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其实……早有一种类似不祥的预感。
只是他太过大意了, 也许并不是大意,他被锦宜所外露的种种给蒙蔽了。
按照他的为人心性, 要骗过他本极难,但偏偏锦宜给他的, 是他所梦寐以求想要的。
也许,他并不是真的大意,只是不愿意细想,不愿去面对那个事实,相比较而言,原先锦宜要他相信的那一面,就美好的多了。
他宁肯相信锦宜是真的喜欢了自己, 虽然比不上他对她的心意, 至少……一半该是有的。
也正因如此,那天晚上在东城别苑,她也才没有拒绝,非但没有拒绝, 甚至……
何况他最知道锦宜对于家人的重视。
她的父亲, 一直呵护保全……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地步的两个弟弟,她的外祖母,还有那个才出生不久就被她十分关切的小婴儿,他们都在长安。
桓?曾想过锦宜会用点手段,推拒他,为难他,给他出些让他意想不到的难题, 这些都行。
因为他丝毫也不会担心自己处理不了。
如果真是那样,或许他也会是放心的,毕竟锦宜心里对他有情意,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他乐见。
好歹让她发泄发泄,对她,对自己……兴许都好。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超出了他所有的想象。
他没想到,锦宜一个女孩子,竟有这种勇气,会……
逃之夭夭。
***
今日是春闱最后一日,也是子远在考场的最后一天。
借着给子远祈福,又不影响他考试,她这个日子选的实在极佳。
今儿一早,锦宜仍旧带着沈奶娘跟蓉儿一同前往慈恩寺。
春闱开始之初,锦宜就来拜过,这后三天更是重中之重,昨儿跟前天都来过,一切不过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
头几天的时候是来禄跟随,平安无事。
后面这三天,来禄跟来寿换班,来寿跟来喜来福并一个马车夫随行,来禄则在府里照看。
一切也仍顺利,锦宜甚至在慈恩寺遇见了林侍郎夫人跟已经朱静儿。
她们也是为林清佳来祈愿的。
众人碰了面寒暄了会儿,锦宜才知道,原来她们也都来过三天了,之前竟都没有遇见。
上了香,大家闲聊了会儿,却又有些京中相识的人家,因都是有考生的,纷至沓来,有认得林夫人的便过来攀谈,又有认得锦宜的,故意来套近乎,彼此才分开了。
锦宜因为早起,并没吃早饭,这三天里且又忙碌异常,见时候尚早,困饿交加,就到后面斋房里稍事休息。
来寿跟来喜来福在外间,看众家女眷如云而至,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这一阵子他们对这幅场景也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觉着惊奇,只是耐心等待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来寿见时候不早,催人进去询问,奶娘打发蓉儿出来说:“才看过,姑娘睡得正香呢,让她多睡会儿,不要打扰了。”
来喜就感叹说:“说起咱们大小姐,可真是没的说,咱们老爷少爷定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得了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上伺候老的,下照应小的,里里外外的事都操办了,哪里找这样的人去?”
来福道:“可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小姐,那得擎等着父母疼爱弟兄照顾的,哪里能像咱们姑娘这样。先前老爷娶了位夫人进门,夫人接手家里事后,我还以为姑娘终于可以安生当千金大小姐了呢,不料夫人偏又娇贵,如今更加甩手不理,仍是得咱们姑娘操心,啧啧,这眼见要嫁人了,还要起早贪黑的,又是管理家事,又是出城烧香……难为她挨这每日的颠簸。早上又没顾得上吃饭,身子怎么受得了。”
来寿在旁边听着他们嘀咕,想了想,便也没说什么。
大家又在外头等了近一个时辰,来喜来福两个无心鬼,早去找寺内相熟的小和尚玩耍去了。
来寿见日影转西,实在是有些心焦,又叫人进去催了会儿,蓉儿说:“姑娘醒了,整理妥当了就出来。”
于是,又不紧不慢地拖了半个时辰,来喜来福都跑回来了,里头仍无动静。
此刻来上香的姑娘小姐们早走的差不多了,门口稀稀拉拉的几个人,显得格外寂静。
来寿踱了会儿,终于觉着异样,便不动声色地进了寺内,打听着往后面斋房里去。
他到了地方,听着里间儿静悄悄地,大胆推开门,却只见沈奶娘坐在屋里桌边,低着头擦泪。
来寿已经知道不好:“姑娘呢?”
奶娘忙站起身,却不应声。
来寿入内一看,里外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
桓?难听了来寿所说,脸如霜雪,问道:“有没有什么发现。”
来寿道:“奶娘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味的哭,我看她也并不知道详细。如今已经把慈恩寺周围都查了一遍,暂时没发现踪迹,我来的路上已经传信,这会儿谭六哥应该在查今日往慈恩寺上香的人等,看有没有异常。”
郦家的马车还在,锦宜不可能独自徒步离开。
来寿第一反应就是锦宜坐了别的什么人的车马去了,所以要统计明细,询问妥当。
桓?见来寿有些迟疑,便问:“怎么?”
来寿低着头道:“今儿姑娘遇见了林侍郎夫人,跟儿媳妇一起,也是给林公子祈愿的。说了很长时候的话,后来……林夫人就先走了。”
桓?心头微微一震。
桓?当然明白,以林嘉那种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让夫人掺和进什么不该掺和的事中,但是林清佳……
对桓?来说,那可是一个无法忘记跟忽略的刺。
“去查仔细。”声音有些微微地冷意。
“是,”来寿应了声,忍着心头战栗问道:“先前没得三爷的意思,不敢过分惊动,所以只调了十几个府里的心腹人,现在……”
桓?道:“有多少人,就派多少,不够的话就去大理寺,京兆府,御史台,刑部,御林军里调,不管是慈恩寺,郦家,林家,城郊,各地关卡,统统的加派人手……”
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只想要掘地三尺,翻天覆地的把人找回来。
“三爷,”来寿低垂着头,声音极低:“是要大张旗鼓的找人吗?”
一股火遮住了双眼,桓?回身喝道:“废话!”
来寿倒退两步,正要请罪,桓?皱皱眉,终于道:“且慢。”
他轻轻地闭了双眸,默默想了片刻,道:“不要张扬,就说……参与春闱的考生突然有个不见了,要去找……去吧。”
如果大张旗鼓的找起来,郦锦宜的名字,只怕很快就要传遍天下。
难道,就真的把她婚前逃走的事,也随之张扬?
再加上一些无聊下作的唇舌鼓动,不知道又将衍生出多少的流言蜚语。
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来寿去后,桓?靠在圈椅上,身体好像都随之空了。
但这会儿不是他黯然自失的时候,眼睛闭了又猛地睁开,桓?道:“来人。”
***
沈奶娘低着头,小步地挪了进来。
满面泪痕,双眼红肿。
她又是畏惧又是伤感地看了前方的桓?一眼,便屈膝跪在了地上,手中拿了个小包袱,随着跌在旁边。
桓?吩咐阿青将她扶起来。
等阿青退了出去,桓?道:“想必你心里明白,这会儿为何会在这里。”
奶娘哆嗦着点头,无法出声。
桓?道:“这会儿消息还没有透出去,郦家的人也不知道,倘若子远出了考场,郦雪松又得知消息,你觉着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奶娘的眼中滴下泪来。
桓?道:“你是从小儿看着锦宜长大的,所以在我这儿,也高看你一眼。但是,你怎么能帮着她做出这种糊涂事?天下虽然太平,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好的,居心叵测的随处都是!她一个女孩子,派人紧紧看着我尚且不放心,你竟然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你是想害死她!”
奶娘听到这里,举起手掩着脸,想要放声大哭,却又不敢,泪把手掌都湿透了。
桓?道:“你要是不想她出事,是真心疼惜她,那就跟我说实话,她究竟去了哪里?”
奶娘摇着头:“辅国大人,我、我不是不想说,我是真不知道呀。”
桓?一顿,这实在是最坏的一面了。
桓?定了定神:“你连她去哪里都不知道,就肯帮着她逃走?”
奶娘哭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舍不得姑娘,但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我更没法子看她那样难过……”
“什么难过,”桓?的声音几乎也都在颤,“有谁为难她了不成?还是说……是因为,不愿意嫁过来,所以才……她就、厌憎我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不信昔日的种种娇声软语,都是假装的,不信那夜的缠绵入骨,也都全是假装的。
他的确曾给郦锦宜骗过,但他不信,这些也都是做戏。
他不信,但是心却忍不住绞痛。
“我不知道,可、可是,”奶娘重又跪在地上:“我知道阿锦没有厌憎过辅国,她、她……她是不得已的。”
“她有什么不得已?她有什么不得已!”桓?的双眼极红,眼神虽厉,但更多的是无法宣泄的隐痛。
“锦宜没有跟我说过,但这几天,她没有一天好过,”奶娘哆哆嗦嗦,把旁边的包袱抓起来,“她看着这件衣裳,哭的很伤心。”
桓?不动,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身体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奶娘颤抖着起身,把那包袱送到桌边去。
桓?低头打量着,竟有些不敢打开。
过了良久,他才抬起手来,那包袱系的并不紧,却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当看到里头的东西的时候,像是有人当胸推了他一把,他不似还坐在椅子上,而像是已经往后跌了出去。
那是一件做好了的中衣。
是用极上乘的素缎裁减而成的,缎子绵密细腻,透着珍珠般的润泽,就算不去用手触碰,也能感觉到那上好的触感。
桓?不用打开,已经知道,这是他的衣裳。
这是锦宜专门给他做的。
曾经他弃如敝履的。
这一世他亲口向她讨要。
如今终于如愿出现在眼前,却是以这样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的局面。
***
将入夜的时候,总算有消息传了回来。
丁满提着一个浑身发抖的小伙子走了进来,才松手,那人就跌在了地上,又忙爬起来跪好,战战兢兢地磕了个头:“参见、参见辅国大人。”
桓?抬眸看了眼,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