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漠与南州相隔千山万水, 若是普通凡人,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如遥远的距离。
藏镜千里迢迢来南州,还是特意来找他的, 能有什么事情?
谢小晚心生出一丝犹疑,脸上不显,只是语气轻松地说:“什么事情,不能当面说吗?”
藏镜依旧是一脸的慈悲,手指间缓缓转动一串佛珠, 语气有一点波澜:“不可与人语也。”
谢小晚侧头看一眼。
人一号, 忍不住东张西望的周寒玉。
人二号, 一直跟在不远处, 沉默寡言的沈霁筠。
人三号,脸上带温顺笑意的蚌女侍从。
……
这海上明月楼中人来人往,全都是藏镜口中的人,看来,只有找一个无人之处,他才肯说出行的来意。
只是谢小晚认真想一会儿, 也想不出, 藏镜能有什么绝密之事要他说的。
藏镜也不催促, 只说一句:“既然不方便, 那就算。”
以退为。
谢小晚不至于看不出这是什么招数, 可藏镜这般遮遮掩掩的,让他生出好奇心, 不免心痒, 要去探究一番。
眼看藏镜要走入人群中,谢小晚盯他的背影,终究还是忍住, 开口道:“等等……”
藏镜的脚步一顿。
谢小晚:“不如出去一谈。”他转头蚌女,“这附近可有清净的地方?”
蚌女思索一下,说:“在明月楼的后方,有一处花园,现在有客人会过去。”
藏镜主动朝楼走去。
谢小晚正要跟一起前去,又止住脚步,头看向沈霁筠。
海上明月楼中处处都是珍宝,珠光宝气,极尽奢华。
沈霁筠笔直地站在一侧,神情冷淡,好似这漫天的流光四溢都入不他的眼睛。
只有在看谢小晚的候,才会让他有一瞬间的动容。
谢小晚想想,说:“面风大,你在这里等我。”他顿顿,又多添一句,“去去就。”
沈霁筠轻轻颔首。
谢小晚这才朝门走去,走走,他就感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他为什么要沈霁筠说这些?
难道他沈霁筠的关系很好吗?
答案是有。
他只是答应一个要求,在沈霁筠死之前,不别人渡情劫,也不别人亲密而已。除之,两人有任何的关系牵连。
那他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小晚也不知道,他咬咬唇角,一脚迈出大门。
一阵海风吹来。
海面风大浪大,正值深夜,更是寒意刺骨。
谢小晚猝不及防地被吹一脸的海风,顿刚才的种种题都抛脑后去。
他的眼睫颤动一下,看向藏镜。
藏镜身处在角落里,不管是月光还是灯光都无法照耀,就连他身上的佛光都变得暗淡些许,只能看见一道侧影。
谢小晚收目光,在四周走一圈。
海上明月楼从海底拔地而起,在楼后面有一大块平面,这里就是蚌女侍从说的后花园。
但花园中种植的不是花花草草,而是一大片海底红珊瑚,一些海底生在其中钻行,一不小心还会踩藏在沙砾中的寄居蟹。
谢小晚走其中一株红珊瑚前。
月影朦胧,珊瑚植株上散落晶莹的光点,好似明珠璀璨,带海底植特有的神秘迷人的感觉。
谢小晚伸手轻轻碰触一下,感觉一股冰凉的触感,似乎还能在上面闻一股海水的气息。
他收手,察觉什么,过头一看。
不知何,藏镜无声地靠近过来,现在正站在他的身后。
谢小晚垂下手指:“现在可以说有什么事吧?”
海上明月楼上悬挂一颗颗夜明珠,散发出的光芒绚烂,几乎遮过苍穹上的星月光辉。
这光辉犹如一层轻纱,落在谢小晚的脸上,呈现出一股莹润的光泽。
藏镜凝视片刻,:“为什么是我?”
谢小晚有听懂这话的意思,歪歪头:“什么意思?”
藏镜手中的佛珠转动,再次道:“小晚,你为什么会选择我……渡情劫。”
哦。
原来的是这个。
谢小晚语气轻松地说:“随便选的。”
他当定下的目标很简单。
就是年轻、长得好看,又什么身份地位的就可以。
可谁能想,荒野中捡的一只幼豹摇身一变成东荒之主;家破人亡的散修拜入西漠密教当上佛子;落魄书生其实是云竹君下凡渡劫……
谢小晚现在想来,还觉得自己颇为无辜。
藏镜听这个答,猛地攥紧手中的佛珠,又缓缓松开,他低声自语:“随便……你的随便,让我困扰百年,不得看破。”
谢小晚:“……”
他又有什么关系?
虽说谢小晚是渡情劫,可也不是为玩弄别人的感情。
每一次情劫,他都会封印自己的记忆,分出一具身化身,再用另一个完整的人生去渡劫。
总而言之,每一个“谢小晚”都是真实的,每一段感情也是真挚纯粹的。
往往,在情劫之中做出选择的不是谢小晚,而是那些渡劫的对象。每一次,谢小晚都给他们后悔的机会。
只要他们选对一次,就不会出现如今这番情景。
藏镜一步步走过来。
自从东荒一别,这还是谢小晚第一次与藏镜见面。
谢小晚目光微微一凝,敏锐地发觉藏镜今日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白赤红,浮现一条条的红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安睡过一般。
藏镜的声音不复往日清晰:“都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
“我的师父死,西漠佛子的地位,还有……”
叮咚——
藏镜手中的佛珠断裂,一颗颗全都滚落在地上,其中一部分落入海面之中,缓缓下沉。
藏镜这些日子以来受尽折磨。
一边是恩师去世的悲伤,一边又是宗门逼迫的压力。
在这些之下,对谢小晚的愧疚就不值一提。更不用说,在百年前的那一次情劫,谢小晚根本有损失什么。
是。
谢小晚当是帮助他报仇,也放弃自己修炼的机会,所得的资源都让给他。
可这一切都是假的。
谢小晚做出这些,也只是为自己的情劫。
若是谢小晚如今还是一个落魄散修,艰难度日,藏镜也不会多想什么,反而会竭尽所能地去弥补。
可现在,谢小晚是名震一方的风月楼主,根本不需要他人的怜悯同情。
这一来,藏镜就能理所应当的一切都推谢小晚的身上。
不是他的错。
是谢小晚的错。
那凭什么,他现在要经受这的折磨与痛苦?
这么想,藏镜握住长老给他的刀刃。
做出抉择吧。
在这里,与过去的一切都做下断。
藏镜身上披的金红袈裟晃动一下,从中猛地伸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刃。
锋利的刀尖直接冲谢小晚而去。
两人的距离本就靠得很近,不过在眨眼间,刀刃就来谢小晚的面前。
可谢小晚并不是毫无防备。
之前他就觉得藏镜不对劲,答应一起出来,只不过是想看看藏镜想要做什么。
眼看刀光就要逼近,谢小晚往后一闪。
这一躲,刀刃有刺中他,反而入红珊瑚之中。
红珊瑚轰然倒下,滚落海中,溅起漫天水花。
不过后花园寂静,有其他人会靠近这里,故而也有人发现这边传来的动静。
谢小晚的身形一晃,最终轻轻地立在平台的边缘处。
海浪不地拍打过来,舔-舐他的衣角,不一会儿就沾染上咸湿的海水。
藏镜一击落空,不依不饶,追上来。
谢小晚再往后退一步就要落入道海水之中,他无法再退,而是抬手射-出一缕情丝,止住藏镜的动作。
藏镜的动作一顿,挥刀斩下去。
也不知他手中的刀刃是由何做成的,轻而易举就割开身上缠绕的丝线。
谢小晚皱皱眉:“你底要做什么?”
他设想许多的结局,可从未想过,藏镜竟然会变得这般的……疯魔。
藏镜的脸上依旧带慈悲之意,但说出的话格的冷漠:“你让我心生魔障,我要再次断你我之间的因果!”
海风徐徐吹来。
海上明月楼的周围海浪席卷而来,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雾气。
谢小晚似有所感。
若是现在离开海上明月楼的范围,恐怕就不能再来。
沈霁筠还在这里。
不仅如,还有被扣下的货船之事有解决。
谢小晚不能退。
那不能退,就只能正面一战。
风吹起谢小晚的额发,他足间一点,轻轻落在围栏之上。他的身形轻盈,衣诀猎猎,好似一只振翅而飞的凤凰。
他抬起眼皮,眼中光芒璀璨,胜过上方一轮圆月。
“我有个小小的建议。”他的眉眼间带讥诮的笑意,就算是如,也依旧精致得晃人眼睛,“为什么每次断因果都要对我下手呢?不是有更方便的选择吗?”
藏镜怔一下:“什么?”
谢小晚的声音汇入哗哗海浪声之中:“比如,杀你自己,不就这么多事情吗?”
藏镜有想会是这个答,脸庞微微扭曲起来。
谢小晚的声音清脆,还俏皮地眨眨眼睛:“你觉得呢?”
藏镜有答,他背光而站,脸上阴晴不定,不像是西漠密宗出来的佛子,倒像是……无间鬼域里爬出来的恶鬼。
谢小晚能得答案,嗤笑一声,伸手一摊:“你看——你还是这的自私自利,不管什么,都只想自己。”
“我还以为佛前百年光阴,能洗涤你的心境,想……你一点都有变。”
“哦,说错,还是有一点变的。那就是——你比以前更会伪装呢。”
一字字一句句,直接戳破藏镜多年来的伪装。
他以为他已经成为风光霁月的西漠佛子,成为一座无暇的镀金雕塑佛像。可未曾想,待伪装撕下后,他依旧是过去那个自私、阴暗的凡人。
藏镜失神片刻。
随后,他的脖颈间传来的一阵疼痛,他的思绪拉来。
他按住脖子,看过去。
只见一条透明的丝线横在月色之下。
丝线的一头缠他的脖子,而另一头则落入谢小晚的手中。
谢小晚的右手横在胸前,手指如莲花绽放,他的唇角浮现一道古怪的笑意,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想死,由己度人,那么……难道我就会愿意去死吗?”
说,他伸手用力一拽,藏镜下意识地踉跄一步,
藏镜知道,若是再拖延下去,就必定会死在这条情丝之下,于是他也不去剪断,直接持刀冲过去。
眼看要碰谢小晚,见他纵身一跃,轻轻落在平地上。
而藏镜控制不住,直接撞栏杆上,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海里,发出沉闷的一声。
谢小晚面朝海上明月楼。他有过头,而是轻轻屈指,说一声:“去。”
随后,身后又想起“咚”得一声。
好像是有东西掉落大海里面,溅起海浪。
过片刻,半透明的丝线收谢小晚的手中,他缓缓转过身,后花园中的红珊瑚依旧烁烁发光,而藏镜的身影早就不见。
海面上,一道身影一闪而过,缓慢地坠入海底。
藏镜被甩落海中。
他身受重伤,海底危机四伏,能不能活离开,都是一个题。
谢小晚收敛一下衣袖,远远望海面,小声自语道:“其实我也不想这的。”
出现这的局面,有些太不体面。
可是,如果他不动手解决藏镜,那么……死的人就是他。那么一来,他也有别的办法。
仔细说来,这一切也多少与他有些关系,现在不免心生内疚。
不过这点内疚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站在海面,看藏镜有有死透。
如果有死透,谢小晚是不介意再补一刀的。
等差不多一炷香的间。
谢小晚见海面上并有身影出现,确定藏镜不会再出现,这才准备往海上明月楼走去。
刚迈出一步,谢小晚就听见身后传来“哗啦”一阵水声,显然是什么东西破水而出,发出的动静。
谢小晚原以为是藏镜来,可是他转过身,不见海上明月楼周围出现任何的身影。
他心中正奇怪,周身突然暗下来,就好似所有的光源都被吞噬,只留下一片黑暗。
谢小晚慢慢地抬起头。
七月十五,是月圆之日。可,半空中的月亮消失,就连一点余晖都看不见。
不、不是。
不是月亮不见,而是……被东西遮住。
谢小晚灵气凝聚于双瞳,看见一个难以描述的庞然大出现在半空中。
那是一条……鲲。
谢小晚还来得及思考应该怎么做,下一秒,他眼前的所有的东西都消失。
风、海水、光芒……还有间都不复存在。
啪!
大鱼海上明月楼吞入口中,又重重地撞在海面上,引发滔天巨浪。
待许久之后,海浪落下,大海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月光静静洒下,海面波光粼粼。
随后,一盏灯亮起来。
海上明月楼再次浮现在海中央,只是与之前不同,上面有丝竹之声,更有轻歌曼舞。
只是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今夜造访明月楼的客人,都不见踪影。
他们都落入大鱼的腹中。
海底深处。
大鱼漂浮在波浪中,落下一片阴影。
两道人影从暗处走出来,他们无视周围的海水,如履平地。待走有光线的地方,可以看见他们的额头生双角——这是南海龙族的特征。
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正是南海龙太子,他冷声说:“你答应我的,不会对风月楼主动手。”
另一个人无奈道:“我也想,风月楼主会这么巧,就在这个间点来。”
“木已成舟,现在也有办法。海上明月楼里的人都被大鱼一口吞下去……”
龙太子看漂浮在上方的大鱼,目光阴沉不定。
那个人说:“大鱼一向听龙族号令,若是龙太子有意救人,不如让它吐出腹中之人。不过……”他话语一顿,“大鱼可分辨不出,龙太子要的是哪个人,只能全部放出来。”
无数泡泡从海底升腾上去,有的在半途裂开,有的与其他泡泡融为一体。
龙太子陷入沉思。
那个人继续说:“可是次机会千载难得,若是龙太子放弃,所有人都会心生防备,要再成功,可就不容易啊。”
这次海上明月楼中的人都是南州的中坚修士,如今被大鱼一网打尽,南州力量空虚,必定不会设防。
而他们只要大举攻,就能在最快的速度拿下南州。
南海龙族,虽说是“龙”,但实则也是妖族的一份子。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他们并不甘心于只占据南海之地,而是想要更一步……
为这个目的,次行动,龙族都谋划千年的间,不可能为一个人而放弃所有的计划。
龙太子缓缓松开握紧的手:“……算。”
那个人的脸上出现嘲讽的笑意,不过很快就消失,反而是举手恭维道:“龙太子不愧是成大事者,实在是不拘小节啊。”
龙太子并有因为别人的夸赞而动容,转移话题:“东荒那边行得怎么?”
之前他前去东荒,表面上说是参加千年之约,实则是秘密东荒荒野上,与一些上古大妖行交涉。
东荒荒野苦寒,资源匮乏。
大妖也不甘心就这么龟缩在方寸之地,它们想要去灵气更加充足茂盛之地繁衍生息。
那个人:“东荒的妖族都在悄然集结,除几个格顽固的,其他大妖都已经同意行动。只是……”
龙太子:“只是什么?”
那个人说:“只是东荒魔主有些难缠。”
龙太子:“东荒魔主,叶荒……他不也是妖吗?怎么会站在人族那一方?”
那个人摇头:“那就不得而知,现在,对我们而言,东荒魔主是一个阻碍。”
龙太子的双手背在身后:“叶荒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上古大妖尽出,他还能坚持多久?”
那个人想要说什么,又止住。
龙太子很快就这一茬略过去,对于他来说,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吩咐海卫海,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南州拿下。至于那些修士……”他慢慢地说,“投降,就收编入队,不降则杀。灭宗灭派,断其传承。”
举手投足,龙太子尽显雄心壮志。
他幻想统一修真界的一幕,那是何等的波澜壮阔,至于被吞在大鱼口中的谢小晚,根本就……不值一提。
“呃……”
谢小晚扶住额角,慢慢站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他的双脚似乎踩在一团棉花上,怎么也站不稳。
他按按太阳穴,深吸几次,方才缓过来。
发生什么事情?
这里又是哪里?
一个个题接踵而来。
谢小晚的记忆逐渐笼。
海面,明月,大鱼……
——他被大鱼一口吞下去。
那这里,应该就是大鱼的腹中。
谢小晚掀起眼皮,朝前方看过去,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想。
这是一处密封的空间,墙壁上镶嵌一颗颗石头,石头散发绿莹莹的光芒,勉强可以看见四周的情景。
谢小晚追逐光源而去,只是还走墙壁前,右脚就被地上的东西绊一下。
他踉跄一步,勉强站稳,低头看去,竟然是一具尸体。
尸体早就已经风化,看不清生前的模。
谢小晚仔细看去。
尸体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身上有致命伤,就连衣甲都有一丝破损,死亡原因可以排除受伤或者争斗。
那还能是因为怎么死的?
谢小晚半蹲下来,仔细观察。
看起来像是自然而终。
可是,这具尸体的骨骼坚硬、皮肤如铁,显然是一位修士。修士命长,又怎么可能自然老死呢?
难道说,他被困在这个地方很长间,长就连寿元都耗尽,这才死在这里。
谢小晚心中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站起来。
这,另一头传来一道嘈杂的声响。
还有别的人。
谢小晚当机立断,用力掰下墙壁上的一块石头,用石头照明,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