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娘家如此穷困窘迫,甚至连旧礼服都要卖掉,伊织颇为关切,刚才因听闻祖父母噩耗而产生的伤感消散不少,连忙提问:“花开院家虽然难言兴盛,但何至于此?”
穿巫女服的小姨子沙罗叹了一声,没好气地答道:“颗粒无收,积蓄自然坐吃山空。”
伊织摇头疑惑道:“妾身出阁之时,家中尚有名田二十反,职田十反,神田七反……缘何颗粒无收?”
(注:每反约为一亩半)
沙罗低头闷闷不乐说:“祖父骤然殁后,花开院并无男子继嗣,朝廷便将职田、神田收回。”
“啊……这倒合乎情理。”伊织无奈摇头,又追问:“然而名田二十反,乃世代相承的祖产,总该稳妥无碍啊。”
沙罗听了这话,面露凶色,语带恨意道:“祖父丧礼之时,家中捉襟见肘。祖母为白河家所蒙蔽,以名田为典质,借赁银钱二十贯,未识书状的文字中另有玄机,暗藏罗网……祖产因此遭人骗夺,祖母亦因此方才积郁成疾,不久过世。”
伊织不禁惊呼,伸手掩住樱口:“妾身记得白河家与我家素来相善,不料竟是如此歹毒险恶?”
这时流云提问说:“近些年各地大名对朝廷的进献,难道没有分润到花开院家?刚刚织田家还为了把年号从元龟改为天正,赠送了白银两千两呢!公卿一百三十家,总该雨露均沾吧?”
沙罗微微起身,不动声色将巫女服往上扯了扯,似乎穿得不是很习惯。然后低沉丧气又道:“近年的规矩,是按各家勋级,以及男丁数目分配,所以我家与之无缘。”
伊织这下子可彻底慌神了,焦急失声道:“这该如何是好?花开院家莫非要就此断绝?”
沙罗以关爱智障的眼神扫了过去,仍是没精打采,冷淡地说:“自然是招赘入嗣!只是尚未觅得良人。反倒险些遇上觊觎我家剩余书画古玩的恶客。”
伊织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幽幽道:“记得沙罗比妾身年幼四五岁,而今该是双九年华了……想来是祖父母的丧事耽搁了婚姻……”
沙罗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呵呵冷笑道:“伊织姐姐这番话,让外人听到,还以为暗讽妾身是嫁不出去的老妇呢!”
伊织下意识缩了缩肩膀,无言以对,好像有点怕这个妹妹。
其实她平时主母的气场还是有的,至少表面上有。今天回娘家,倒是唯唯诺诺,忐忑不安,大异于常。
流云也懒得去猜想她们姐妹之间的过往,此刻见气氛尴尬,便插嘴岔开话题:“亲属之间,本该相互接济。既然花开院家暂时困窘,我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小姨子沙罗再次悄悄调整了一下巫女服的腰线,看来是真的没穿习惯。接着冷漠淡然地说:“多谢义兄好心了。可惜花开院家而今就连人脉都渐渐荒废,一时恐怕无力回礼。”
流云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便看着大门的方向一挥手,对着外面喊道:“把东西搬过来!”
那边侍立多时的仆人,应了声“是”,便立即动手。
首先是撑得满满的布袋子,两个壮汉小心翼翼提着,缓缓搬了进来。
另一个仆人躬身对着清单介绍到:“近江土产,鲤鱼干五十斤,请花开院家笑纳。”
沙罗神色稍缓,微微欠身道:“义兄有心。”
鲤鱼干算是一档没那么平民化的食材,五十斤可折合一两银子,而且正好能解燃眉之急。
接着两个朴素的木箱子,尺寸中等,外面用了小巧的锁扣住。
依旧是仆人躬身对着清单介绍:“骏河茶十斤,明国黑砂糖十斤,请花开院家笑纳。”
沙罗脸上稍微露出一点友好的意思,弯腰客气道:“义兄大人有心。”
十斤好茶跟十斤黑糖价格差不多都是一两半银子左右,加起来够三两了。
然后两个枕头大小的绸布带子,被捧了进来。
还是那个仆人,躬身对着清单念:“阿波织三端,加贺绢三端,请花开院家笑纳。”
沙罗不禁莞尔微笑,敛身肃然施礼道:“义兄大人,真是有心了!”
阿波织跟加贺绢都是名贵衣料,每端约是宽一尺,长二丈八尺的卷,足够做一件成衣。两种各三端加起来在京都可以卖到十两银子以上,乃是厚礼。而且少女看到衣料岂能不开心?
下面是一堆用纸盒子装的画轴,分量很轻,两个壮汉却格外小心翼翼,不敢稍有磕碰。
仍是那个仆人,继续对着清单念:“狩野派山水图立轴十二幅,请花开院家笑纳。”
沙罗已是笑靥如花,目中闪着惊喜之色,伏身下拜,柔声道:“义兄大人,实在是太有心了,妾身受之有愧。”
狩野派是京都很有名气的绘画宗派,历来以血脉传承,他们家的山水图立轴,标准价是三两白银。就算是批发,估计也不会低于二两了。也就是说这十二幅画卷少说有三十两。
最后是一个做工精致,刻了花纹的小匣,还用绒布包裹着。
那个仆人弓着身终于读到最后一行:“箔金十枚,计十五两,请花开院家笑纳。”
沙罗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双眼闪闪发光,起身向流云趋近两步拜倒,五体投地施礼,低眉顺目讪笑道:“义兄大人,居然如此有心,妾身……妾身真不知何以为报了。”
箔金十五两,对应的大概是二百三十克纯度为八成的黄金,在银座商人那里,可兑换白银六十两,是本时代贫苦百姓一辈子都攒不出的钱。就算给花开院家这等下级公卿,也能供应两三年用度,无疑是笔巨款。
伊织一直端坐着,看着礼物由轻到重,一件一件搬了进来,妹妹的姿态也产生的剧烈的变化,典型的前倨后恭。她表面上只是轻笑不语,内心实已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至于究竟是因为帮到娘家的忙而高兴,还是为了一扫往日被亲人忽视的怨气,这可难说了。
或许兼而有之。
但看着沙罗走上前来对流云如此恭敬地施礼,伊织心里顿时警觉,连忙微笑温言道:“姻亲本该互助,妹妹不必考虑报答之事。”
沙罗听了这话,温婉地将双手交在胸前,抿嘴露出羞涩的笑容说:“妾身以前听说,义兄大人只是近江一介国人,年产不过一二百两银,兵备之需尚且不足,更无余力探访亲友……而今看来,真与传言天差地别。”
流云闻言笑到:“此一时彼一时嘛!往日确实如此,幸好今年好运受到拔擢,领受万石知行。”
沙罗“啊”的惊呼了一声,顿时崇拜不已,眼中异彩连连,恭维道:“义兄大人太过谦了!如此破格拔擢,怎么会只是因为好运呢?”
伊织轻咳了一声,忽然插嘴说:“有了今日的礼物作为嫁妆,妹妹应当可以觅得合适的良人,招赘入嗣不再为难。”
沙罗听了这话,优雅地抬手捂住嘴,摇头羞赧道:“只怕……知道了妾身有个如此英伟豪杰的义兄大人,余者纷纷自惭形秽,不敢上门呢。姐姐您说对吗?”
伊织勉强一笑:“然而花开院家,毕竟需要男子继承。”
沙罗微微蜷缩,低下头去,作娇弱状,怯声道:“妾身全无见识,往日只是胡思乱想,自作主张。如今既然见到尊长,那花开院家之事,皆要依仗义兄大人……还有姐姐大人决定才是。”
伊织见状,想不出该如何应答,便只侧目望向流云,眼神幽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