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法官被驱逐后的四天后,除了议事会大厅,澳门大体恢复了平静。荷兰与英国的商船纷纷出港,借着最后的西风向长崎和那霸驶去。水手们的离开让这座城市少了几分喧嚣,他们留下的数十万两白银,却使每个市民的内心都无法平静。
坊间一直有传言,说澳门的大人物们要组建一家公司,去会安重启朱印船贸易。时间让人们淡忘了日本水手上岸时的猖狂,却令无法搭船去长崎的小商人们回忆起那段暴富的时光。刚刚发现佐渡金山和石见银山的日本人,在十七世纪可谓是海外豪客,他们以一己之力提供了世界40%的白银流通量。
不过就在市民费尽心机地询问这家公司时,大人物们却都讳莫如深。只有阿西尔的几个朋友,从他的只言片语间,得知最近在珠江口凯旋的船长们,已经联名向市议会申请成立一家股份制殖民贸易公司。
没有任何募股的消息,甚至偷偷在伯太略、特谢拉等人门口守候的人,都一直没有等到任何船长的出现。
时间到了10月17日,在战利品发卖会后一直深居简出的陈良和维耶拉、卡瓦略等人一起出现在了码头,这个消息迅速在兰桂坊里传播开来。
当人们涌向港口时,却看到这些大人物从一艘硬帆船上迎下了一位中国商人和两名日本随从,他们并没有在港口多做停留,而是直接钻进马车奔向了陈良在南湾的洪门会馆。
阴谋论从来不缺乏市场,而沉默又是谣言滋生的温床。
“我从一位引航员那听说,会安的客商已经到澳门了,他们绝对是为11月的朱印船贸易联系货源。”
“我一个很有背景的朋友告诉我,船长们想甩开所有人握紧这条航路,谁让他们现在握有澳门所有可以远航的船队!”
“我的小舅子的相好在一位大人物家中做女仆,她说船长们已经联系了那些在澳门的广州商人,准备从他们那里进货。”
不到一千人的澳门葡人村,传起闲话来并不比农村大妈们差,而且谣言有一个特性,如果有一点得到了证实,那么其他未经证实的谣言都会变成被遮盖的阴谋。
“先生,我们的伙计确实看到黄程走进了洪门会馆。”伯太略府中管家压低了声音对着半闭双眼的主人说道。
“这倒是件有趣的事,那些广东商人终于注意到了他们在澳门最有权势的同胞了。”
伯太略自从听到组建公司的事,他就再没去过兰桂坊,每天市议会议事结束就匆匆回到家中,他在等待,等待着陈良和维耶拉等人上门。虽然自己也十分觊觎这条商路,但作为澳门城里的首富,他更习惯按照自己的节奏游戏。
不过现在,他有点坐不住了,如果任由广州府的海量资本货物和澳门的风帆航运公司结合在一起,那还有自己什么事!
伯太略的情报还是准确的,洪门会馆里,陈良正在和黄程一起喝茶,不过奉茶的正是方参谋。饶是黄程面皮再厚,脸上也有几分尴尬,不过比起方博的目光闪烁,黄大掌柜倒是很快就神色如常了。不但和方博打了招呼,还起身恭喜起陈良来:
“真是又要恭喜陈大当家了,连方掌柜这样的虎将都收归帐下,看来在这南海又要出现一方英雄了。”
“黄掌柜谬赞了,在湾仔得遇方掌柜,乃是在下平生幸事。何况听方掌柜解说澳门诸事后,连自家生意都实是忧虑。”这家伙厚黑学练的不错了,自己把证人都叫上来了,还敢试探自己。
“陈当家有何忧虑尽可说来,方掌柜珠玉在前,我黄程也不敢敝帚自珍,倒是想说说这澳门的商事,供大当家参详。”
黄程确实非常机智,在对方已经知道自己的手尾后并没有道歉,可这样一味避过则显得自己太过傲慢,于是很快就决定展示自己的价值。商人嘛,看在买卖的面子上,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在黄程嘴中,一幅明代先民大航海的壮阔画面在陈良面前展露出来。江浙、闽船走台湾巴士海峡到马尼拉,而漳州、广州的商人则是经长沙门直达吕宋。这两路船只在马尼拉补给后,再走苏禄海,或到棉兰老岛、或到文莱。走这两路的商人多是闽人。
而广东商人则主走琼州文昌的两处海道,夹走内外两行,走内行海的往北黎贩糖,走外行海的则沿占婆岛直航真腊、暹罗、马六甲等地。闽人广人间泾渭分明,各自针路海图都把得严谨,数百年不曾更易。
而黄程作为闽人,他的买卖是把自己老板在江浙收到的生丝运到澳门,按照行情选择在澳门当地销售还是组织船去马尼拉销售。随后又讲起海贸之下的各方牵扯,上到布政使司、海道衙门,下到作坊东主、各大海商、外洋海盗。
陈良听后,比照后世的历史研究,黄程所言竟是毫不作假。不过其实陈良听了也白听,第一你要走这些航线你就得针路;第二联系到各方势力你就得有门路,如果你想做大买卖,两者缺一不可。唯一有价值的就是黄程抬出了自己的幕后老板——许心素,此人乃日本华人领袖李旦的结拜兄弟,又是闽省首屈一指的大海商,且是福建总兵俞咨皋的心腹人士,集官商匪盗为一体的商界巨鳄。
“黄老板原来是许大掌柜门下,失敬失敬,贵东主以一己之力为朝廷反复劝降红毛夷人,真可谓是我商人典范。”陈良心中一笑,许大掌柜确实是一己之力,不过不是劝服,而是在泉州总兵府中当人质,以逼迫李旦出兵帮助朝廷将荷兰东印度公司驱逐出澎湖。
黄石面色一变,难道这个陈当家上面也连着官府,这么大的事情连自己都是刚刚听闻,一直待在澳门的陈良是如何知道,他的背后又是哪位参将、道台?想想这陈良短短时日便在澳门崛起,且和弗朗机人打的火热,却又能自成一体,朝中岂能无人,看来此人也不能得罪啊。
于是态度瞬间又放低了几分,自觉所带礼物太轻,竟压下来意不提。反倒说起听闻陈良要做会安生意,此去如需生丝尽可张口云云。陈良大喜过望,便询问起货量来,不想这黄程也是豪气,竟说200担以内,旬日之间便可筹措。
待到黄程告辞离府,陈良亲自出门送别,背后还多了两名倭人和黑壮仆从,都甚是热情,闹得黄程都颇感意外。一路上不停与外甥讲述今日之事。不来想通过这些事教给外甥为人勿须谨慎,可郑一官却面色不虞:
“舅舅,若如你所说,那陈大当家所图者大,怎会做那绑架勒索之事,自毁清名。你若有事求他,那丝价怎定,定高了,反倒惹恼于他。定低了,许大掌柜现在正需银子。”
郑一官此话一语点醒了黄程,步步谨慎之下,反倒落得进退维谷。
叔侄争执间,一个仆人跑向海边马车,“特谢拉先生,陈良和会安日商华商一起将黄程送出,看表情他们谈的非常愉快。”
“不能再等了,先去找伯太略和考而太斯,我们三个要一起向帕瓦罗施压,不能让他们偷走澳门独立的全部果实!”一个胖子即使躲在马车里,也不能阻挡他的面庞涨的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