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温健落了份文件在冰场，都已经上车了才想起来，不得不一个转弯调头，匆匆赶了回来。

只是没想到当他推开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白净如玉的冰面，头顶的大灯已经熄灭了大半，只有一个小片的区域还泛着雪白，就像被一束光柱笼罩着，一个身影正在独自滑行。

白色冰痕在他身后蜿蜒，“唰唰”的声响是孤寂的乐章，然而那挺直的脊背却是一种倔强的骄傲，白衣黑裤最简单不过的穿着，却带来一种异样的华丽感。

温健屏息。

在冰上滑着的那个人他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他身上任何一个优点和缺点，他知道那是一个很喜欢花样滑冰的孩子，也知道这个珍惜着、将全部的希望放在花滑上的孩子，又是如何被花滑伤害的。

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当你一路都高歌猛进，却在某一个阶段跌落悬崖的时候，那种失重的感觉，足以让人崩溃。

事实上在几天以前，他甚至已经不认为自己会再看见这个身影在冰上滑过了。

这一刻。

温健是震动的。

也是感慨的。

甚至，有点感动。

他看着夏凯凯在冰上重复着下午的训练，独自一个人，在这巨大冰冷的冰面上，枯燥的滑着不知道多少次的动作，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轻轻的将呼吸吐出，甚至带着丝丝的颤抖。

很害怕。

害怕这样努力的人，会迎来再一次的失败。

所以双人滑什么的，冰舞什么的，他一开始是真的拒绝的。

只因为他真的知道，在夏凯凯的心里，花样滑冰代表了什么更加沉重的东西。

“夏凯！”温健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走到了护栏边上，用手指敲了敲护栏板，“几点了？不吃饭吗？”

夏凯凯并没有停下脚上的动作，而是滑完了整套步伐，最后潇洒的一个结环在原地站定，这才看过来，说：“宿舍的人帮忙打了，我一会回去吃。”

“滑到几点。”

“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八点吧。”

温健的眉梢扬了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夏凯凯今天这是要练十个小时啊？

夏凯凯说：“你先回去吧。”

温健回头看了一眼丢在座位上的文件，犹豫了一下后摆手：“你滑，我看一会儿。”

夏凯凯扬眉，随后又练了起来。

温健就这么看了十多分钟，最后又拿手机拍摄了一会，便回到座位上坐下，用两倍的慢动作仔细地回看。

夏凯凯这样练了半个来小时，自觉前十步的舞步已经掌握了大半，今天留下来的目的不只是这十步，主要的目的是十步后。

他见温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手机，便滑了过去拿水喝。

水还没碰到嘴唇，就听温健说道：“你的夏塞步还得练练，节奏不太对，其他的都还行，接下来你打算练什么？”

夏凯凯保持着喝水的姿势看他，然后嘴角缓缓地牵出了笑意，说道：“温教，你这是要帮我加训吗？”

温健说：“练不练？别废话！”

“练！”夏凯凯将水杯往桌上一放，转身滑了回去，说道，“我练后面的。”

“滑吧，我给看着。”

“好。”

温健毕竟是国家级的滑冰教练，虽然没带出什么有能耐的运动员，但是自身的本事还在那里的。当他只盯着一个人的脚去看的时候，是很轻易可以发现对方身上问题的。

在夏凯凯的脚上，温健看见的是迟疑，是生涩。

生涩吗？

温健想到夏凯凯停训的这一年，心里越发黯然，看向夏凯凯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怜爱。

一个多小时，10-20步夏凯凯已经勉强可以滑下来，脚感越来越好，他上手比下午那会儿快多了。

温健还算满意，说道：“你用刃的问题很大，冰刀切的不够深，冰舞是两个人的运动，你不但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必要的时候还要配合你的搭档完成动作，所以冰控能力是关键，你必须要找到最重的角度，才能够保证你的控制能力。你再重头到尾滑一遍，我这次用手机开下录像，帮你找下切冰点。”

“嗯。”夏凯凯应着声，滑出去两步又转回来，对温健说，“温教，你是个好教练。”

温健才掏出来的手机差点没掉在地上。

脸上臊的不行。

自己怎么好了？有什么好的？丢你在队里浪费了一年的时间，你出了事我也没能帮上忙，甚至还想丢下你去办公室工作，我这样有什么好的？

温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虽然大了，却还是那么单纯啊，总觉得还是丢不下呀。

“咳！”温健干咳了一嗓子，说，“行了，去练吧，我帮你看着呢，哪儿有问题回头告诉你。”

夏凯凯点头笑。

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也没有多想，只是单纯能够感受到温健对他的爱护和焦虑，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甚至有种老父亲般的厚重感。

会说，单纯只是有点儿感触，但是却不知道，也就是这句话，夏凯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兢兢业业的加训教练。

……

第二天上冰，倪白还是一张晚娘脸，别说瞪夏凯凯了，她是看都不看，目光的焦距基本都在周子琦的身上。

周子琦，基本已经算是内定的冰舞运动员，夏凯凯重生后第一天看见的那个滑冰的女孩也是她，很有舞蹈天赋，冰上的重心稳定，滑行时候的姿态优美，而且乐感很好，实力超出所有人一大截。

倪白让所有人上了冰，排成一个纵队，一个个的滑出去，先滑1-10步，一个接一个的，横向比较的非常明显，谁优谁差一目了然。

周子琦第一个滑，前十步滑的流畅自如，用刃没有一丝错误，行云流水的一口气滑完10步，在冰上一个潇洒的转身，完成的干净利落。

倪白欣慰的笑。

这是她看好的队员，也是她主动申请选训队教练的目的。

等周子琦滑完后，随后滑出的是梅子。

娇小的女孩反而力量感很足，冰上的速度很快，用刃也很准确，是一名滑女单的人才，听说她完成阿克赛尔三周半的成功率在60%以上，一直都是全国备受期待的一名女选手。

然而职业的天花板如同夏凯凯一样也来的措不及防。

小女生很干脆，不过才十八岁，就干脆利落的决定转项。滑冰舞是兴趣，双人滑那边才是大家对她的期待。

梅子之后，女队员一个个的上去，珠玉在前，对比之下的水平自然一目了然，到了后面便越滑越差，最后一名女队员甚至飞了刃，扶了冰，连一套完整的步伐都滑不出来。

那女孩沉着脸滑远后，便轮到了夏凯凯。

唯一的男队员，做什么都排在最后。

倪白看他。

按照之前的情况来看，滑的越差越往后面躲，这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夏凯凯也不会差多远。

于是夏凯凯滑了出去。

第一步点出，他心里便已经浮现了探戈舞曲的节拍，脚往前面一探，足尖便自然而然的绷紧，倏然滑出，再一落冰，便准确地踩在了节拍之上。

穿着训练衣裤的男人在冰上优雅地滑过，冰刀鞋准确地切在冰面上，他的身姿格外的优雅，头若虚空，两肩放松，可是在倏然的拧转之中，他的腰上却又像是蕴含强悍的力量和张力，腰带动腿，腿绷的笔直，足尖在冰面上轻轻点动，再优雅的往前一滑。

用刃准确至极。

没有丝毫的迟疑，干脆利落。

节奏更是踩到了每一个点上。

倪白惊讶地看了过去。

周子琦也在看夏凯凯，柳叶眉微微地扬着。

夏凯凯滑的不一样。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夏凯凯不仅仅只是在滑步伐，他还加上了上肢的动作，他的手臂高高举起，一手虚空揽着，就好像怀里抱着他的舞伴，而他们在热情的舞蹈。

加上的手臂动作的夏凯凯气势完全不同了，探戈强烈顿挫感的乐感在他的脚步和身姿上得到了体现，便好像一根弓弦，蓄和放从容的交错。

这是……

倪白倒吸一口气，发现夏凯凯的思路和她不一样，也和其他国内所有的冰舞选手都不一样。

只见，夏凯凯一步滑出，胯就已经先一步的送了出去，就像从中间拉开的弓弦，牵着整个弓都将力量蓄满，然后脚和肩膀再紧接跟上，强烈的弹性带来顿挫的感觉，探戈的特色跃然于纸上，鲜明的让人屏息。

夏凯凯真的做到了探戈舞里“蓄力要紧，放力充分”的要素。

所以说，夏凯凯在一开始，就将探戈融入到了冰舞中。

而不是像国内其他的冰舞运动员那样，先滑花滑，再融合舞蹈。

这种先后顺序的变化是对是错，就连倪白都不能确定，但是不能否认，当夏凯凯的手抬起来的一刹那，他就已经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那个昨天还被他批评，认为会拖累进度的男队员，只是一晚上，便冲到了前面。

倪白的嘴唇开合了一下，眼底的光泽闪烁，赞美的话被堵在了喉咙眼儿里，她的心狠狠地往下坠了坠。

她很清楚自己的焦虑没有错，这个夏凯凯就像一开始她想的那样，会破坏她的苦心计划。

这个队员，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