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湾码头旁侧一辆枣红马车旁,一个小丫鬟急得都快掉出了眼泪。
“小姐,我们在这等了一天,现在陈公子被那群番婆子抢走了!”
从外面看去,陈良的身边围满了棕发碧眼的弗朗机女子,恩,还有一个弗朗机小女孩为陈良送上一只花环。他被人们托起,接受着四面八方的欢呼,向着议事会广场缓缓前进。陆续登岸的护航水手和外国商人,也不断向周围的人吹嘘着当时危险的局面。
吴瑛看着陈良被越举越高,被越抬越远,突然感觉自己和他渐行渐远。不知为什么,她无限怀念初见那天,一个彬彬有礼又稍显木讷的少年,闯进自己生活的瞬间。心中蓦然一空,翻身回了马车,直接回海云裳去了。
无人知晓这女子的小小哀伤,游行的人流冲塞了街道,经过一间间葡人的屋舍,很多大胆的葡人女郎从窗户中探出自己的腰肢,向着人群中的英雄抛洒着鲜花。
被人糊了一脸带刺玫瑰的陈良,并没有多少英雄的神圣感,胯下大汉的头盔,每走一步就狠狠撞击着自己双腿间的某个部位。看着周围如同醉汉般的群众,他们在有心人的带领下,陷入了一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欢。
其实,陈良在决定组织护航舰队的那一刻,就不断的和陆若汉探讨着如何收拢澳门人心。陈良拥有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只要战斗顺利,陈良一定是舰队中第一个进入港口的船长,因为只有洪门号这只小型帆船可以直接驶进澳门的泊位!
为什么找陆若汉商议,神棍的看家本领是什么?造神!这个老人在听到陈良对于时局的分析后,野心家闻到阴谋的味道,就像鲨鱼闻到了鲜血,终于拿出了自己夹带中的秘密武器。
陆若汉在返回澳门后短短三年间,在接受忏悔时,培养了十多名葡人狂信者。这些人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这位神父献出自己的生命。
人本是备着自己最危急的时刻才去启用,但是陆若汉却无法拒绝面前的诱惑:统治者变成了公敌,逼得整座城市都团结在了一起,而一个曾经显示过神迹的少年,带着忠于自己的军队,在保卫城市的战斗中凯旋。
这是神话里才该有的故事!现在英雄回来了,该是挑战恶龙的时候了!
陈良,此时就在这些狂信者的肩膀上,一边把接到的鲜花抛回人群,一边蛋疼,一边对着人群激情演说:
“我们用汗水换来金山银山,”
“却无人能夺走我们一枚铜板!”
“豺狼的贪婪让它撕去面具”
“我们就用刀剑回应它的爪牙!”
弥漫着汗臭味的人群,在这些浪漫的空话中如痴如醉,众人传颂着通俗上口的诗句,如一头发情的巨兽,摇晃着,蹒跚着,带着一股戾气,向着前方蠕动!
不过,人流在将要进入议事会广场的时候终于被阻挡住了。五十名身着米兰全身甲的王国法官卫队士兵,在十字大街的横巷,排出了两派横阵。
他们放平自己手中超过三米的长戟,看到走来的人群,猛地向前跨了一步,逼得游行队伍瞬间一滞。正在队伍中讲得眉飞色舞的陈良也闭了嘴,身下人的骤停,让他的关键部位因为惯性狠狠的撞在了头缨上,疼的他浑身一哆嗦。
四匹头上绑着亮红羽毛的高大白马,缓缓走到面带愠怒的众人前,为首骑士打开面甲,马鞭向前一指:
“我奉大法官的命令,因为海盗最近有可能的攻击,今晚起澳门开始执行宵禁,你们都快快散去!”
说完便回头向后面的一台装饰华丽的四轮马车致意,那里面显然坐着大人物!
“你们不允许商人们组织船队去讨伐海盗,现在却拿着防卫海盗的理由,禁止我们对击败海盗的庆祝!上帝啊,怎么有这么滑稽的事情!”刚才带头管陈良叫保护神的葡人男子大笑着讽刺道,引起了人群中阵阵附和。
本来就没指望澳门这些刁民好好听话,果然站出来这么个伶牙俐齿的主儿,骑士大人带着讥笑在人群前面溜了两下马,在战马打了个喷嚏后,才幽幽说道:
“这是国王的澳门,你们都是国王的子民,我们高贵睿智的王国法官,难道要向你们这些平民解释?不过,现在大人让我向你们宣布,即日起清查在澳葡人户籍,由圣多明我会征收什一税,当然,所得的税款会用来从果阿征召一只舰队,永保澳门的安宁!”
听到了什一税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游行的人群更加骚动了。
果阿每年都要给澳门制定税额,澳门商人则通过财富获得的多少进行分摊,由于还要将大量的利润变成货品再运送到果阿销售,澳门每个人的负担实际上并不轻,比起免受工商税的大明商人,简直可以说是水深火热!
“你们胡说,教宗在1586年起,就免收了澳门的什一税,你们有什么权力增加税收!”一个耶稣会黑袍修士上前激烈的抗辩着!这个声音彻底燃起了大家的愤怒。
“就凭我,我的姓氏是卡瓦尔康蒂!葡王授权我在中日舰队司令不在时对澳门拥有全部权力,包括市政、税收,法律和宣判所有反对这一决定的人叛国!”
王国法官穿上了他最华丽的衣装,甚至戴上了那顶呢绒方形高帽,上面用金线绣着葡萄牙王室的标志。
他将自己肥胖的身躯挤出了马车,一步一步的向人们走来,用着及其倨傲而庄严的声音,将游行队伍的声浪完全压制。
那张白皙如面团般的脸,五花三层的脖子,丝绸长袍下能看出轮廓的肚子,宣示着他作为法官的威严。
多年不洗澡而发酵出的独特体味,混合着十一种花瓣精油,将数百年才能养成的贵族气质,一分一分的压向身前的平民。
这完美的形象,果然唤起了欧洲人对于贵族骨子里的恐惧,本来快顶到卫士戟尖的人潮,慢慢开始后退。千百来的思维惯性,让葡人面对血统的差别时,习惯性的就要选择服从。
而就在不断向后的人潮中,一个高梳发髻,满头黑发的年轻人,却逆着人群走向前去。在他身旁不断有人为他清理出了一条道路,就像摩西分开了红海一样。
陈良此时已经从蛋疼中完全恢复过来,每一步前进,都带着铠甲的响声,热爱洗澡的陈良虽然没什么贵族气质,但是刚刚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他,却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正面迎向了王国法官。
“大胆夷目,休得猖狂,此香山澳乃大明圣上之土,居于此地之人,乃我大明圣上之民。此间土地,随允尔等借住,但是若论权,葡王之权可能我管大明之土?若论法,尔视我大明律为何物!尔等可记得十五年前,我蔡知县单车入澳擒贼之事!”
陈良口中的蔡知县正是现在的福建按察司副使,万历三十六时任香山知县的蔡善继,面对葡人闹事,单车入澳,缉拿匪首,甚至将夷目抓回香山县衙打板子。可葡人却对这位清廉耿介,执法严明,立下《制澳十则》的狠人,俯首帖耳,敬爱有加。
果然,搬出这位凶名赫赫的大明狠人,连王国法官的气势都为之一滞。
“从果阿征召舰队,防备海盗?你可自去珠江口,入海底寻他们!我大明定澳门税制,地租500两经年不涨,来往夷船以丈抽成,澳门人等需缴纳税款,皆在港口完成,尔等有何权力在此横征暴敛!若是这澳门葡人尽归王化,我大明天子仁心,三十税一,此地早已成为人间乐土!”
陈良说完这些话语,直接冲着王室法官走去,凌厉的眼神几乎像利剑一样刺在他肥嘟嘟的脸上。澳门的葡人本来就是刁的,听到陈良口中完全击碎了法官在澳门增发新税的合法性,此时再次鼓起了勇气,一起向着前方逼来。
王国法官退了两步,将自己置身于铁甲戟士之后,犹自不愿放弃,举起葡王所赐的权杖,高声大喊:“你个未受洗明国人,凭什么插手我们葡人的事情!大家不要听信他的蛊惑,你们是喝着第茹河水长大的,就理应服从里斯本的贵族!”
“我是明人不假,但是他们当中有多少在澳门出生,有多少在澳门长大,有多少在澳门成家立业,又有多少人在澳门发家致富!不同于你,我们都是澳门人,我们曾经携手抵御荷兰人的侵略,我们刚刚打跑了封锁城市的海盗,我看不见匍匐在马德里脚下的里斯本,我只看到这座不断战胜强敌的英雄之城——澳门!”
在一片“英雄之城”的欢呼声中,陈良挽起了刚刚想跟陈良确定大明是不是真的三十税一的特谢拉,向着全身武装的王国士兵前进。慢慢的,队伍前端的人众也学着陈良的样子,一个一个挽起了手臂,对着要向他们征税的恶魔,一步一步前行。他们的后排跟随着些弯腰前行的倭人,盯着早已分配好的目标,悄悄把破甲锥放在了自己的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