊离开不到一旬,且坐的是马车,算算马程大约还在蔚州附近,若刀是这几日丢的,不可能那么快出现在原,更不能是从洛阳流过来的。
那便是之前的事了,至于其的原因,也许她永远不会知了。
那么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这把刀是桓煊想办法送来试探她的,可随即她便察觉这念头荒谬。
即便他能让这把刀从洛阳流入原,他也算不到叶将军的部下会恰好买下这把刀献给叶将军,更不可能算到叶将军会把刀当节礼送来给她。
何况兜那么大个圈子什么意义?
可偏偏他的刀就是兜兜转转到了她手,仿佛冥冥人在嘲弄她。
随随不自觉地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刀柄,不免想到那只握刀的手,手指修,掌心干燥,皙的手背上隐隐透出青色筋脉,乍一看仿佛冷玉琢,却出奇温暖。
她转了转手腕,截冰一般的刀身上微光流转。
田月容凑过头看了眼刀铭,“咦”了一声:“看这刀铭,与大将军的‘惊沙’倒似一对。”
随随乜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把刀刃还入鞘。
春条这才抚着心口:“以前听说刀剑的光能慑人吓鬼,原来是真的,方才这刀一出鞘,奴婢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
田月容半真半假地笑:“这就是刀气,一把刀杀的人越多,上面的煞气越重,这把刀护身,连鬼也不敢靠近。”
春条不由咋舌,这些将军也真是不讲究,大过年的把杀人兵刃当节礼,若是叫高嬷嬷知,定会皱着眉头连连念叨“阿弥陀佛,作孽作孽”。
一想起高嬷嬷和小桐他,春条心里就像撒了把沙子,涩涩的,眼眶也红了起来。
她佯装低头收拾盘碗,悄悄用衣袖掖一下眼角。
田月容又:“对了,叶将军还送了一匹难得的好马来。”
随随双眼一亮:“哦?什么颜色的?”
她自小喜欢马,虽说迄今为止最合心意的只蹑影和追风,但她对马一向是多多益善,听说哪里宝马名驹便心痒痒,千方百计地搜罗来。
田月容:“的,牵在马厩里了。”
随随来了兴致:“瞧瞧。”
说罢便向外院跑。
一见那匹马,随随呼吸便是一窒。
这马实在是漂亮,雪的皮毛宛如月下的雪原,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看着就知十分温驯。
随随一时间眼里看不到别的马,上前抚着光滑的脊背:“小乖乖,可真是个欺霜赛雪的大人,想想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
正思忖着,只听“砰”一声响,旁边的厩门开了,小黑脸不知怎么解开缰绳又开了厩门,冲着随随委屈地嘶一声。
随随连忙把手从马脑袋上挪开,安抚小黑脸:“小黑脸乖,这马儿是来给你作伴的,喜不喜欢?”
小黑脸哪这么好糊弄,忿忿地了一个响鼻,一个箭步冲到马跟前,朝露出牙齿,后冷不丁地调过身,蹶起后蹄便要踢那马。
幸好随随眼明手快拽住缰绳,拍了拍的头,轻斥:“不准欺负新马。”
小黑马犟头犟脑地“咴”了一声,一会儿用马臀挤那马,一会儿又咬马鬃。
马虽温驯,也不是毫无气,在小黑脸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反击起来,两匹马厮起来。
随随和侍卫好不容易把两匹马拉开,马身上沾了脏雪,毛皮不复洁。
小黑脸得意地昂起脑袋,抖了抖毛,耀武扬威地对着马嘶了一声。
随随不敢当着的面安抚马,只能叫侍卫把牵到远处刷洗。
她屈指在小黑脸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虎着脸:“你这醋坛子!”
马一走,小黑脸不复方才的霸,蔫头耷脑地垂下脖子,发出委屈的呜咽声,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随随无可奈何,在马头上捋了两把:“罢了罢了,不骑总了吧?”
小黑脸定定地望着她,眼天真。
随随这么说自是缓兵之计,哪得了好马不骑的理,她叫看得心虚,在马头上薅了一把,便即回了后院。
不一会儿,侍卫来禀告,说那黑马不知怎的又从厩里跑出来,踹翻了马的食槽和水槽,又不知怎么开了厩门,进找那马了一架。
随随无可奈何,只得对田月容:“已了蹑影和追风,这匹马便给你吧。”
田月容喜出望外,搓着手:“啊呀,这可怎么使得……”
随随没好气地斜乜她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田月容笑:“谢大将军赏赐。”
随随忧心忡忡地往外看了一眼:“没见过醋劲这么大的马。”
田月容:“等回了魏博,见了蹑影,得醋什么样?”
随随揉了揉额角:“到时候再说吧。”
因是岁除,市坊的脂粉铺子早早关了,侍卫都回到家宅院,一群人说说笑笑便到了晚上。
众人围着大方案团团而坐,饮酒吃肉,好不热闹。
接近子时,随随照旧离席厨房煮面,回来时眼仍带着些黯,但那黯也像陈酿一般,悲伤已经沉淀下,剩下清澄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