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潜力还是很大的。

佐久间信荣这个才元服三年，目测不超过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之前在归蝶夫人面前是唯唯诺诺不知所措的状态，看起来是个毫无担当和处事智慧的无能纨绔武二代。

但是，刀刃架在他老爹脖子上的时候，这年轻人总算还没有崩溃，反而在紧张不安之余，稍微冷静了一点。一边愤怒地盯着流云，一边赶紧想办法。

估计他是不敢用这样的目光对着归蝶夫人，只能退而求其次转移仇恨目标了。

流云倒是不怎么在乎，始终轻松淡定地微笑着，保持着仿佛半开玩笑，却又不全然是开玩笑的姿态。

一个笑眯眯地把刀架在人家老爹脖子上的人，还真是有点可怕。

佐久间信荣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也算急中生智，迅速琢磨出一个简单的办法。

别看简单，但其实在政治上，往往是简单的办法更能凑效，太复杂了反而容易出纰漏。

归蝶夫人听了这年轻人的讲述，立刻予以同意。

于是佐久间信荣竭力做出淡定模样，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珠，来到大帐门口，吩咐值夜的士兵唤来那个名叫“寺西秀则”的将领，并且发出命令：

“现在京都有妖怪作乱，奉行所一时难以平定，请您立即率领今夜巡守的五百人，作为先锋，前往二条城、大内里助战！”

寺西秀则那家伙，是个短小精悍的中年人，看上去大概属于佐久间家的宿老重臣之类身份，也是见过很多世面的，听了这消息虽然大为惊愕，却并不慌乱，马上冷静反问：“原来如此，难怪归蝶夫人连夜跑过来……话说少主，请问主公怎么没出面？”

佐久间信荣闻言脸上抽搐了一下，面不改色凛然说到：“家父急着去召集其他的家臣，随后会尽快出发，时间紧急，来不及细说，请您马上行动！”

寺西秀则稍微皱了皱眉，有点疑惑，但没往深处想，伏地应了一声“遵命”，便大踏步转身离去。

然后，昏暗的灯火与星光之下，只见这短小精悍的武士大声发号施令，迅速招来数百士兵，点起灯笼火把，急匆匆地出发了，瞬间就消失在夜幕当中。

佐久间信荣见状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接着又命令亲兵，把已经入睡的家臣都叫醒，带过来。

片刻后十数名睡眼朦胧的武士汇集于此。

佐久间信荣肃然对他们说：“京都忽然生变，遭到妖怪作乱，请诸位立刻唤醒士兵，随我前去助战！深夜行军的难处我自然清楚，但现在情况紧急，只求尽快到达战场，中途掉队者暂不用管！”

一众家臣听到这么大的事情，尽皆目瞪口呆，怔了一会儿，接着马上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胆大的便走近两步发问：“请问少主，出这么大的事，主公老人家呢？”

佐久间信荣伸手朝西北方向一指，高声说：“军情紧急！家父与寺西秀则大人，已经先带着五百精锐上路，临行前命令我叫上诸位，在后面跟上，切切不可多耽搁了！”

平心而论，这演技实在不算好。

虽然灯火闪耀之下，不仔细看是瞧不见面色神情的，但佐久间信荣的语气声调过于紧绷，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也难怪刚才那个寺西秀则，反应有点迟疑犹豫。

幸好，目前在场的十几个武士，眼力似乎不是很强，没表现出任何怀疑，马上按照少主的命令，各自回到营帐叫醒士兵，整队集结了。

果然这个宿老重臣确实比一般的家臣郎党要厉害一点。

事情终于看到了解决的希望，归蝶夫人总算松了口气。

流云等待片刻，亦随着大部队折返，重新向京都进发而去。顺便把佐久间信盛那个醉汉带上，交给随从们“保护”起来。

以防佐久间信荣那个不靠谱的年轻人再出问题。

……

夜幕下行军，尽管有灯笼火把照明，仍还是屡屡出现状况。

不断有人踩入泥坑摔倒在地，然后受伤跟不上脚步。甚至有二三十人的小队走着走着就不知道哪去了。

毕竟不是都具备“百鬼夜行”的术法，也没有油屋妖怪之间的默契。

这时就充分显示出兵员的训练程度区别了。

半路上流云已经了解到，这里驻扎的部队数量，准确来说是四千三百。

约两千属于佐久间家的直属部队，其余的则是暂时划归其麾下的与力，既有尾张老伙计，也有近江新附众。

虽然说是与力，但可以想见，大部分都是乡村国人众出身，没本事直接勾搭上织田信长，平日里只能惟佐久间家马首是瞻，其实跟陪臣也无甚区别。

流云视野之内所见，可能都是佐久间家的直属精锐，姑且还算井然有序。

士兵几乎没什么人交头接耳，只背着刀枪铁炮闷声默默赶路，基层军官则会时不时的用简短的口令来沟通交流。最前方还有着轻装而善侦查的武士担任先驱，队伍中则是有骑马提油灯的亲兵来回巡视。

可以说几乎与白昼行军没什么区别了。

佐久间信荣看起来不太像是擅长练兵的人，而且这家伙年龄也比大部分士兵还小。

所以说——被流云抓起来当人质的那个醉汉佐久间信盛，似乎还挺有两把刷子的啦？

也算人不可貌相吧。

但目付和使番不断带回来坏消息。

“梶川队有数人摔伤无法前进，又留下一组照料，减员约二十。”

“后方的久松势行动缓慢，与本队已经有些脱节。”

“右翼进藤组两刻钟前走错岔路，现已纠正，正在加速转向。”

“左翼一部的青地众失去联系，暂时还没有找到踪迹！”

听这些话就知道，与力国人众的军队质量是绝对无法满足夜间行军要求的。

佐久间信荣倒也通晓军务，没有发出强人所难的命令，只是反复强调了一条简洁明了的规矩：“卯时初刻前抵京都参阵者，皆记功有赏赐，辰时末刻尚未到着者，延误军情应罚。”

听起来，倒也甚合道理。

……

全军花了一个多时辰接近京都，然后人人都看到上空诡邪的光亮。

就算不知道这是法阵，凭常识多半也知道情况不对。

当即有许多足轻甚至武士仓皇失措惊呼出声，行伍之中一片哗然，议论声顿时蜂起。

好在还没见到马上转头就逃跑的。

佐久间信荣也是脸色一白，有点动摇。

但他毕竟身家富贵都系于织田家的兴衰之上，又考虑到喝醉的老爹还没佐佐木流云那个混账拿捏着，只得咬牙坚持。摆出严厉淡定的态势来。

织田信长所在的方向，也就是皇居大内里，隐约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此时被派为先锋的寺西秀则正好过来，脸上和身上都是烟熏火燎的模样，已经彻底变成了黑炭，见了佐久间信荣迫不及待神色严峻道：“少主，是织田大殿被围！妖怪极多而且十分凶恶，就算我家的武士也难以抗衡，幸好属下带的长枪与铁炮够多，但妖怪看起来源源不绝，不知道是能复生，还是从外面来的，因此弹丸火药有些不足……对了，主公人呢？不是跟您一起吗？”

佐久间信荣路上已从归蝶夫人那里得知详情，对此并不惊讶。他避去最后的问题不答，肃然点头，对左右发出命令：“传令下去，就按往日对抗妖怪的经验，以长枪结阵，竹束防护，铁炮射击！让梶川带人从左走乌丸路，久松带人从右绕二条大道，剩下的随我直取朱雀门！”

将士自领命而去。

……

继续前进片刻，上空的妖气越发浓烈，光亮也更加显著。

流云举目望去，看到皇室公卿所居住的“大内里”，纵九百步横八百间的宫墙尽皆沦陷，四方大门洞开，妖怪想必早已冲入院中。

墙外是一片狼藉，南边朱雀门之处，约有一二百魑魅魍魉，正与奉行所的部队斗得旗鼓相当。

佐久间家的军势立刻参阵。

是最精锐的直属部队。

前面三四百人，清一色长枪足轻，组成密密麻麻的阵型，缓步推进。之后有五百铁炮兵，站成许多排，在组头的命令下有规律射击。然后是手持竹束和短刀的武士，机敏护住队伍侧翼。

每次齐射，都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几十颗粗大的弹丸飞速向妖怪袭去。

然后立刻下蹲装填弹药，由后排的士兵继续攻击。

如此轮班作业，大约每五到十秒钟，就能有一次颇具规模的齐射，像雨点一样打在敌人身上。

奇形怪状的妖怪们本就在于奉行所的部队战斗，又受到侧翼后方猛烈攻击，不仅没有退却之意，反而毫不犹豫分兵过来应对。

有身强体壮的鳄头妖物，连续被铁炮击中并无大碍，自恃皮糙肉厚，想要硬顶着枪弹闯长枪阵。

佐久间军队这边，一队衣饰有别于其他人的铁炮兵冒出来，掏出精致的铁炮，射出似乎加持了某种力量的铅丸，弹道冒着金光，将那妖物的鳄头打成稀烂。

又有赤发赤须瘦骨嶙嶙的人形妖怪，鼓足腮帮子朝着枪阵喷出大团的火焰。

佐久间军中立刻有两名穿狩衣的阴阳师念咒作法，齐心协力召唤出一阵狂风，将那火焰吹了回去。

继而有个半虫半人，背上蝉翼的妖怪飞过枪阵，欲袭击铁炮兵。

佐久间家几个着华丽大铠的持弓武士随即弯弓搭箭进行狙击。瞬间一个虫妖身中两箭而栽倒，正好落在枪阵斜上方，发出一声惨叫，身子被扎了对穿。

再有半透明躯体的风形妖怪，如气雾一般径直穿过了枪阵，直取主将而来。

佐久间家的宿老寺西秀则注意力十分集中，大喝一声，身上冒出蓝光，整个人也变得半虚半实，挥刀拦住那风妖。然后弓手、阴阳师亦做出支援，风妖左支右绌，三两下被冒着蓝光的利刃砍中。

身怀各种技艺的强力妖怪皆告无功而返，其他妖怪面临密集的枪阵和铁炮齐射没什么太好办法。但或许是因为知道可以复活的缘故，仍毫无畏惧，莽撞迎上。

顷刻之间，尽皆丧命。

但却没有留下任何尸体，而是化作妖气升上天空。

根据经验判断，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复活。

同时妖怪的猪突行为也使得佐久间军难免出现伤亡。

佐久间信荣用他随身带着的茶碗作法，不断喷撒出甘霖汁液，所到之处士卒的伤势皆稍许减轻，重伤将亡之人亦可残喘得到救治机会。

如此，守着朱雀门的妖怪便被清理干净。

佐久间家的精锐军势，汇合了京都奉行所士气不太高的部队，继续推进。

进入宫墙，却见到奇异景象。

原来“大内里”之中，划分了许多大小不等的厅殿，其中大部分并未遭到什么袭扰，只是大门紧闭不敢出没而已。

唯有正南侧偏西的一处方圆不足二百米的院落，被围得水泄不通。

天上有妖怪盘旋，地下也有妖怪钻洞。

喊杀与惨叫，铁炮的轰鸣，刀兵相击的各种动静，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几乎都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看上去妖怪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啊！

不用说，织田信长以及同行的六个家臣，加上一百多名侍卫，一定是在那里面，被围攻的了。

可喜可贺的是，看情况信长他们应该还在坚持，尚未被妖怪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