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院家的宅邸,是在京都南郊,鸭川的沿岸,与二条城隔着约有五公里。
虽然距离不远,两处的景象却大相径庭。
朝廷与幕府的权威固然都不存在了,但毕竟还是一块响亮的招牌。各地大名都很热衷于派人前往皇宫和御所送钱拉关系,换取一些官位、职役或者其他的名分,这催生了周边地区整套商贸产业。
更何况京都本就是东西南北陆路交通的枢纽之地,纵然时常被战乱侵袭,贸易流转也从未彻底停滞过。
因此,二条通以北的“上京区”,被认为是繁华程度不下于界町的商业市镇。
只不过,界町的面积高达二百四十町步(约2.4平方公里),有一百多位腰缠万贯的豪商居住,总人口以数万计。
而京都的商业区域只有五十町步(约0.5平方公里)左右,规模是远远不如的了。
这附近交通最方便,条件最好的旅舍,被僧侣所掌握,隶属于大名鼎鼎的“本能寺”,早就被织田信长以及其家眷所占据了。
像流云这等人,只能找稍微偏远一点的位置,最终在“一乘寺”的寺内町找到歇脚的地方。
一行人安顿下来之后,流云就带着伊织,到她的娘家去探亲。
带上一名驾夫,二三仆役,坐着牛车上路,如同京都旧贵族一般的作派,慢悠悠地上路。
出发之时,眼前还是来来往往的商贾,鳞次栉比的商铺,地上都铺着严丝合缝的砖石。
但往南走了一段时间,便渐渐人烟稀少,开始出现一些废墟和荒地,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有年久失修迹象。
接近目的地之时,甚至可以看到种着大麦的旱田,听到鸡鸣犬吠,俨然已是“城乡结合部”了。
流云心里不禁吐槽:堂堂公卿家族就住这啊,难怪收了一百贯钱就把女儿卖给近江的乡下武士了……
伊织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不假思索就回忆出了道路方向。
看来这些年,她家乡的情况没有太多变化。
只不过伊织的心情似乎十分沉重和复杂,路上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只呆呆看着窗外,偶尔会发出原因不明的轻叹。
最终,牛车来到一条泥泞小路的尽头。
前方是个大宅子,看上去约有四十米宽,三十米深,占地面积倒是着实不小。
但是院墙已经残破不堪了,漆色早就掉光,布满了灰尘,破洞和缝隙比比皆是,甚至有一处直接倒塌,失陷在了泥土堆中,也不见有人修缮重建。
门口吊着的木牌上,“花开院”的苗字和家纹倒是能看清楚,大概也就这里有人打扫吧。
见状,流云遣人去敲门时,都忍不住特意嘱咐了一句,尽量小心些,别把人家的院子门给敲坏了。
赶车的仆役在门口叫唤了一阵子,片刻之后,陈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打开,里面一个弯腰驼背的白胡子老头,脚步蹒跚地走出来,穿着已经彻底褪色的布袍子,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式了。
流云下车说明来意。
那白胡子老头虽然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了,耳目倒还不错,只听一遍,便明白了:“您是伊织小姐的夫君吗?”又往牛扯上看了一眼,点头断定道:“确实是伊织小姐,多年没见,但还看得出来。二位快请进。”
伊织见状惊呼:“三田?是三田吗?你还留在家里侍奉吗?妾身出阁的时候,你就已经年过六十了啊……”
这个被叫做“三田”的老头,只是苦笑不语。
一行人口称“打扰”,跟着进去。
只见摇摇欲坠的门墙之内,是杂草丛生的庭院,仅一个未成年的仆人在没精打采地扫地。里面的房屋是典型平安时代的风格,倒是有好几重繁复的进出,然而保养情况也并不比外面强,皆已斑驳失色,陈腐不堪。
三田老头吩咐那年幼的仆人去通知主人,然后请流云和伊织在半露天的外廊落座,伏下身子慢条斯理地说:“十分抱歉,主人家需要更衣见客,烦请稍安勿躁。”
流云见对方不卑不亢,颇有分寸,心想这“花开院家”果然是有底蕴的,虽然破败了,大户人家的作风还在。
伊织此时稍有些局促不安,连忙发问:“三田,可否告知妾身,如今是哪位当家呢?”
三田老头缓缓施了一礼,徐徐说到:“禀报小姐,老主人二载之前已逝,彼时兵荒马乱,未能通告于您。家中并无嗣子,如今是沙罗小姐主事。”
“祖父……不在了?”伊织怅然若有所失,急忙又问:“那妾身的祖母可……”
三田老头身子伏在地上不动,淡然回应到:“老主人丧后数月,老主母亦仙去,请节哀。”
伊织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手臂颤抖,身子一软,险些瘫倒。
流云连忙将她拉到怀里,握住冰凉的手,又抚了抚消瘦的背脊以示无声的安慰。
三田老头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似乎因为初次见面的姑爷做出了这“逾礼”的行为而有些不悦,但什么话没说,马上又低头伏身,遵循仆人应有的礼数。
顷刻之后伊织回过神来,连忙从流云怀里挣脱而出,面色闪过一丝绯红,低声道:“沙罗,是妾身叔父的独女。现在家中并无男子,只剩她一人支撑,真是……真是妾身难以想象的局面。”
流云点点头,叹了一声,感慨道:“那确实是很辛苦了,幸好今天总算是有机会回来一次,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吧!”
等待主人更衣的时候,三田老头和另一个年幼的仆人端来了零食饮料款待。
点心是一种饼,只在碟子上放了小小的两块,让人都不好意思吃掉。茶喝起来跟白开水类似,感觉不到什么味道。流云以前觉得昂贵的抹茶也并不好喝,今天一对比才知道贵贱的区别究竟在哪。
伊织悄悄对流云耳语说:“公卿虽然尽皆囊中羞涩,但妾身在闺中时,家业尚不至此,想来是祖父殁后,每况愈下……”
流云再次承诺:“放心,能帮的忙,一定帮。”
伊织这才舒缓了一口气。
……
过了一会儿,三田老头口中的“沙罗小姐”,也就是伊织的堂妹,流云的小姨子,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
竟然是一个穿着红白巫女服的少女?
那少女相貌身材甚至动作习惯都与伊织颇为相似,只是气质迥异,完全没有半点温顺柔弱的迹象,反而显得有些刻薄疼冷淡,拒人千里之外。
“是佐佐木大人,带着伊织姐姐上门拜访吗?真是不胜欢迎,蓬荜生辉。”
语气也是干巴巴的,说是不胜欢迎,其实一点欢迎的意思都没有,反倒像是急着赶人走似的。
但流云并没感觉到丝毫恼怒。
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小姨子长得好看,更多的是考虑到姑娘家独自支撑门第十分不易,才多了一份理解与包容。
只是,巫女服是什么情况?
伊织见状愣了一愣,诧异问道:“沙罗,今日为何如此打扮?”
沙罗语气冷淡回复说:“花开院家,乃是神祇官,穿着祭祀用的服装,也不算违背礼数。”
伊织闻言茫然不知如何应对。
流云身怀红色勾玉,具备“蛊惑之力”,对人心极为敏锐,瞬间听出端倪,下意识开口道:“难道是其他的礼服都已经卖掉了?”
听了这话,穿着巫女服的沙罗表情更加难看,语气也越发不善,冷冰冰地说:“尊敬的义兄大人,您真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然而即便看破,亦不必说破啊。”(注:姐夫和大舅哥,都称作义兄。)
流云刚说出口,也感觉有点后悔了。正所谓“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一不小心就揭了人家的底,确实不太礼貌。
连忙低头饮茶,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