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瑕。”
苏玄从粥棚那边出来, 走到曲长负身边,弯下腰,将一个手炉递给他:“你身子畏寒, 又坐在这风口上,捂捂手罢。”
他看着曲长负把手炉接过去, 唇边露出一抹真心快活的笑意, 又说:“百姓们都很感激你,城内城外提起你来,赞不绝口。”
曲长负道:“此事能成, 有你一半之功。只是当时事态紧急,实在无可用之人, 也是连累你冒险了。”
“我认得那把尚方宝剑。看到它, 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
方才生死一场被苏玄一语带过,他冲着曲长负柔柔一笑,软声细语地说道:
“还记得吗?上一世太子遇险,生死不知,魏王逼上东宫,要求搜查巫蛊之物, 便是你拿着尚方宝剑把他们逼退的。”
他低声叹道:“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迟了,你动了真气, 又病了许多日。当时我便想, 这些事, 我要是能以身相代,就好了……”
曲长负道:“可惜没赶上, 说明咱们没缘分。”
苏玄叹息一声:“是,咱们总是没缘分,就连最后一面, 也……”
他不再说下去,转而一笑:“如今,可还有重新培养一下缘分的机会?”
曲长负淡然道:“苏玄,你重活一世是你自己的事,活的也是你自己的命,不该把精力放在我身上。”
苏玄莞尔:“你说的是,活的是我自己的命,要做也得做我想做的事。”
他伸手,想帮曲长负捋平袖上的一处褶皱,却听一人冷冷说道:“苏大人。”
靖千江缓步而来,脸上尤带着一些重伤之后的苍白之色,径直将胳膊上搭着的披风披在了曲长负肩上,也拦住了苏玄的手。
他低头冲着曲长负一笑:“这里秩序井然,已经不用担忧,既然有苏大人在此,你便回去歇一歇罢。”
说罢,靖千江将头稍偏,侧对着苏玄,目光仍是瞧在曲长负身上:“苏大人,剩下的事便劳烦你了,如何?”
苏玄笑了笑道:“苏某只怕自己能力不足,殿下的伤势看上去既然已经没有大碍了,那不若与下官二人共同在此罢。”
靖千江下颚稍侧,微微挑眉:“过谦了,此功立下,苏大人的罪名总算可以完全洗脱,日后必定前途无量。你若想留在惠阳,本王可看在故人之宜,保你两年之内,官至知府,如何?”
苏玄温然抬眸,靖千江似笑非笑,两人目光接触,片刻之后,苏玄才慢吞吞地道:“玄不欲在地方为官,有劳殿下费心牵挂了。”
言下之意,便是打算回到京城了。
靖千江微微眯起眼睛,却是坐在椅子上的曲长负忽然说道:
“其实,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的重生会不会跟你们死前做了什么有关系。否则一切为何会如此凑巧呢?”
他这一句话,把刚才还在冷冷对峙的两人都给说的不吭声了。
苏玄自然是万分不愿意让曲长负知晓自己那般疯狂狠辣的一面,而靖千江也同样不想前世那些不快再给曲长负增添更多的心理负担。
两个人口才都不错,但是毫无默契,当着对方的面也不好编瞎话,于是各自默然。
“呵,不说啊,那算了。”
曲长负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如果心中有着强烈的渴望,不想死,不认输,或许就会比容易认命的人得到更多的资格。曾经我就是这样的。”
“二位都是人中英杰,经纶满腹,武艺出众,只望你们付出的这些不会白费,今生做个聪明人,万事顺遂。”
不远处的荒野上有风划过,将他的语气衬出无端怅惘。
曲长负起身,冲着两人微微颔首,离开了。
曲长负回到住处,发现朱成栾竟然还在这里等着自己,突然良心发现,觉得他也是很不容易。
从苏玄将粮食保下,再到曲长负回城,直接去为饥民放粮,怎么也得过了好几个时辰,朱成栾为了单独见他,就在这里苦巴巴地坐着冷板凳,堂堂一个知府,确实有些可怜。
曲长负道:“来人,都是怎么做事的,也不给朱大人上杯热茶,端些点心。”
我想吃喝,还用得着跑到你这里来吗?!
朱成栾压着怒火,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必了,其他人都下去罢,本官想跟曲大人单独谈谈。”
他现在就想一只手把曲长负给掐死。
这小子简直就是祸害,第一天晚宴还以为他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人,原来是在装相!
朱成栾在府上就发了一通脾气,恼怒的原因他还不能明说。
表面上,他是在气恼曲长负不给他面子,私自弄来粮食发放,实际上已经心疼的滴血了。
那些粮食,都是他的,他花钱买的!
那些山贼,不是匪徒,是私兵,他养了很久!!
娘的!
为了安全起见,刘显洋反水的行动都是在暗中进行,朱成栾此刻还不知道曲长负已经发现了他所有的秘密,只以为曲长负是上山寻找粮食,顺便剿灭了山贼。
这行动也太快太狠了,他只是稍微没盯住人,自己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不说,更是没法向上面交代。
朱成栾从牙缝里面道:“曲大人,你远来是客,便算是有皇命在身,要做什么,是否也多少应该知会本官一声呢?私自将尚方宝剑交给囚犯,带兵剿匪,放粮赈济……你这是一点也没将本官放在眼里啊!”
曲长负毫无诚意道:“我行事鲁莽,望大人海涵。”
他这根本就不叫道歉,简直就是在拱火。
朱成栾前面说的那些话,意思无非是要跟曲长负计议,该如何做才能弥补他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对方并非听不懂,而是明明白白地表现出就要跟他作对了。
朱成栾方才一直压抑着的怒火涌了上来,手用力在桌上一拍,起身喝道:“好!曲兰台,你好样的!既然你一意孤行,不听劝告,那咱们就走着瞧!”
他说罢要走,忽听曲长负在自己身后叹息道:“朱大人。”
朱成栾稍稍驻足。
曲长负道:“大人可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穿上这身官服时,自己心中的所思所想?”
朱成栾冷笑道:“自然同阁下一样,恨不得把上面的人都踩死,蹬着他们的脑袋往上爬呢!”
“可惜。”曲长负平平淡淡地说,“路窄,看来只能一个人通行了。”
他和朱成栾说话的时候,小伍和小端一直守在外面。
曲长负平日在家中无事时,连少穿件衣裳或是晚睡一会都要被一帮人挂心,这出来办差却要风餐露宿,连歇一歇都不得闲。
两个人心目中,曲长负就像那摆在风里面的蜡烛苗,上面的火花晃悠一下,他们的心就晃悠一下,恨不得早点让不识趣的客人都滚蛋,好叫主子能歇一歇。
眼下瞧着朱成栾终于被气跑了,两人便都快步进了房,见曲长负撑着额头在桌前静静地坐着,仿佛已经睡着了一般。
小端把声音压得很低,弯下腰道:“少爷,您可先别费心了,快请进去歇一歇罢。”
曲长负“嗯”了一声,过得片刻,才抬起头来道:“扶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他的语气还算平静,但一张脸苍白的像纸一样,连嘴唇上都没有了血色。
小端脸上顿时变色,连忙同小伍一左一右把曲长负搀起来,小心翼翼扶着他往内间走。
三人刚挪出几步去,外面又大步来了个人,到了近前不由分说,直接把曲长负打横抱了起来,同时吩咐道:“我来就行,打盆热水去,再把他的药熬一碗拿过来。”
小端皱眉道:“易皎?”
靖千江道:“叫别人的名字虽然不花钱,倒也不必每回都问。”
小端:“……”
曲长负这一通奔波下来,斗智斗勇不说,还莫名在山洞里跟靖千江来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较量”,整个人早已经心力交瘁。
若不是他经历了上一世的任务,眼下身体状况已然在转好,恐怕方才在于朱成栾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昏过去了。
此时曲长负只觉得头痛欲裂,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连带着眼珠子都跟着发胀,晕晕乎乎地被放在床上脱去靴子,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的是谁。
靖千江一样是还带着伤就到处乱跑,但可比他生龙活虎多了,曲长负惨白着脸嗤笑一声,道:“你倒是禁揍。”
靖千江道:“我禁揍也比不上你嘴硬,我说祖宗,你都这样了,就消停会罢,好歹口上积两句德,好好养养精神。”
他没好气地说了这两句,又忍不住心疼,摸了摸曲长负的头发,低声道:“是不是又头疼了,冷么?”
曲长负道:“养一会就好了,死不了——朱成栾的事,得立刻写了书信,派人送回京城去。不能赶在他们后头。”
靖千江道:“我已经安排了,什么都不用你操心。”
他胸口亦是疼痛,坐在床头,轻轻扶着曲长负靠在自己身侧,帮他揉着太阳穴。
两人都是这样又伤又残,行动迟缓,给曲长负慢慢按着额头,靖千江忽然觉得好像两个人都已经七老八十了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曲长负感觉略好了一些,问道:“你笑什么?”
靖千江道:“我在想,要是这会咱们已经老了就好了。”
曲长负道:“我大概活不到那……”
他的话断在一半,因为靖千江倏地凑过来,鼻尖几乎碰上了他的鼻尖,仿佛下一刻就要亲吻他。
他低声道:“别说这些,我听不了这样的话。”
曲长负微微偏过头去,他倒不是脾气变好了,而是身上没劲,淡淡说道:
“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猖狂了,离我远点。我以前说什么来着,我没兴趣跟你谈感情,顶多玩玩罢了,你要谈,反正你亏。”
靖千江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没什么可亏的了。”
等到小端他们把药和热水拿来,这才伺候曲长负服药歇下,他满腹心事,固然是累极了,这一觉还是睡的不太踏实,天一亮也就醒了过来。
外面通报说两位跟他同来的户部主事求见。
这两位主事分别名为郭达和丁开甫,之前因为曲长负对饥民们冷漠无情的态度,使得两人大为寒心。
因此虽是同道而来的钦差,他们却根本不愿意再跟曲长负通气,而是私下行动,希望能够找到解决此事的方法。
郭达和丁开甫一边痛骂着曲长负朱成栾这种尸位素餐的纨绔子弟,一边到处寻找富商筹粮,可惜一无所获。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曲长负不声不响地涉险入山,又当面与朱成栾冲突,最终帮城外的饥民们争取到了生机。
两人虽然脑子不算够用,但心底还算纯良,了解情况之后十分惭愧,昨晚得知曲长负已经去休息了,便又赶着早上过来,一定要跟他当面请罪。
两人不敢打搅,曲长负出去见客的时候,他们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
见到曲长负出来,郭达和丁开甫连忙起身行礼,惭愧道歉。
曲长负依旧是淡淡的,不过倒也没有责怪之意:“误会而已,二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丁开甫呐呐道:“总之是我们两人未曾事先了解真相,便妄下论断,实在是对不住您。不过这回多亏曲大人的妙计,将事情圆满解决,这些苦命的百姓们也算有救了。”
曲长负直言不讳:“事情并未解决,朱成栾尚在。”
丁开甫一怔,郭达已道:“大人没有向朝廷上书吗?”
曲长负的笑意有些讽刺:“对于动摇朱成栾的地位来说,不会有什么用处的。”
饥民一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没有人上书弹劾过朱成栾,但他如此有恃无恐,正是因为心里清楚,自己跟卢家不同。
卢家虽然是王府,但他们所做的事是闷起头来为自己谋私利,糊里糊涂就被拉下了水,再加上太子又不肯做保,所以才能让曲长负省了不少的手段。
可是朱家跟朝中不少势力都联系紧密,所处的位置也至关重要,若是动摇,势必会影响不少人的利益,更相当于曲长负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对于老牌势力的挑衅。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山高皇帝远,朝中之人却能每日面见皇帝,肆意颠倒黑白,毁灭证据,事情一个说不好,很有可能便会成为诬告。
因此关于怀疑山匪是朱成栾所养私兵这件事,曲长负根本就没有上报,只怕他前脚写在书信当中,随后刘显洋这兄弟俩都要没命。
在郭达和丁开甫的心目中,曲长负有背景有手腕,办事又这么横,几乎要把他想象成了无所不能,没想到他还有没办法的时候,都怔了怔。
丁开甫小心翼翼地说:“可否让曲相……”
曲长负摆了摆手,不知道意思是说他父亲不会管,还是他不会向父亲求助。
他的精神还没恢复过来,整个人瞧起来恹恹的,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深深的倦怠之色。
丁开甫看着曲长负苍白瘦削的侧脸,忽觉眼中涌上一股泪意。
他之前都是在地方为官,管理学政之事,因此对很多官场当中的门道接触不多。
来到此地之后才发现,原来仅仅是想为百姓做点事,当个对得起身上官服的好官,是这样难。
即便像曲长负这样的天之骄子,都得冒着得罪朱氏一党,丧命于深山的危险,才能为那些饥民争取到活在这世间的权力。
其实他完全可以装聋作哑,朱成栾已经明确的暗示过了,只要曲长负舒舒服服地待着,不管这件事,等到他把灾民处理掉,功劳奖赏一样也少不了。
但曲长负没有妥协,他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
可是,如果朱成栾还安然无恙地坐在这个位置山,曲长负所有的辛苦都将会白白浪费——只要他一回京城,百姓们必定遭殃。
丁开甫喃喃地道:“这个世道,怎么就如此……难道就要放任恶人横行吗?”
曲长负道:“我只是说不好办,可没说不管。这个方法不行,总有别的生路。”
他的神情冷淡,与坐在马背上漠然俯视那些饥民之时仿佛同样,可这个时候,丁开甫和郭达已经意识到,这冷漠的背后,又蕴含着怎样的斗志与悲悯。
两人不由同时起身,向着曲长负一揖到地。
郭达郑重地说:“自今之后,大人若有吩咐,我二人无不唯命是从。只盼亦能为这世间公正,进上一份绵薄之力。”
曲长负安然受礼,看向两人:“若他日腾达,但愿勿忘今朝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