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老叶正跟王叔站在门口说起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突然见叶铮负手走出,忙停了口。
身后八纪紧紧跟着, 一边儿叫:“先生,先生!”
叶铮也不理会, 径直往门外而去,两人不晓得如何,忙也跟上。
叶铮出了大门,放眼往湖上一看,朱伯载人的船已经远去,却不见小五的船,再转头往右手边看去, 却见那柳树之下, 对面站着两个人。
***
原来先前,桓?揽着锦宜的肩,向贾小五说“这是内子”的时候,小五并不知道什么叫“内子”。
直到他说“我是她的夫君”, 这一句就明白了然多了, 但也更显得惊悚。
小五几乎跳起来:“什么?”两只眼珠也仿佛要从眼眶里直接跳出来,却不知要跳向锦宜,还是要跳向桓?。
“小玉妹妹……”最终,小五瞪着锦宜,“这、这是真的吗?你……”
他无法相信这样可爱的小玉妹妹竟然是已婚妇人。
锦宜本想立即否认,然而桓?虽然不动声色看似温和地笑着,浑身却已经明显地透出了某种类似危险的信息。
于是锦宜轻轻地一点头。
小五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裂成两半的声音。
他看看两人, 后退一步,突地转过身,撒腿往前飞奔。
他边跑边大声叫嚷,明明是七尺大汉,却这瞬间却像是个放羊的孩子,而且是猛然间发现自己心爱的小羊羔已经被野狼叼走、吃了个皮毛不存。
那种痛苦难当,无法描绘。
锦宜见小五去了,才想推开桓?。
桓?顺势握住她的手。
在船上的时候,生怕自己会错了意思扑了个空,如今终于把人捉在手里,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想到方才她跟贾小五那样亲密的模样,便想质问她两句,可望着面前久违恍若隔世的容颜,却又无法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时候先飞吃起干醋来。
桓?定了定神:“你好啊,竟然知道躲到我老师这里来。”
锦宜再想不到这样隐秘的地方他竟也会寻来,这天底下还有哪里是他找不到的?还是说她原本就不该到叶铮这里。
锦宜也竭力稳住心神:“三爷是特意找我来的?”
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没有勇气,又本能地心焦畏惧。
桓?道:“不然呢?”
来的路上他也回想过很多次,锦宜怎么知道叶铮在东极岛,他也想起前世书房里跟自己同门师弟的那一场谈话,多半那会儿她已经醒了,故而偷听到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锦宜轻声:“这么久了,何必。”
桓?拧眉:“你以为一走了之就算了?你……”他想责问她,想问她为什么要抛下自己,明明先前还让他以为两个人蜜里调油,从此再不能分开的,转眼间就冷冷地给了他一巴掌。
他忍了又忍:“你就算不念在我,你竟也能忍心把子远子邈……你爹他们都扔下?”
锦宜道:“三爷你跟他们不同,你知道、知道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会一走了之。”
桓?将她下颌一抬:“你也说是‘曾经’,现在他们都好好的不是吗?你就跟我也好好的行不行?”
猝不及防,对上他质问的眼神,锦宜猛地推开他的手,断然地说:“不行!”
桓?愣住了。
原先因天生畏惧引发的躲避心理,在这会儿神奇地消失了。锦宜原本柔和明亮的眼神,透出了冷厉的怒色。
她毫不退让地瞪视着桓?,眼神就像是锋利的刀子,把他心里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切断了。
隔了会儿,桓?才问:“为什么不行?”
许是因为看出了锦宜的决绝,他的声音里也泛出了几分微微冷意。
锦宜回答他的,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你知道。”
她说完之后,转身要走,却又被他拦下。
“是因为……”桓?望着近在咫尺的锦宜。
不知为什么,明明她就在眼前,给他的感觉,却像是先前遍寻不着的时候,那种不知隔着千水万山的疏离惘然感。
他停了一停:“因为那次和离?”
锦宜闭了闭双眼,眼里酸胀的很。
桓?见她不语,又道:“你难道不知道,那以后我有多后悔?我本以为……”
“三爷!”锦宜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别说了,我不想再听,也不想……再记起。”
“那你又何必去想着,就当是……没有发生就是了。”
“我不能!不能!”锦宜红着双眼,咬牙回答。
桓?心里生出些寒意。
他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锦宜的决心跟恨意。
他原先还以为找到她,不管用什么手段,先带她回到长安,但谁知她藏身的地方实在太过特殊,如今,又像是真的绝不回头的情形。
当初子邈在北疆出事后,两个人起了争执,锦宜灰心之故,提了和离。
“三爷,我们和离吧,”她轻声说,“或者,你休了我也可以。”
桓?心头极为冷怒,但想到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何况自从子远去后,她从来都疼惜子邈如同性命,如今子邈也再不可复生……
桓?没有再说什么,只道:“你好好休息。”转身去了。
但桓?没想到,接下来,锦宜竟跟桓老夫人说了此事!
那天,老夫人亲自叫了他去,将这件事告知,又道:“如今她身边儿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也实在不忍她孤苦伶仃。不过,我看她的意思,像是执意要走似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不如……”
桓?道:“老太太,现在让她去,郦家的人又都死绝了,她去哪里?”
桓老夫人顿了顿:“你怜惜她是好的,但就算你强留她,她心里也未必痛快,你没见她近来瘦的那样了?”
这倒是真的。桓?无言以对。
桓老夫人又低低说:“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也知道,你们成亲了这四五年,虽也同房,怎么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按理说也早该有一子半女的满地跑了。就算你不考虑和离的事儿,那总该……也要为了子嗣着想,假如你执意不肯和离,那也罢了,不如顺势收几个丫头,或者纳几个妾吧。”
桓?懂老夫人的心意,只是不能接受而已。
当夜他回到三房,质问锦宜为何要跟老夫人提和离的事。
锦宜垂着头:“三爷如果答应,我自然就不必去跟老太太烦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要我怎么样?”桓?心中已渐渐地大怒,自己房里的事,他自己竟管不了,还要闹到老夫人面前,让老夫人出面说教自己。
他又不是非女子就活不下去人,只是头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甚至想好好地呵护她……但她偏偏不领情。
这几年来他们虽然有好有坏,但他心里始终只有她一个,几乎她所求自己的种种,他也都满足了,他自思已经做到了极至,为什么居然挽不回一个人的心?
锦宜默默地看着他:“我不求三爷别的,只求你……让我走吧,和离也好,休书也罢,我都接受。”
桓?似乎看见自己的心被扔在地上,然后被郦锦宜双足无情地踩了个稀烂。
他想珍视的人,偏偏嫌他弃他如敝履。
“你……就这么想离了我?就这么讨厌我?”他直直地望着面前这张脸,极至的失望甚至绝望,让他的声音也冷到毫无感情可言。
锦宜不答,只是转开头去。
她漠然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他简直想把她咬碎吞了,事实上那一夜,他的确也在她身上留下了好些失控的痕迹。
那夜过后,桓?终于答应了和离。
和离后,锦宜回到了郦府。
正如桓?所说,郦府已经像是一座空府,幸而锦宜的外祖母还建在,听说消息后,老人家一个人雇了辆车,赶到府里陪锦宜。
这些事,桓?一一从心腹禀告里得知。
他本来不想再知道有关这个女人的任何事,也许并非不想,而是……太难以接受。
从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成为一种折磨,他宁肯自己回到当初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冷心冷情的人。
在那段日子里,无法开解的苦痛之下,他心里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想法。
郦家的确没有人了,锦宜又是那样倔强任性,先放她回去冷静些日子,倒也好。
等到她不再沉湎于过去的痛苦里了,或许……他可以再……
他怀着这一点微渺的想念。
但世事难料,就算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天下大事,却无法精准地拿捏一人之心。
那天,病中的明帝召他进宫。
自从照夜阁出事后,明帝就无法再行动自若,长时间的缠绵病榻让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但性子却越来越暴戾,已经有好几个宫女太监因无意中触怒皇帝而送了性命,连后妃们都战战兢兢。
天底下,能劝止明帝的似乎只有桓辅国了。
所以桓?进宫的时候,是宫中众人觉着最值得庆贺的时刻,简直恨不得辅国能常驻宫内。
但那一天,却成为桓?最不想面对的日子。
未央扶起皇帝,两人闲话了片刻,皇帝道:“你如今也像是朕一样成了孤家寡人了,想没想过再娶一房贤妻?”
桓?摇头,明帝笑道:“咦,难道你还旧情难忘,念着那个郦锦宜?”
桓?心里刺痛,面色却更加冷峭:“陛下切勿说笑。”
明帝瞧着他冷漠无情的神色,挑眉:“你真的对她没了念想?你如果还想吃回头草,那可要趁早了。”
桓?不语,转身去斟茶。
就听身后明帝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回头是对的,大丈夫何患无妻?难道天底下只有她一个女子不成了?”
桓?只当他又是在调侃,便没有理会。
“你能想开我也就放心了,”不料明帝道:“先前太子来给一个人求亲呢。你猜猜看是谁。”
他的手势一停,回过身来。
明帝道:“林清佳的原配夫人去年染病亡故了,他也一直未娶,这次太子是给他求的,他想娶的是郦锦宜。”
林清佳自出仕后,从最初低微的奉议郎累迁到正四品的正议大夫,一路可谓扶摇直上。
且因他人品才貌皆优,行事端方,深受朝臣们喜欢,也很得皇帝陛下青睐,近来又被封为太子詹士,可谓是朝中一颗炙手可热的新星,渐渐地已把其父林嘉给比了下去。
因为锦宜身份毕竟特殊,所以太子出面询问明帝。
但桓?知道,林清佳胆敢对郦锦宜起了念头,这绝不仅仅是他“儿女情长”太过而已。
这还是一个信号。
但当时的桓?更加在意的是李长乐都已经出面向明帝求婚了,那么,锦宜对此事是什么看法?
虽然他心里隐隐知道,林清佳不可能在锦宜没答应的情况下就把此事张扬出来。
可他下意识地不肯承认。
那一世,他像是活在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里。
自以为掌控大局胜券在握,谁知道,绕来绕去,终于也把自己绕了进去。
那这一世呢?
***
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靠近。
桓?抬头,蓦地发现叶铮在前方七八步远。
他的身后是八纪,小孩儿已经看见了锦宜,不由自主大叫:“姑姑!”飞快地跑了过来。
再离开远些,是老叶同王叔。
见了老师来到,桓?收手。
他定神,端正地向着叶铮躬身见礼。
也就在这一刻,锦宜离开他身边儿。
锦宜才走几步,就被八纪冲上来抱住:“姑姑,姑姑你果然在这里!你知不知道……我想死你啦!”
眼泪刷拉拉地流下来,瞬间哽咽不已。
锦宜低头看着这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家伙,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会儿叶铮也瞥了过来,锦宜心头乱跳,低低唤道:“先生……”想解释几句,叶铮却不等她开口,就淡淡道:“你在干什么?墨都干了!”
锦宜一愣,又有些明白,忙答应了一声“是”,待要走,八纪却仍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