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
武田信玄颇有些意外。
他万万没想到,佐佐木流云会做出这种反应。
刚才武田信玄连续召唤“风林火山”四大守护灵,又先后幻化出“黑炎巨虎”和“赤备甲魂”,依然瞬间就被斩杀。只有双手所持的宝物团扇和采配稍微有点效果,但也不足与之对抗。
于是最终抛出了脖间所佩戴的那一串念珠。
三十六颗圆滚滚的紫檀木,关押着三十六个怨气冲天,不得解脱的冤魂。这玩意儿所涉及的技术含量并不怎么太高,但只做起来很费精力时日,成本是十分惊人的。
武田信玄这么一个聪明人,花费巨量成本得来的东西,自然是有点用的。
前面已经证明,风林火山”四大守护灵,以及“黑炎巨虎”和“赤备甲魂”这类召唤出来的部署,对佐佐木流云来说是不值一提的。本愿寺显如的“无间地狱”幻术,施加的精神压迫也被破解。“千军采配”造成的术法伤害能有一定作用,却也犹尚不足。
而这一串念珠,又是另一种攻击方式。
同样是精神层面,考验心性的术法,但与“无间地狱”幻术不同之处在于——本愿寺显如那一套东西,是击中人心软弱犹豫之处,对方若贯彻本心,坚定不移,则幻术无用。
武田信玄弄出来的三十六只冤魂恶鬼,刚好相反。
普通百姓碰上这东西,必然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胆碎肝裂。然而吓过之后也就完了,不会有太多后遗症。
反而是心志坚定、精神顽强的人容易中招。
三十多年前,武田信玄意欲夺位,曾经用这个对付自己的父亲,上代甲斐守护武田信虎。
武田信虎多次以邪祭的手法吸取圣灵力量强化自身,是暴戾好杀,残忍冷血的无情枭雄。他面对冤魂的恸哭哀嚎没有半点同情,反而大笑着说,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乃是世间至理,接受不了的人都是无能之辈。
然后,这种过分偏激的信念,被怨憎污秽的妖气激发,而走火入魔不受控制,使武田信虎短暂的失去理智沦为野兽,在众目睽睽下,亲手杀死几名忠心耿耿的无辜侍卫,因而遭到家臣们的叛离。
二十几年前,武田信玄在川中岛绝命绝体,危在旦夕,面对宛如天神降世的上杉谦信,又用了一次。
上杉谦信除了修习弓马刀枪之外,于真言宗的东密一道更是造诣非凡,为人刚毅果决,尊崇传统。他听到冤魂凄烈控诉之后,只觉得百姓的悲剧都是由于礼崩乐坏朝纲废弛所致,必须复兴上古之制,重建佛门道统,才能给天下带来太平。
当时上杉谦信已经率着精锐骑兵突破阵线,不顾其余直扑本阵,连续三刀杀得武田信玄左支右绌,险些就要取上将首级。但顷刻间他意识到武田信玄出身源氏近支,甲斐守护之位受幕府承认,亦素来是佛门贵客……顿时剑下无力,功败垂成。
十多年前,武田信玄兵临西上野箕轮城,挫于“剑圣”上泉信纲之手时,也用了一次。
上泉信纲武艺绝伦久经沙场,片手可敌千人,剑下亡者无数。然而内心却悲天悯人,宽仁豁达,是一位怀着好生之德的赤心长者。他被冤魂的悲惨遭遇所打动,明知是敌方的术法,也忍不住喟然长叹,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反思自己平生的言行。
最终上泉信纲心灰意冷,厌倦杀戮,宣布封剑退隐,不再过问俗事。然后闭关苦修三年,创出能战胜敌人却不会造成杀伤的“无刀取活人剑”。而西上野箕轮城则被武田大军所攻破。
几年前,武田信玄与关东后北条家友谊破裂,在三增峠对阵,遭遇风魔小太郎幻阵时,还用了一次。
风魔小太郎是个神通广大无影无踪的厉害忍者,说是为小田原北条家效力,其实来去颇为自由,并非俯首帖耳听命。他见了冤魂索命的场景,顿时觉得乱世之中,世情实在险恶,君子不应立于危墙之下。
因为这个原因,风魔小太郎忽然间就兴味阑珊,认为没有必要为了主家过分冒险,出手便保守了许多,没有趁胜追击,让武田信玄得到喘息休整,寻找线索,破解幻阵的机会。
……
前后四次使用了这种禁锢冤魂的念珠,都起到了一点作用。
念珠里面包含的剧烈负面情绪,并不是硬碰硬地去强行扭转受术者的思想,只会让人本身的信念变得极端化,从而失去控制,脱离理智,被巧妙诱导进入某种行为模式。
武田信玄见到本愿寺显如的幻术无用,知道面前这敌人不止武艺高强,心智更是坚定,于是抛出了这些冤魂。
从“不敬神佛”这一点分析,佐佐木流云似乎应该是个厌恶法度、肆意妄为的狂悖叛逆之徒。
毕竟在扶桑境内,唯有这样的人,才会对佛门彻底没有敬意。
而且,第六天魔王,或者说尾张大傻瓜的织田信长,不正是此中翘楚吗?
佐佐木流云既然是织田家的家臣,而且得到迅速的提拔重用,会跟主角性情类似也是很合乎情理的吧?
因此武田信玄刻意朝这个方向引导,想要诱使流云在离经叛道横行无忌的层面上再进一步。
若是能说出“百姓所受的罪恶都是佛门与豪族胡作非为所致”之类的话,就更好了。
平常说出来,也许只是普通的抱怨,然而在今日京都的法阵之下,妖气无比浓烈,心念稍稍走上极端,便可能会受到魔道侵袭。
却不曾想,佐佐木流云的反应竟然是“吾心吾行澄如明镜,所作所为皆为正义!”
实在出人意料。
原以为会像织田信长以“魔王”自居那样,公开表示对世俗伦理的不屑一顾。
没料到居然是“正义”。
武田信玄闻言惊诧,下意识反问:“何为正义?”
流云懒得仔细回应,只是挥刀斩来,冷笑道:“即是此刀!”
武田信玄奋力抵挡。
他手里的军配团扇,与流云手中“长船长光”撞击之下,又添了三道伤痕。
加上之前的十道,总共来到十三道之多。
然后,瞬间这些护身法器滋啦一声裂成两半,接着如朽木般粉碎在了空中。
巨大的反冲之力让两人同时后退,之间拉开了十几步距离。
武田信玄似乎已经没有了其他的作战手段,脸上呈现一丝惧意,但更多的是愤怒。
“佐佐木流云,安敢如此嚣张!”
不敬神佛,不受本愿寺显如的“无间地狱”幻术影响,这也倒罢了。
但不敬神佛之人,却还能坚信自身的正义性,堪称扶桑仅见。
整个岛国的上上下下,伦理道德早已与宗教严密绑定,即便对此不以为然的人,甚至是反对宗教的人,也脱离不出旧有的语境,只能引入其他的宗教概念来对抗。
无论是织田信长的“魔王”还是南蛮人带来的“切支丹”皆是如此。
武田信玄已经是本时代最杰出的足智多谋了,他仍然没法想象来自后世的穿越者,所秉持的是何种的观点。
从柏拉图、孔子,到阿奎那、斯宾诺莎,到康德、边沁,再是罗尔斯、诺奇克。这些人的名字并不都被所有的二十一世纪平民所知晓,但多年积淀下来的底蕴,让每个二十一世纪受过教育的人,都对公平正义的概念,有了更全面的理解。
即使只是随便的一个庸碌之人,三观也不是区区十六世纪的宗教说辞可以动摇的。
那个看上去能抵挡一切攻击的军配团扇终于耗尽了使用次数。
流云稍微提了口气,立刻举刀再来。
武田信玄无奈之下,只好也拔出自己佩戴的武器。
那也是一柄不错的太刀。
仅论光华闪亮,似乎并不比长船长光要差。
但使用者的差距太大了。
在流云看来,武田信玄的动作实在是缓慢、笨拙而又软弱无力。
根本不需要任何技巧,凭着直觉莽过去就必胜了。
但正在此时——
念了好半天咒言,做了几十个复杂手势的本愿寺显如,终于完成了他的宏大术法。
“……阿弥陀佛!”
前面冗长的字句完全听不懂,只有最后这个知道是什么意思。
伴随着咒言念完,流云的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同时出现光芒四射的明亮光球。
而且迅速膨胀,似乎是要把他包裹起来。
光球笼罩了所有的角落,自然也没法闪躲了。
流云与武田信玄错身而过,长船长光的刀刃已经插入对方的身躯。
武田信玄带着恐惧与不甘的神情,瞠圆双目眼睁睁地看着胸腹那道又深又长的伤口,急剧喷涌而出透着污秽瘴气的黑红色血液,缓缓倒下去。
于此同时,流云也被刺眼夺目的光亮所吞没。
不知道这个光亮是什么属性,但直觉就知道威胁很大。
顷刻间光幕扫及,流云顿时周身剧痛。
几乎要嚎叫出声来。
与穿刺、挤压、膨胀、挥砍都不同,也大异于火烧、冰冻、电击的感觉。
不是任何一种可以说出口的伤害,就是单纯的特别疼而已。
无以名状,难以形容的痛楚。
流云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忍不住猛烈地抽搐,骨骼也在发颤抖动,五脏六腑更是仿佛要爆炸了。
见此,本愿寺显如稍微松了口气,露出苦笑。
“武田大膳啊……贫僧还是晚了一步。不过您在石山和甲斐各留了一缕神魂,应该还有望……唔!”
本愿寺显如喃喃自语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流云被光球笼罩之时,忍受着剧烈的疼痛,集中最后的余力,掷出了手中的长刀。
或者说并不是用力投掷,只是驱动心中战意,令“长船长光”自行飞了出去。
于是刀刃如利箭般突破了光幕,刺入了本愿寺显如的胸口,快如闪电,惊若游龙,避无可避。
这个高瘦白净的和尚脸上的笑意顿时凝固。
“真是后生可畏啊……幸好贫僧不像武田大膳那么无畏,是特意派了分身前来……”
接着,本愿寺显如——确切说是本愿寺显如的分身,化作泡影,只留下一滩水迹在地上流淌。
流云周身各处的光幕随之渐渐消失。
刚才那难以名状的剧烈疼痛感立刻减轻了一些,然后马上消失。
但流云也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立即就瘫倒在地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与此同时,笼罩在京都上空的法阵也彻底的崩溃。
……
在西方两三公里的位置,织田信长终于从妖怪的重围中杀出,然后他环视左右,与诸将简单的打了个招呼,立刻迫不及待地发问:“是谁破除了本愿寺显如与武田信玄布下的法阵?权六、万千代、左近、猴子他们几个都在我身边,织田家居然还有这么能干的人,倒是有些令人意外啊。”
众家臣面面相觑,都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唯有归蝶夫人眼前一亮,微笑道:“若老身所猜不错,一定是近江的佐佐木流云。”
织田信长看着自己正室妻子双目中,出现难得一见的出现欢快的神色,先是有些起疑,继而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怒意,但瞬间又把负面情绪压制下去,露出兴致勃勃地姿态,笑道:“呵呵……此人居然能得夫人青眼,真是难得,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