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夜里,流云依然是与伊织夫人隔着布帘各自安睡。
这一次心情没那么紧张,思路没那么发散了。并不是仅仅是因为一回生二回熟,而是想明白了道理,信念更加坚定。
自己是从文明时代过来的穿越者,若当真心急火燎,疾风骤雨,那是唐突佳人,也太过粗鄙,心里岂过得去?
只宜顺水推舟。
毕竟日后再说,来日方长。
今后日久天长,日月如梭。
终究有朝一日,指日可待。
这么一想,就不怎么纠结了。
况且,夜里还有别的正事惦记,顾不得旖旎心思。
自习武有成,流云对自己的身躯控制能力越来越强。纵然在半睡半醒之时,只要有意为之,依旧能对四周保持机敏的感知。
他隐约听到伊织夫人躺下呢喃轻叹,其中遗憾的味道好像又比昨夜高了那么一星半点。
不过也许是错觉。
这并不重要。
到午夜子时末刻,流云像是身体里面有闹钟一样,睁开了眼睛。
然后立即拿着身边的野太刀翻身而起,悄无声息走出房门。
……
为了防止意外,“佐佐木馆”的四角,按规矩,灯笼火把是要常亮的。
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真正遇上考验,渐渐防备都松弛了。
今夜在东北角落,却出现了两个身影。
还传来低声讨论。
“这事情有点出乎意料了啊!伊织夫人居然要俺去当武士,可怎么办?”
“冷静点。我们不能贸然离开佐佐木馆,但也得有个拒绝的理由才行。”
“能想什么理由呢?那个流云大人,不像是容易糊弄过去啊!”
“所以不能是彻底的谎话,需要半真半假才行,你我的身份必须做个合理解释……”
夜谈之人,一者高大健壮,一者清瘦干练,正是白天伊织夫人所介绍的,两个可以充当无事的下人,阿青和阿黑。
他们本在窃窃私语,小声讨论着什么,忽然不知何时,眼前又多出一人。
两人俱是一惊,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做什么反应。
来者正是流云。
他抚着刀柄,轻轻一笑:“两个妖怪,如何成了京都花开院家的仆人,还随着伊织来此居住数年?究竟有何居心?”
话音落地,对面两人——或者该说两妖——神情更加紧张。
阿青假笑着摸后脑勺:“是在说俺吗?俺爹妈都不是妖怪,俺也不是妖怪。”
阿黑缩了缩身体低头藏主面孔:“流云大人说笑,鄙人如何是妖怪?”
流云皱了皱眉地抬头望天:“我对妖怪气息再熟悉不过,绝不会有错。你们到底有何图谋,还请明言,否则只能用刀剑问话了。”
两人——不对是两妖——无话可说,对视一眼,忽然极有默契地双双欺身上前。
阿青张开如巨熊般粗壮的双臂,低吼一声正面猛扑,作势要擒抱。
阿黑脚步灵动如狸猫,迅捷闪到侧面掏出绳索,像是要从后方夹击。
流云面色不变,稍一提气,伸手并没拔刀,而是提着鞘发力出手。
阿青气势汹汹地攻过来,身手远比常人矫健得多,却仍慢了一筹,面门被打个正着,顿时吃不住力,“啊”的一声叫唤,抱着脑袋趴到在地。
阿黑挥出绳索,使如臂指,正以为要缚住对方手足,胸口却先被击中,随之整个人倒栽出去,“嗯”的一声闷哼,捂着肋骨翻滚几圈。
两妖便被击退。
流云舒了口气站定。
阿青和阿黑这两个妖怪比昨天那个速水清兵卫显然厉害许多。
虽然都是一招就收拾干净,但昨天可谓不费吹灰之力。而今天费的力相当于吹了好几口灰尘了。
以流云这些年的战斗经验看,能让自己发挥到这个份上的妖怪,已经不算弱者了。
但对手并不知道啊!
那两妖怪大概以前也是自视甚高的人,这会儿被一个平平无奇刚还俗的和尚打得落花流水,都是瞠目结舌,仿佛是见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样。
阿青反应稍快,瞪大眼睛慌忙举手道:“大人且慢,我们的确是混进来的妖怪,但并没坏心思!”
然后阿黑也咬着牙忍痛起身帮腔:“流云大人明鉴,我等向来未曾有过恶行,刚才斗胆向您出手,也未动兵戈,只是企图制住您,并无伤人之意。”
“若非如此,你们怕是已经……”流云懒洋洋将刀收在身侧,哼了一声,问道:“所以二位到底是什么底细,现在可以老实说了吧!”
那两妖又是一阵眼神交流,最终是“阿黑”无奈开口了:“禀流云大人,吾等乃是京都妖怪,鄙人原名黑田坊,这位‘阿青’则是青田坊。我二人受了前辈所托,前来照顾伊织夫人,所以先混进了花开院家,后来又想办法来到佐佐木家。”
闻言流云心下生疑,又问到:“你们说是受了妖怪前辈的委托?但伊织夫人与那位妖怪前辈有何渊源?为何会受此照拂?”
阿黑——应该说是黑田坊——又道:“伊织夫人的父亲是花开院家嫡流子孙,其母却是妖怪前辈的女儿,双方十年前逢难横死。这位妖怪前辈听说女儿女婿的噩耗,十分恼怒,但暂时无法亲自插手,便委托吾二人暗中保护。”
流云眉关稍缓,疑惑未去:“你说的那位妖怪前辈,是何来历?”
黑田坊面露苦涩,摇了摇头:“鄙人和阿青饮下了那位妖怪前辈的‘百鬼茶’,得到恩惠,妖力大涨,但代价就是尽力保护伊织夫人直至她寿终正寝,以及二十年内不透露那位前辈的秘密。若有违誓,立即泯灭。”
这话听起来十分不可思议,但流云可以感觉得到,对方并未妄言,于是神色稍安,再问:“如此说来,伊织夫人身上该有一半妖怪血脉,为何我丝毫感觉不到?”
黑田坊摇头道:“听前辈说,是出生时施展秘术,才遮掩了伊织夫人的妖怪血脉。但到底是何等秘术,鄙人一无所知。”
流云点了点头,微笑温言道:“虽然听上去十分离奇,但我可以感觉出来,你并没有说假话。”
黑田坊温言松了口气,屈身施礼:“流云大人目光如炬,鄙人岂能胡言乱语?”
青田坊亦陪着笑连连点头:“流云大人这么厉害,在您面前说谎什么的,咱和阿黑是完全不敢的!”
“呵呵……”流云笑了一笑,忽然又收敛了笑容,肃然厉声道:“但是,没说假话,并不等于说了全部的实话。真正高明的骗子,不是编造谎话来欺诈,而是用片面的实话去误导。”
两妖顿时紧张起来。
黑田坊硬着头皮说:“不知鄙人要如何才能表现出诚意,令您放心?”
“这个嘛……”流云耸了耸肩膀,忽然又放松下来笑了笑,将严肃的情绪抛诸脑后:“倒也没什么格外怀疑你们的理由,还需要继续观察。就按昨日说的,你二人临时充作武士,跟在我身边。”
“这个……”两妖顿时苦了脸。
黑田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方才您到场前,鄙人就在于阿青商议此事。毕竟吾二人来此的职责,是暗中保护伊织夫人。若是随您离家远去的话,万一出了事……”
“这倒无需多虑。”流云淡定地摇了摇头:“此地姑且还算安全,而且我师叔,师弟也是惯常习武的,未必就弱于二位,他们留下就行了。”
此话是出于真心的。
这两天流云大致在附近检查了一番,除了青田坊和黑田坊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之外,还真没找到什么危险因素。
大概正如江口助左卫门所说,织田家在维持治安方面十分值得相信。
青田坊和黑田坊听在耳里,表情都很难看。
流云的师叔,是老和尚兴河,腰背已经有些佝偻了。他的师弟小和尚随风,则是还没成年。
这两和尚看上去完全不像有本事的样子,居然说“未必就弱于二位”,可真是令人不服。
但是两妖被人轻而易举一招打倒,又不敢不服,只能憋在心里,可怜巴巴地投过来恳求的目光。
见状流云故作思索,佯装退让道:“既然你们这么不放心,那好吧,黑田坊留下,青田坊随我参阵。”
两妖顿时松了口气,虽然没立即答应,但脸色没那么哀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