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了姓名之后,趁着天色还早,伊织夫人提议,将村民百姓聚起来,在“佐佐木城”的门口集合面见新领主。
这是应有之意,流云没道理反对。
于是江口助左卫门出门去,将村民们招呼过来,聚在一起叩拜了新鲜出炉的“佐佐木流云大人”。
二百多人熙熙攘攘,跪趴在地上挤成一片,九成以上都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甚至有不少缺胳膊断腿的。
真是凄惨不已。
作为一个穿越者,流云顿时觉得有必要调查一下基层情况,像一点脱贫计划出来,才对得起这个领主身份。
于是就打算对照名册,问询一番。
可结果是,不管问到哪家哪户,叫上来的人全只知道跪在地上叫苦哭穷。
无不极力渲染惨状,无不自称衣食无着。言行中透露着对新领主的畏惧、戒备和不信任。
压根都还没说起到纳贡和服役的话题,就已经是这样了,所以话题完全无法正常推进下去。
流云只开口问家里几口人多少田,大概是语气严肃了一点,便吓得百姓们汗流浃背,语无伦次。
非得伊织夫人出言安抚,他们才能战战兢兢说两句人话出来。
这么看,所谓的“脱贫计划”,压根没法展开啊。
转念一想,底层的贫困、麻木、愚昧与草根式的狡黠往往是伴生的,领主对百姓虽然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但真要建立威信还是需要过程。
不可急于一时。
于是流云心里也不急,让百姓们解散了。
接着,伊织夫人悄悄凑过来说:“今年村子虽然受创很重,但也有少数逃过兵灾的村民,以及仍有余财的富户。您若是需要动员兵丁的话,妾身可以替您出面……”
她以为刚才流云问百姓户口田亩的问题,是为了压榨人力。
大概百姓也是那么想,所以才反应剧烈。
也是,刚打了一场损失惨重的仗,连上代领主都搭进去了,你新领主来了马上又招兵,任谁也得哭哇!
流云闻言轻笑了一下,摇摇头解释道:“即便耗尽村民之力,不过能得数十足轻而已,于事何益?我并非意在招兵,倒有另一事或许要麻烦伊织夫人。”
“请流云大人吩咐。”伊织恭敬地深深弯下腰去,后脖颈一缕白皙之色若隐若现。
流云下意识错开视线,肃然说到:“我师叔兴河、师弟随风,习惯了青灯古佛。希望夫人能尽快修起一座天台宗圆城寺派的庙宇,供他们居住。同时也是延续先师的传承,令我可以心无余憾的还俗。”
“遵命。”伊织夫人起身,暗中筹算片刻,说:“四十日之内,可先建起供二位师父安居栖身的小寺院。日后若有必要,再逐步扩建。流云大人您看如何?”
流云点头笑道:“那就拜托伊织夫人了。”
看上去两人十分默契。
此时,一旁的江口助左卫门心焦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煞有介事走上前,跪伏于地,义正辞严道:“在下有个请求,希望流云大人答应!”
流云随手拿起旁边记录村民地产的账册翻看,头也不抬说:“请讲。”
江口助左卫门斟酌了一会儿,偷偷向伊织夫人瞥一眼,高声说:“先前路上在下已经有了想法,只是心想流云大人毕竟出身佛门,才不敢说。如今看起来流云大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所以——所以——请您娶伊织夫人为妻吧!”
听了这话,向来淡定从容的流云顿时一愣,手中账册落地,目瞪口呆了好半天,才慌忙地连连摆手:“你这说的什么话呢!不是正在领地的事吗?怎么就突然想到这上面了?”
“正是因为考虑到领地,所以在下才有这个请求。”江口助左卫门趴在地上不起,头深深埋下去,话语却非常坚决:“伊织夫人把村子管得很好,也深受百姓的信赖,而且又是上一代领主的正室。您与她成婚,才能尽快让村民安定下来啊!”
“仅仅如此原因,未免反应过度。”流云勉强收敛情绪,佯作淡定道:“除了领地之外,更应考虑到伊织夫人本人的立场啊!”
“在下确实考虑到了伊织夫人的立场!”江口助左卫门不知为何摆出穷追不舍的姿态:“如果您拒绝与她成婚的话,伊织夫人作为上代领主的未亡人,只能到尼姑庵去隐居了,有什么理由继续住在城里呢?更没有资格站出来管理村民了!”
“这……”
说到这里,流云无言以对,只悄悄不太自信地瞟了一眼。
按他的想法,伊织既然坚决不肯当木下藤吉郎的侧室,估计是暂时没有改嫁的想法。
不过——
只见伊织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一旁,深深埋着头,看不到表情,没有表现出任何抵制或是赞同的想法,像一湾静静躺着的湖水似的。
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表个态?
倒像是任君采撷的样子。
难道她对我……
不对不对!
流云迅速否定了自己的妄想。年轻男人在这方面是很容易自我感觉良好的,作为一个高素质的穿越者,要有自知之明才行啊!
但是,假如伊织也有这个意思的话……
平心而论,对江口助左卫门的请求,流云是不反感的。
昨日里,伊织夫人面上未施半点粉黛,一袭纯色无花纹白衣,只以红绳束了头发,没别的饰物,似乎是刻意要展示出灰暗的姿态。
但她显然不知道“要想俏,三分孝”的道理。
这模样在流云看来,实属是对上了她最适合的风格,超尘脱俗,别开生面,比那些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第三产业从业人员胜了不止一筹。
笨重宽大的木屐,正好反衬出娇小的玉足;清冷拒人的姿态,更显出不同庸脂俗粉的艳丽;尤其是随着凤起,宽大的白衣飘然而动,内里只漏出些许光影,却是惊鸿一瞥。
而且她端庄大方,治家有道,谈笑间,察言观色,应对自如。除了皮相,也不乏内秀。
流云许多年没怎么跟女性打过交道了,忽然见到伊织夫人这样的人,要说一点都不心动,那生理上也说不过去。
但是……
毕竟人家是新寡的遗孀,而且理论上还是嫂子呢!
伦理上,还是有点过不去啊!
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不会让违背伊织夫人意愿的事情发生”,现在如果答应了江口助左卫门的请求,那成了什么样子?
好像挥刀吓退速水清兵卫,镇住蜂须贺正胜,只是为了跟木下藤吉郎抢女人似的……
不妥,不妥啊……
流云迟迟不肯同意,伊织夫人又颔首不语,江口助左卫门伏在地上恳求了半天,仍无结果,只得唉声叹气地起身说:“既然如此,夫人只能出家当尼姑了,没法继续在村里呆着……”
流云将其打断:“为何不可?既然我是佐佐木家的家主,难道不能做主留下她?”
“当然是您说了算,可是毕竟还得考虑外人的看法啊,流言蜚语什么的……”江口助左卫门苦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又心生一计:“要不然这样吧!流云大人,您就把上代主公,也就是您的兄长佐佐木小太郎大人,认作义父。这样一来伊织夫人就成了您的义母。成为母子的关系,她留下来辅佐您,一起帮忙管理村民,这就说得过去啦!”
江口这话其实并不是异想天开的。
理论上,扶桑历史并不流行“兄终弟及”的继承方式。如果没有子嗣必须传给弟弟,弄个义父子的名义能显得更名正言顺。
甚至有不少人,是娶了亲侄女,当了亲生哥哥的婿养子,才被立为世嗣的。
但是,这种风土人情,对于穿越者来说,实在是很重口。
流云听了如此“奇思妙想”,脸都快发绿了。
明明说好的是嫂子,凭空忽然变成义母,这怎么受得了?
连忙摇头拒绝:“你这个提议比上一个还离谱!我与伊织夫人年岁相若,岂能以母子相称?结为夫妻倒还在情理之中……”
“这么说您同意结亲了吗?”江口助左卫门顿时喜上眉梢,抚掌大笑:“在下也觉得您与伊织夫人还是结为夫妻更合适!哈哈哈哈……在下这就让仆人们好好筹备……诶,不对,三天之后您得去横山城拜见木下大人来着……不管了,先定下来再说!”
这家伙话还没讲完,已经蹦蹦跳跳往门外去了。
“喂喂,等等……”
流云大惊失色,伸手要拦。
他的武艺,高出江口助左卫门百倍十倍不止,要真想拦住,那肯定能拦住。
但是,还没来得及出手,忽然见到身旁伊织夫人轻轻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眼波里流出欲拒还迎,亦喜亦嗔的味道。
当即流云的动作便停滞住了。
这一瞬间,他猛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昨日伊织夫人拒绝给木下藤吉郎当侧室时,是怀中握着利刃,时刻准备自尽的。如此刚烈,不假颜色。
今天这盈盈低头,默然不语的样子,并不是隐晦的反对,而是隐晦的同意啊!
回想一下,江口助左卫门刚才说的有点道理。如果两人不结为夫妻的话,伊织夫人将来立场就很尴尬,无法保住“女主人”的立场。
所以,她最初让人出去寻找“佐佐木家出家为僧的次子”之时,可能就已经做好了改嫁给“义弟”,以维持身份的打算。
想到这里,流云心中顿时生出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点微妙,略有些反感。
但又不是特别反感。
毕竟伊织真的是挺漂亮的……
所以,流云没有拦住江口助左卫门。
片刻之后,就听到外面的大嗓门:“为了领地的安宁,流云大人决定迎娶伊织夫人为妻!虽然暂时来不及婚礼,但事情已经定下来啦,大家要好好准备啊!”
接着,便是伊织夫人徐徐起身,轻移莲步,款款来到流云身前,落落大方拜倒下去,柔声说了一句:“大人,日后请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