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 一直到下午黄昏时候,锦宜才回了郦家。
桓?同车而行, 送锦宜到了门首,只是在她的要求下并未露面。
锦宜进了家里才知道, 今日雪松并没有去工部。
沈奶娘接了锦宜,告诉她:“老爷从昨儿被送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大醉了,在房里跟夫人又哭又闹,不知吵了些什么,一直到了很晚才消停。”
锦宜吃惊不小:“吵架?”
“像是吵架,又像是……”沈奶娘也没法子说, 只摇头道:“老太太来劝, 老爷都没听,只是大声叫嚷个不停,我也不敢过去,只听见老爷说什么‘你们都走’‘休了你’之类的话。”
锦宜听到前一句, 还罢了, 听到后一句,倒是真的意外了。
父亲竟能说出这种话,就算是借着酒力,也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沈奶娘道:“早上老爷酒醒了,天不亮就过来咱们房里,问你昨儿回来了没有。”
锦宜略有些心虚:“哦……”
“他神情有些闷闷的,”奶娘道:“我说昨晚上是歇在舅爷家里的。老爷也没说什么, 转身要走的时候,撞见大少爷,大少爷同老爷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出门了。后来,老爷一直坐在后面花园里,像是在发呆,中午饭都没吃呢。”
昨晚上桓?虽则已算是“手下留情”,但锦宜身子乏的很,又自觉十分不适,一路思忖,便想先回房歇息。
可听奶娘如此说,顿时便放心不下。
只得匆匆地先回去,换了一套衣裳,便往花园里来。
进了院门,锦宜放眼看去,不见雪松身影。
又走几步,才看见雪松背对着门口,独自一人坐在那个小小地亭子里,那只肥猫趴在他身侧的栏杆上,雪松正举手一把一把地抚摸那猫。
锦宜呆了呆,望着父亲有些孤单的身影,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了一股酸楚。
定了定神,沿着花径走向亭子,正想叫一声,就听到雪松喃喃地说:“我知道不该那样……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锦宜一愣,雪松又叹了口气:“你从来最知道爹的心意,总不能因为我一句气话,就真的不回来了啊。”
锦宜听到这里,顿时忍不住,那泪便涌了出来。
那猫闭着眼睛低着头,被雪松抚摸的十分舒服,所以也不在乎被雪松认作了干儿子干女儿的了,只盼他多伺候自个儿两下,于是在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地应和声音,似乎在跟他说什么。
雪松吸吸鼻子:“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说的有理,但、但我……我怎么狠得下心来……”
正在这时侯,雪松听见身后有人唤道:“父亲。”
雪松一惊,忙站起回过身来。
锦宜低着头,勉强一笑:“您自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雪松见了亲生女儿,就不理干的猫女儿了,忙走出亭子。
那猫见干爹不告而别,很不满意地叫了声,从栏杆上跳下来。
它踱步走到锦宜身旁,在她腿上蹭来蹭去,突然……像是闻到什么异样的气息,便掀动鼻子警惕地嗅。
这猫也算是从小“看着”锦宜长大的,凭着过猫的直觉以及嗅觉,本能地觉着这丫头外头似乎有了人了,便仰头冲着锦宜喵了声,又回头对雪松喵喵叫。
只可惜雪松听不懂来自猫儿的告密,他只忙着问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锦宜道:“我才回来了。”
雪松正惦记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别的,只道:“回来了就好。对了……你外祖母舅舅他们都好么?”
他无话找话,因为下意识地不想面对昨日发生过的事。虽然敢于跟猫儿吐露心声,可面对锦宜,仍是自觉有些难堪。
锦宜道:“都好,舅舅舅妈也叫我向父亲问好。”
雪松百感交集,连连点头。
雪松心内愧疚,无法启齿,锦宜想了想,却道:“我昨儿……一时失了分寸,说了些过分的话,是我的不对,父亲别怪罪我。”
雪松见她竟然告罪,眼圈顿时红了,期期艾艾说:“阿锦……这不干你的事,是我、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你,我……子远也已经训过我了……我只是……”
他结结巴巴的,满面窘迫,为难跟愧悔。
锦宜道:“父亲别说了,我知道了。横竖,要如何处置,还是您说的是。做儿女的不会再忤逆父亲了。”
她说完之后,笑道:“我听奶娘说,您中午都没吃饭?好了,不管怎么样,难道就不过日子了?我方才已经叫厨下煮了粥,又叫来喜去买永寿记的八宝野鸭,卤汁猪肚,给您下酒怎么样?”
雪松心里快慰:“你一说我就真的饿了,只是不敢再喝酒了。”
***
春试考了三场,每场三天。
最后一场结束于二月二十八日,也正是在这天早上,锦宜乘车出门,往慈恩寺为子远拈香祈福。
因为正是春闱之时,内阁也忙碌异常,礼部尚书周悦担任主考官,阁老张莒从旁协助。
去年担当主考的不是别人,正是桓?,毕竟每次春闱所选出的都将是未来的朝中之臣,而主考官便会是他们的恩师,将来是可以当做门生弟子对待的。
但这一回桓?主动退让,原因正是因为有郦子远参与科试。
中午时候,明帝留了桓?在宫内吃了御膳。
明帝见天色不错,便叫桓?陪着往御花园里去散心,两人走了会儿,明帝道:“先前照夜阁里那一场,可知我心里何其担忧?生恐你损了元气从此留下病根儿或者一蹶不振之类……没想到近来见你竟是容光焕发,反比先前更觉精气神充沛似的,不知有何妙招?也教一教我。”
桓?道:“陛下又来说笑,什么妙招,兴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罢了。”
明帝哼道:“不要瞒我,我岂不知?你好事将近,将娶娇妻才如此的。”
“您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别的?”
明帝见他眼神明晃晃地泛着笑,妒恨交加:“别太过得意,叫人心烦。”
桓?便不言语了。
明帝踏上台阶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上次照夜阁的事,真的查不出什么来?”
桓?摇头。
明帝道:“难道你心里一个怀疑的都没有?”
“有是有,但不能说。”
明帝深看他片刻,却知道他的意思:“你说的对,这种事,只靠怀疑是不行的。”他突然语出惊人道:“朕只有三个儿子,现在没了一个,总不能再……”
桓?忙道:“陛下!”打断了明帝的话。
明帝笑道:“你怕什么,他们都在远处呢。听不见。”
桓?道:“这种话说也说不得。”
明帝竟冷冷地一笑:“说不得,哼……若真给朕查到,不管是谁,朕是做得出的。”
桓?听他语气阴狠,便假装没听见。
明帝瞥他一眼,瞬间又转作一团和气的样子,笑说:“又没说你,你干什么低头耷脑?朕只是突然感慨,当年该趁着身子还行,多宠幸几个妃子,生他十几二十个皇子,那就可以遍地挑了。”
桓?无奈:“陛下。”
明帝道:“难道你不是这样觉着?”
“一点也不。”
明帝哈哈大笑:“也只有你敢这么跟我说话。”他说到这里,突然饶有兴趣地说道:“今天会试最后一场,郦家那个孩子怎么样?”
桓?道:“是周尚书主管,我并不知情。”
“迂腐,”明帝瞥他一眼,“不过让周悦去当主考也成,他不是那种私心重的。”
明帝负手仰头,看着天际白云苍狗:“对了,郦家那小公子如今是在翰墨……跟你府里那个小家伙一起读书?”
桓?道:“是。”
明帝眨了眨眼道:“近来我只觉着在宫里无聊,改天……不,就明天吧,你把他们两个带进来,让我瞧瞧。”
桓?微怔:“您想见八纪跟子邈?”
明帝点头,又念了声:“八纪,八纪……这名字倒是怪有趣的,是什么来历?”
桓?道:“是‘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这八个字。”
“哈,”明帝笑道:“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这个名字很好,可见你对这个小家伙是寄予厚望啊。据说这孩子是个路边弃婴,你当初是怎么把这孩子捡回来的?连他的生母是谁都不知道吗?”
桓?听着明帝所说,眼前竟慢慢浮现一双含泪的眼睛,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手臂,用尽最后的力气道:“……这是你的孩子,记住,这是你的孩子!”
桓?从来都想不到,这样纤瘦的手,竟有这样大的力道,捏的他的骨头都隐隐生疼。
明帝的贴身太监未央拾级而上,俯身道:“陛下,宫门外有桓辅国的家人,说是家里出了急事,请辅国尽快回去。”
这也得亏是桓?,若换了第二个臣子,又怎能把消息递送进来。
桓?微怔,明帝也愣了愣,继而道:“这不知是怎么了,既如此,你且快回府去,有什么事叫人回来禀报。”
桓?行礼辞别,一路如风般出宫。
还没到丹凤门前,远远地见宫门口立着一人,却并不是寻常桓府里使唤的,竟是他派在郦家的来寿!
桓?原本还脸色如常,看清是来寿后,心底升起了一股可怕的直觉。
他无端地头重脚轻起来,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厚厚地雪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兴许有哪一步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悬崖。
这短短地到宫门的几步,却漫长艰难的像是耗尽了他半生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