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公府, 世子所居的庭院槐荫遍地,廊庑细密交错的紫藤花枝投下斑驳光影,仿佛精巧的织锦花纹。
十来个下人手持黏杆, 正在槐树枝桠间黏蝉——赵世子喜欢清净,最讨厌秋蝉的鸣叫, 若不黏干净, 免不得又有几条脊背要皮开肉绽。
赵世子本人正在书房中作画, 画的然还中人。
一多去, 墙壁又多了几幅精品。
他近来心情不错, 大半个月来没有草席卷着的尸首半夜从小门抬出去,这在武安公府已算得稀罕事。
齐王刚到京时他有些不安, 但差不多一个月去, 也不见桓煊有什么举动, 照常朝退朝,偶尔去兵和中书门下议事, 一切都和他离京前没什么样, 他甚至都没有去去事发之地看一眼, 也没找京兆府和刑调案宗, 无论怎么看,那外宅妇的死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影响。
若说有什么疑之处,也就他不回王府,仍旧住在常安坊一事了。
不赵清晖觉得这只他草木皆兵,王府附近喧闹, 桓煊这种孤僻的子,喜欢离群索居也不足为怪。
想起那外宅妇,赵清晖有些遗憾,难为他还替她精心安排了那么多戏码, 没想到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了,真宜她。
赵清晖正忖着,忽听帘外有下人道:“启禀小郎君,有人送了封信函到门……”
赵清晖撂下笔,皱了皱眉:“进来。”
“什么人送来的?”赵清晖道。
那亲随支支吾吾道:“回小郎君的话,个脸生的青衣小僮,看装束也不知哪家的,只说世子看了知,将信函撂下跑了。”
赵清晖脸色一沉:“来路不明的东西,你就敢往我书房送?”
他说着要去抓那根带铁棘刺的笞杖。
那亲随吓得面如金纸,忙不迭道:“小郎君饶命,奴见那木函贵重,生怕什么要紧事情,不敢不报……”
一边说一边将黑檀木函举头顶。
赵清晖一眼看见木函一角嵌着枝海棠花,花瓣螺钿,花枝银丝镶嵌,秀雅精致非常,也难怪那些狗奴不敢直接扔了。
“放下吧。”他道。
亲随将木函小心翼翼地搁在案头。
赵清晖却抄起笞杖,在他胳膊重重地抽了下,这才厉声道:“滚出去!”
他最得力的那个亲随因为知道太多事不得不去死,剩下这些狗奴一个个都废物,赵清晖每每看他们不顺眼,要一顿出气。
武安公府的下人动辄得咎,早已习以为常。
那亲随眼中闪一丝恨,捂着淌血的胳膊道了声“”,即低着头退了出去。
待人走后,赵清晖方才剔去封蜡,将信函开,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笺纸。
他颤抖着手取出信笺,浑身的血液都似要沸腾,他的动作无比轻柔,神情近乎虔诚,仿佛那一道天庭来的旨。
纸只有寥寥数语:“八月十五巳时一刻,莲花寺普通院,有要事相商。”
纸尾没有落款,只绘了一枝海棠花。
赵清晖对阮月微的丹青和书迹无比熟悉——太子妃流出闺房的丹青、手书诗稿,几乎全赵世子搜罗了来。
这海棠花,这字迹,无疑出阮月微的手笔。
赵清晖想起来,前阵子府收到了大公主府发来的帖子,邀他母亲与他去终南山的清河公主别业赴中秋宴。
他本来不算赴宴——这些宴会男女分席,男子在外院,女子在内院,多半见不到阮月微的,而且筵席设在终南山,免不得有一番劳顿,他入秋后旧疾发作,这段时日正在喝药调理。
不接到这封密信,他然改了主,那莲花寺正在京城到大公主南山别业的半道,太子妃一人半途中在那歇脚顺理成章地事。
阮月微从未给他送书信,更别说约他相见,但赵清晖却丝毫没有怀疑这封信的真假,一来他信不会错认表姊的笔迹,二来他们如今有了共的秘密,表姊急着约他相见,多半为了回烧死那个贱妇的事。
即如此,他也已经受宠若惊,本来表姊就像遥不及的天边月,云端花,他做梦也不敢妄想表姊的垂青,然而他们有了一个共的秘密,这秘密像一根红线,将他们紧紧牵系在一起,只要有这个秘密在,他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赵清晖小心翼翼地把信笺收回函中,从袖中抽出绢帕,将木函那些狗奴的指印细细楷抹干净,然后将木函轻轻放在枕边,一颗心像泡在了蜜水中,只盼着八月十五快些来到。
……
八月十这日,桓煊下了朝,骑马回到常安坊,如往常一样将己关在鹿随随曾经住的小院中——匾额碎了,如今那院子没了名字,一院子的海棠花仍旧在那,冷冷地、讥诮地看着他,简直要把他逼疯。
高嬷嬷亲提了食盒来,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劝道:“殿下,多少用点饭食吧,若实在没胃口,喝几口汤羹也好。”
桓煊隔着门道;“孤不饿,嬷嬷去歇着吧,把院门关。”
高嬷嬷在门外站了半晌,叹了口气,终转身离开了。
桓煊执起案的酒壶,注满一杯,拿起来抿了一口,酒早已酸了,他腹中空空,酸酒灌下去就像有只手在他腹中搅动,他不觉得难受,甚至觉得心舒坦了些。
这鹿随随为他酿的庆功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壶酒很快就见了底,酸酒也能醉人,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合衣躺在榻,抱紧鹿随随留下的青布大绵袍——他总嫌这身衣裳丑,这身丑袍子却唯一一件不属于阮月微,只属于鹿随随的东西。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帐顶也织着海棠花纹,他的眼前有些恍惚,那些海棠花晃动起来,冲他眨着眼睛,讥嘲之更甚。
他忽然忍无忍地坐起身,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推开门。
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空中无星也无月,夜色那么黑,那么暗,像化不开的浓墨,仿佛永远不会再亮起来。
廊下的风灯摇晃着,投下昏黄惨淡的光,光晕一棵名贵的海棠花。
桓煊从心底窜出一股怒火,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向着海棠树劈砍下去,海棠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拦腰断成截,竟有黑色的血从断处汩汩地流出来。
桓煊心一惊,定睛一看,那淌出的不血,却火油。
火油淌了遍地,流到庭中,又顺着台阶漫去,覆盖了廊庑,然后灌进屋子。
桓煊忽然明白来他该怎么做了,他欣喜若狂,摘下一盏风灯,用手杂碎了琉璃罩,取出蜡烛投入屋子。
“呼”一声响,火蛇窜起数丈高,很快顺着门框、房梁、柱子蔓延,海棠花的平荫,海棠花的帷幔,海棠花的几案、床榻、屏风全都烧了起来,整个院子成了一片火海。
他站在庭中忍不住笑起来,那些折磨他的笑眼终于都在火海中化成了灰烬。
就在这时,屋子忽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有些许沙哑,但无比动人,像绢纱在耳畔温柔地摩挲,那个声音此时却在哭喊:“殿下,殿下,你为什么要烧死我,桓煊你好狠的心……”
桓煊心中大骇,他站在火场中却如坠冰窟,浑身下没有一丝暖。
他转身冲进火海中,然看见鹿随随正坐在床哭。
他忙向她奔去,眼看着只有咫尺之遥,却听轰然一声,一根燃烧的横梁砸下来,横在人中间。
“别怕,我救你出去。”桓煊往火中走去,火舌舔着他的双脚,很快他的双腿都燃烧起来,发出难闻的焦味。
他却没什么知觉。
“别害怕,我救你出去。”桓煊望着随随道。
鹿随随的脸在火光扭曲起来,明明在哭,看起来却像在笑。
“殿下,你说从此不会叫我落单的。”她轻声道。
桓煊心口闷闷一痛:“我的错,我们先逃出去。”
“你己去吧,我不跟你走了,”鹿随随道,“我要回秦州去找我阿耶阿娘。”
“别说傻话,你阿耶阿娘早就世了。”桓煊伸手去够她。
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抓了个空,她像影子一样飘来飘去。
“那我也要他们在一起,”鹿随随轻笑了一声,“殿下你走吧,火烧起来了。”
桓煊道:“你跟我一起走。”
随随摇摇头:“殿下忘记了?我只个赝品,只阮月微的替身,你看我做得好不好?那些海棠花多好看呀,烧了多惜。”
她忽然收了笑,冷冷道:“桓煊,你以为一把火烧了,就以忘了你做的那些事?你凭什么忘记?我还记着呢,你亲口说的,我这样的人一辈子只配做个赝品……”
桓煊心如刀割:“别说了,随随,跟我出去吧。”
随随偏了偏头,琥珀色的眸子满不解:“殿下不喜欢叫民女阿棠么?”
她蹙起双眉,脸色变得苍白,额沁出了冷汗:“民女好痛,殿下恨我?因为我扮得不像么?”
桓煊心好像碎成了千万片,走去一把将她抱起:“随随,你就随随,不谁的替身。”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地“嗯”了一声。
桓煊如释重负,紧紧抱着她往外跑去,一口气跑到庭中,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半间屋子塌了下来。
桓煊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怀中的女子放到地:“没事了,随随,没事了。”
女子发出一声轻笑:“三郎,你叫错了,我阿棠啊。”
桓煊心神巨震,定睛一看,眼前的不阮月微谁?
“随随呢?”他问道,下寻找。
阮月微道:“三郎,从今往后有我陪着你,还要那个赝品做什么?”
“鹿随随呢?”桓煊几乎发不出声音。
阮月微笑着往卧房的窗户一指:“赝品在那儿呢。”
桓煊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透半开的窗户看见了鹿随随。
她穿着那身青布绵袍,站在窗前向他微笑:“殿下总算认得我了。”
话音未落,火焰下窜起。
桓煊什么也来不及做,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火焰吞没。
仿佛有一把锥子钻透了他的心,他猛然惊醒,从床坐起:“随随,鹿随随……”
“殿下我在这,”旁边响起个熟悉的声音,“又做噩梦了?”
桓煊转头,见鹿随随好好地躺在他身边,琥珀色的眼眸他熟悉的温柔。
“我错了,”桓煊抱紧她,“我再也不会伤你,不会让你落单,我会好好待你……”
他顿了顿,将脸埋在她颈间,贪婪地嗅着那股令他魂牵梦萦的气息。
女子抚了抚他的背,在他怀中沉沉地叹了口气:“殿下,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话音未落,他的怀中忽然一空,再看时只剩下一件青布绵袍。
桓煊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痛得他躬起身来。
他疼醒来,睁开眼睛,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绵袍。
他躺在床,黄昏的阳光透窗棂照在床前,又映到帐顶,像水波一样轻轻晃动,那些海棠花依旧在嘲笑他,他却不知道己究竟醒着还仍然陷在梦中。
他坐起身,挽起衣袖,拿起榻边的匕首,在手臂内侧割了道口子。
鲜血顺着手臂蜿蜒下来,流二十多道深深浅浅、新旧不一的伤口。
他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