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家宴设在太液池畔的观风殿。
太液池中放了灯船, 池中三岛的树木上张灯结彩,一派祥和的喜气。
因明日元正还有大宴,这场家宴未邀宗室, 只有皇帝一家人,再加上豫章王和他的一双弟妹——念着兄长当年让位之情, 一向将他几个女视己出。
因人少, 又是亲近之人, 皇帝便发话, 索性男女不分席。
太夫妇到早, 桓煊一进殿中便看见了太妃阮月微。
因是入宫见长辈,又是年节, 不能穿太素静, 她今日盛装华服, 着妃色锦绣衣,披帛结绶, 云髻高耸, 簪了金钗, 傅粉涂朱, 额间贴了花钿,腮边饰以面靥。
她本是淡雅如菊的气韵,显出尘绝俗,只宜淡妆不宜浓抹,这样打扮倒把原来的点也掩盖住了。
桓煊的目光并未在她上逗留, 只一瞬便移了开去,向皇帝和太行过礼,再向几个年幼的弟妹面表情地点点头,便即入了座。
阮月微的目光却叫他牵住了。
桓煊十二岁离开后宫, 自那时起两人见面的机便少了,三年前他离京时看着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郎。
不知不觉中,他已脱去一稚气,长成了气宇轩昂的男。
他入座时脱下狐裘交给内侍,一优昙花紫的蜀锦袍用玉带一束,尽显宽肩窄腰。
一段时日未见,他上似乎少了些原先的沉郁阴冷,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犹如宝剑出匣,锋芒耀目,直叫人挪不开眼,又不敢逼视。
阮月微恍惚了一下,蓦地回过神来,连忙垂下眼帘目不斜视。
她低头时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太,只见他正转头和豫章王说,这暗暗松了一口气。
只听太对桓明珪道:“许久不见你来我宫中,在忙什么?”
桓明珪道:“太殿下知道我的,非就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
太道:“你这日过倒是逍遥。”
说罢嘴角的容淡了些,因他忽想起,自己如今被卸去了监国之任,也是个闲人了,可他却逍遥不起来。
桓明珪道:“殿下若是有兴致,下回小王府上设宴,叫人送帖去东宫,请殿下务必赏光。”
太道;“久闻你府上雅集群英荟萃,有机我定要去看看,你可别说话不算话。”
陈王在一旁插口道:“六堂兄的筵席有没有英彦不知道,群美荟萃是一定的。”
他眯了眯眼,瞟向阮月微,勾唇一:“恐怕到时候二嫂拦着二哥不让去呢。”
他的声音像油里拌了醋,又酸又腻,阮月微只觉倒胃口,却不能形于色,耐着性应付:“五弟说了。”
太听着实在不像话,可大节下的与这种糊涂人计较,倒显自己气量狭小,只当作没听见,在案下安抚悄悄握了握妻的手以示安抚。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内侍来,朝皇帝小声耳语几句。
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
桓煊认出那内侍是皇后边的大太监,电光石火间,便猜到了是什么事——母亲连这一年一度的家宴都不肯出席,只因筵席上有他。
他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大约是早有所料,说不上难受,只是心往下坠着,像是灌了铅水。
果,皇帝脸上的愠色藏也藏不住,他对那内侍道:“难一家人团聚,难道要朕亲自去请她?”
桓家的血脉里大约有什么缘故,男个个宠爱妻,即便皇帝不像兄长一样痴情,与皇后也是少年夫妻、鹣鲽情深,他贵,后宫也简单,多是潜邸的旧人,即便皇后带发修行,后宫里也没进新人,他去温泉宫甚至连个伴驾的嫔妃都不带。
皇后性孤高狷介,他一直很包容,她要带发修行,他二话不说便在后宫中修了尼寺,却仍将后位留给她。
可包容也有限度,皇帝这回是了真怒,三三年未在宫中过年,太又娶了新妇,他以即便看在夫妻情分上,她也露个脸,没想到竟执拗至此。
皇帝的气性也上来了,站起,一拂衣摆:“也罢,她要朕去请,朕便去请。”
那内侍脸色煞白,“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叩头谢罪:“陛下息怒,娘娘的确是染了风寒……”
皇帝冷了一声。
怒,殿中众人都停了说,眼观鼻鼻观心。优伶也不敢再奏乐歌唱,束手垂头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大公主起道:“阿耶,女儿去请母亲吧。”
太也道:“阿姊宽坐,还是我去吧。”
“不必,朕自己去。”
皇帝知道妻的脾气,纵是她疼爱的长女去请也济于事,但他亲自去请,她到底不能拂了他的脸面。
就在这时,桓煊站起,到皇帝跟前行礼:“儿前日心疾未愈,方饮了冷酒又有些发作,便先行告退了,还请阿耶见谅。”
皇帝的怒气像是瞬间被人抽干,他看了一眼儿,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感,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佳节带来的一点喜气被沉沉的暮气冲散。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缓缓点头:“那便早些回府歇息吧,若是痛厉害,叫人去尚药局请个奉御看看。”
桓煊道是,又行一礼,向着兄弟姊妹们一揖,便即向外去。
齐王后,殿中的气氛不复方融洽,皇帝向内侍挥了挥手,示让乐舞继续。
笙箫声起,空落落的大殿总算显热闹了些。
渐渐的,方的事如一片阴云散去,众人又开始谈起来,其实在座诸人中,只有桓明珪和齐王来往多些,其余兄弟姊妹也就是见面点个头问候一声,与陌生人不差多少。且他去西北三年,岁除宴缺了他也不觉少了什么。
皇帝不知是被女们的欢声语感染,还是不想在嘉节扫兴,不一儿也拾起了容。
太像是忽想起什么,问豫章王道:“对了玉,上回奇遇的那位佳人,后来可有下落?”
桓明珪本不欲详谈,但架不住太追问,只含糊其辞道:“略有眉目。”
太来了兴致:“哦?怎么说?”
皇帝注到他们这边静,也着问道:“在聊什么?这么热闹。”
太趁机揭过方的话题:“回阿耶的话,方是在说,玉前些日两度邂逅同一位绝代佳人的事。”
“哦?”皇帝看向桓明珪,“愿闻其详。”
男人论到了多少岁,说起佳人总是兴致勃勃。
皇帝问话不能不答,桓明珪只便将两度邂逅言简赅地讲了一遍。
皇帝捋着胡须道:“以你的性,恐怕不惜掘地三尺将长安城挖一遍,也要将那女郎挖出来。”
桓明珪道:“知我者莫若陛下。”
“可寻到芳踪了?”皇帝道,“若是当户对,朕给你赐婚。”
老豫章王去早,王妃又是软性不管事,皇帝便将这三个侄儿侄女的事也揽了去。
桓明珪谢了恩道:“有些眉目,不过下人不,跟到常安坊的一座山池院前,将人跟丢了。”
常安坊的山池院只有一座,在座诸人,只有太对此事一清二楚,不过他佯装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皇帝前些时日在骊山,只知道三在城郊别院里养病,并不清楚是哪座园宅,半晌记起来,常安坊那座寿安公主的废园,似乎是赐给了桓煊。
太不言,皇帝却是皱了皱眉,问边的中官:“孙福,若是朕没记错,常安坊的园是赐给了三郎吧?”
孙太监道:“回禀陛下,若是老奴没记错,应当是赐给了齐王殿下。”
皇帝脸色微有不豫,养外宅不是什么大事,但到底不是事,容易落人话柄,他微微颔首,对桓明珪道:“衡许是遇仙了。”
一句玩话便将这事轻轻揭过。
众人闻弦歌知雅,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继续饮宴谈。
酒过三巡,照例要赋诗,桓家人多擅诗文,精通音律,皇皇女们又自小习诗作赋,词采都不错。便是齐王这样当了武将领兵出征,也有倚马万言的本事,只有陈王一个异类,每逢宴上吟诗作对,总是抓耳挠腮憋不出两行字。
不一时,内侍捧了笔墨诗笺来,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负盛名的女,自也要一显手。
她饱读诗书、思敏捷,赋几首诗难不倒她,但她提起笔,心中却纷乱如麻,都是方豫章王说的那番话。
那女究竟是什么人?又和桓煊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那个下人看错了?抑或那女只是个下人?难道桓煊真的养了外宅?
她论如何都不能信,失望和难过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她拈着笔管,脑海中却连一句诗都想不出来,其余人都已打了腹稿开始写起来,耳边都是春蚕啮桑似的“刷刷”声。
太碰了碰她的手,小声道:“怎么了?句了么?”
阮月微蓦地回过神来,见中间的莲花漏壶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声道:“正在想。”
虽时间已过去一大半,但写首中规中矩的应制诗还难不倒她。
皇帝着看向他们:“太妃的诗朕读过,词采斐,不愧有‘女翰林’之称,朕等着你大显手。”
阮月微手心渗出冷汗,勉强道:“陛下谬赞。”
本来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诗作应付,还能落个谦逊的美名,可皇帝这么一说,她便使出浑解数了。
可赋诗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来的,到最后漏壶中水已快见底,她还是没出佳句,只能将平日熟记的诗句拼拼凑凑、改头换面写了上去。
内侍待墨迹稍干,将各人的诗笺送呈皇帝品题。
皇帝令内侍一首首念出来,到阮月微那首,众人都翘首以待,谁知念出来却都是陈词滥调,在这些诗中只能落个中下游,甚至不如年仅十二岁的七皇作的诗有趣。
皇帝也有些诧异,仍是夸了两句。
阮月微一张脸涨通红,几乎抬不起头来,她知道这时候所有人眼中都写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待所有诗篇读完,皇帝给新媳妇留了体面,并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赏,给每个人都赐了些金玉玩器和锦缎。
直到丝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敢略微抬起头,用眼梢瞥一眼太,见夫君神色如常,略微松了口气。
夜阑席散,两人同车回东宫,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道:“方的诗作不,妾太紧张……”
太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只是小事罢了,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顿时红了:“妾给殿下丢脸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欲泣之态,太便立即温言哄她,可他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节,别苦着脸了。”
阮月微越发委屈,可太当真冷下脸来,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只能尽把泪憋回去,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若换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换了桓煊又如何呢?她靠在车厢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当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还记当初说过的话?
……
桓煊从观风殿离开时,家宴方开筵。马车驶出蓬莱宫正南,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所有欢声语和暖都关在了坊墙内,宅里。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与亲人团聚,论贫富贵贱。
他以岁除夜留宿宫中,便放了高迈一日假,让他回去与养过个年。甚至连替他驱车的下人,将他送回王府后也回去与妻儿团聚。
只有他,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有归处,宛如一个游魂。
齐王府只是座挂了他封号当匾额的空宅,没有人在等他,也没人记今日是他生辰。
或许有人记,但长兄刚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难免想起来伤怀。于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难以启齿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这空寂的街道上游魂似地飘荡一夜。
他撩开车帷,对亲随道:“去常安坊。”
亲随吓了一跳,去别馆过年显不合规矩,但他们家殿下岂是讲规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传话。
到山池院时已是中宵。
桓煊挑开车帷,远远望着那两扇老旧的乌头,前的雪已积很厚了,风灯在风雪中摇曳,像是两点萤火。
这儿她应当已经睡了吧,他想,这是岁除夜,他即便不在宫中,也在王府,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别院。
马车驶入内院,桓煊下了车,径直穿过枫林小径,向着温暖的灯火去。
院“吱嘎”一声响,高嬷嬷从里迎出来,一脸惊愕:“殿下怎么来了?宫宴这么早结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声:“鹿氏睡了?”
高嬷嬷道:“鹿娘在厨房。”
桓煊道:“这儿怎么在厨房?”
他估计已经过时了。
高嬷嬷道:“老奴前日同鹿娘说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鹿娘忽说她想吃碗鸡汤面,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嬷嬷把话说完,桓煊已经穿过院向小厨房去。
随随正将擀的面片切成条,忽听见橐橐的靴声,诧异地抬起头,便看见庭中站着个熟悉的影。
她放下切面刀,抬手拨了拨额发,手上面粉沾在脸上,显很滑稽,可她没有察觉。
她一看见他,又露出了那种有些恍惚,宛如在梦中的眼神。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同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