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 傅先生,吃早饭啦。”
清晨,樱桃红木的地板上相继出现两双拖鞋。
纪冉顶着两个斗大的黑眼圈走出来,一坐下便困得眯眼。
傅衍白跟在他后面, 打开冰箱先倒了杯冰镇的柠檬水, 酸甜微苦的味道迸发在舌尖, 才稍稍掀开眼尾。
“你们昨晚没睡好啊?”
孙阿姨端上一大盘手捏的包子,笑了笑:“昨天半夜楼下好像有人吵架你们听到了吗?我也被吵醒了一阵。”
“没有。”纪冉塞了一口包子:“我十一点就睡着了。”
傅衍白拉开椅子坐下:“没,睡得早。”
“......”
孙阿姨滞了滞:“哦...哦那估计是我这边窗子没关紧...吃饭吃饭。”
兔头闻着包子香跳上桌, 纪冉把它抱在怀里, 撕开一个喂过去。跟着就感觉到傅衍白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打在自己身上...
纪冉下意识的舔舔嘴唇, 做贼一样抿起来。
因为偷亲了傅衍白一下,他兴奋了一整夜没睡着,并且到现在还不太敢抬头看这个人。
纪冉索性看着包子问:“今天忙吗?晚上回来吗?”
过了两秒, 包子热气腾腾的回答:“嗯, 估计九点后。”
纪冉:“哦。”
包子:“放学回来先吃,然后写卷子。”
纪冉:“哦。”
下午五点半。
刚拐出校门口,纪冉的两条腿就不自觉开始打麻花, 红绿灯口一个左拐, 小乖崽就迷失了回家的路。
他已经偷偷亲了傅衍白。
头一回干这种事, 他现在总有一种强取豪夺之后的心虚。傅衍白虽然要9点才回来, 但自己并不是不可以去医院。
卷子在哪做都是做,他去坐在傅衍白旁边做,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及时问,还能提高学习效率。
而且九点多这么晚,他陪孤苦的男医生一起回家,也是一种敬医爱医。
纪冉到医院的时候刚刚六点, 傅衍白下午的专家号还有很多加号没挂完,纪冉被领到办公室里,一张英语写了大半,才看到人进来。
傅衍白后面跟着一个助理医师还有两个病人家属,恨不得走廊推门的时间都要多说几句,一直到关门放下手本,才彻底消停下来。
也许是有护士打过招呼,傅衍白看到桌前的祖宗,并没太惊讶:“怎么过来了?吃饭了么?”
“还没。”小少爷直接省略了前一个问题:“你吃什么?”
“晚上要开会,食堂吃一点。”
傅衍白坐在纪冉旁边。门外的走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清冽,鼻尖却是少年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仿佛是被分割的两个世界。
傅衍白:“你叫外卖?还是让人去对面茶餐厅买一点?”
纪冉:“我也吃食堂。”
傅衍白眯眯眼,好心提醒了一句:“你上次说饭太难吃,不和胃口。”
纪冉:“我现在又和了。”
“......”
他难得这么远跑过来,一个人吃独食像什么话,纪冉收了笔刚要站起来,傅衍白道:“那就在这吧。”
他看了眼纪冉的卷子:“食堂远,想吃什么,我去买。”
“哦。”纪冉摸摸鼻子,坐下来:“跟你一样就行。”
最后傅衍白端着两个餐盘回来,倒没打两份,而是6个菜一样来了一点,两份米饭和煎饺在旁边,看着也算丰盛。
“汤拿不下了。”
“不用。”
纪冉和他靠着坐,两个人凑在一起吃,虽然简陋了一点,倒是感觉很新鲜:“你最近...是不是都很忙?”
“嗯。”傅衍白把一颗狮子头从中间分成两半,夹了一半进纪冉碗里:“程多多说要你去看唱歌比赛,跟你说了吗?”
“微信说了,下个月吧。”纪冉咬了一口味道不佳的狮子头,含混着咽下去,问:“你去吗?”
“看时间。”
食堂的菜干货不多,纪冉又一直偏瘦,傅衍白筷子拣了拣,又从菜堆里翻出一个鸡块:“吃吗?”
纪冉点点头。
但肉还没落进碗里,一个高亢飘扬的女声突然插进来:
“傅院——”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小缝,纪冉认出这个声音,扭头就看见漂亮护士长端着一碗汤侧身进来:
“傅院,我看你刚刚没拿汤,就给你带了一碗过来,你看...”
话音飘在门口。
她正过身,才看到桌边还坐着一个小的。
“......”
纪冉看着她手里的小汤盅,漂亮护士长反应了一下,走过去把汤放下:“小纪也在啊,我不知道呢,就拿了一碗,要不我再去...”
“不用。”傅衍白伸手把汤端过来:“休息吧,别跑了。”
“哦哦,那好...”
她手里端着餐盘,扫了眼满当当的桌上,才略尴尬的关门退出去。
傅衍白接着把刚才的鸡块放进纪冉的小盘里:“快吃,要凉了。”
“吃不下了。”
“......”
傅衍白一脸看祖宗的表情。
纪冉擦擦嘴,挪到一边拿起笔,开始继续做卷子。没过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傅院,要开会了院长喊你过去。”
“好。”
不得已,傅大少爷把那个鸡块放下。纪冉瞄了一眼没掀盖的汤,拉着笔帽问:“不喝点汤吗?”
拿病本的手一顿。傅衍白扫他一眼,过了会儿道:“不了。”
纪冉:“哦。”
傅衍白:“把鸡块吃了。”
纪冉:“...”
人走的很急,像是什么重要的会,纪冉只看到傅衍白带着一大掇资料出去,然后就没了动静。
他坐回餐盘前面,把那个还热乎的小鸡快放进嘴里,吃完又收拾了一下桌面。
刚吃饱总是有些懒散,纪冉从书包里摸了几本笔记出来温习,打算等困意下去再继续做卷子。
利用零碎的时间也是傅衍白的要求。尤其是语文英语一类的科目,靠温习笔记就能让知识点在脑海中形成长线的记忆。
纪冉一边看一边背,耳朵里塞了耳机,没注意到开门的动静,等看到桌上多伸出一只没事找事的大手,反应已经迟了一步...
“哟,笔记还挺认真。”
“你还给我!”
顾暄和穿着便服,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抽走本最厚壳最硬的一本,就转过身开始看。
纪冉拿下耳塞,没好气的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这人跟他八字犯冲。
“当然来开会啊,你傅叔叔呢?走了吗?”
顾暄和一边翻本子一边懒散的靠上沙发,纪冉皱着眉看他:“你不是在天大吗?”
不是一个医院,甚至都不是一个城市,到这里来开什么会?
顾暄和努努嘴:“不一样,这是给大人物做手术,哪能光一个医院。”
他看纪冉一脸疑惑,就知道傅衍白没说过,一脸好心的道:“这次是上面指名要阿衍做手术,我们是配合。做好了做不好都是不得了的事,所以他很忙,压力也不小。你乖一点,不要给他添堵。”
纪冉:......
你他妈才添堵。
但工作上的事傅衍白很少说。纪冉头一回知道傅衍白在忙什么,还是稍稍愣了片刻。
顾暄和随便翻了几页笔记,并没真的认真看。刚要合起来,本子往外斜了斜,两张照片就从夹页里滑出来,飘落在地上...
顾暄和眯眯眼,俯身去捡:“出去玩啊,这么开心...”
等看到照片上的两个人,表情又微微一愣。
是那张滑雪时候拍下的照片。
纪冉和一个男人一前一后,很像是手拉手在山坡上滑雪。他当然认得出拍照的这边就是傅衍白。
下一秒,照片“嗖”的被纪冉抽回去。
顾暄和还没来得及多看,只是下意识觉得傅衍白的表情有些不一样,并不是他常见的那种淡漠。
或者说他很少见到这人这么开心,还愿意伸手拍照,冻人零下十几度的大冰块一副春光灿烂的模样,稀罕的刺眼。
异样的感觉。
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异样。
“还有一张你看见没?”
纪冉把照片夹回本子里,在地上东瞅西瞄,他分明记得自己夹了两张,还有从于涟那里薅来的一张。
顾暄和回神,才看到自己脚边的沙发肚里还落着一张,于是伸手抽出来:
“这张?”
然后他就看见了自己英俊的大脸。
“......”
顾暄和皱皱眉,照片上是他和傅衍白还有几个男生抱着篮球一脸灿烂的模样,年代久远。
纪冉伸手要拿,顾暄和一脸轻佻的抬眉:“你怎么私藏叔叔年轻的帅照?”
“。。。”
“这上面又不止你。”
纪冉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他要拿回照片,却被高他一个头的顾暄和又往上举了举,逗小猫一样:“那我们高中的照片怎么在你这?老傅给你的?”
“于班送我的!”
纪冉一个跳把照片抽回来,顾暄和却突然愣了愣,像是想起什么:“她给你的?她一直自己留着啊?”
纪冉皱眉:“啊?”
这并不是一张班级合照,只是几个打篮球男生的私照。
纪冉并没理解顾暄和的意思,把照片夹回本子里,才听见旁边响起一声:
“这是当初拍给一个老同学的。”
——
纪冉站着没动。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
过去快一分钟,纪冉才张口回:“哪个...同学?”
顾暄和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上学的时候,都十几年前了。当时的同桌,一个男生,挺爱看我们打球的。球赛赢了,我就说拍张照片,让老于寄给他。”
“还挺巧,你们名字一样。”
顾暄和笑了笑:“不过人家比较乖,不吵不闹,有事没事都坐着,不像你,到处讨债。”
纪冉:“......”
你大爷。
不过再次从顾暄和嘴里听到这些,纪冉的呼吸还是快了几分。
他重新看向那张照片,上面的人影跟着鲜活起来:
“那你们...为什么要寄给他?”
“好像是他当时突然没来上学。”
顾暄和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摸着下巴的青渣:
“虽然他天天只跟在阿衍屁股后面,但一个大活人突然不见了,也挺招人惦记的。”
“......”
纪冉红着耳朵问:“那、那你们没问问么?”
顾暄和漫不经心:“问了啊。”
“阿衍去找于班问的,老于说是转学了。”
——
纪冉愣了愣。
转学了?
为什么是转学?
“所以我才说给他寄张照片。”顾暄和指着他手里的本子:“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去世了。”
都是一个人消失在一段生活里的方式。后者却更像是一封突如其来的信。来不及告别,更没有地址可以回寄,一切就戛然而止在收信的瞬间。
“照片当时给老于...”顾暄和像是想到什么,顿了顿:“估计她没地方寄,就自己留着了。”
门外走廊时不时有推车滑过,滚轮的声音摩擦着地面,发出白噪一般的声响。
纪冉一直没说话。
顾暄和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既然给你了,那你就收着吧。”
短暂的出神,他又恢复一脸不正经的模样:“多看看叔叔不一样的帅脸,总盯着老傅,你们也不嫌腻的慌......走了走了。”
他说完,大步流星的走出办公室。
过去十多年,没什么不能释怀。
——
纪冉在医院做完两张卷子,傅衍白开完会带着他一起回去,到家又做了两张,最后熄灯已经快一点。
秋冬换季,孙阿姨在家里点了新买的香薰,枸杞配血橙的香甜很好入梦,纪冉却还是一整晚都没能睡着。
为什么是转学?
傅衍白也知道那张照片是寄给自己的?
他本想直接去问,又觉得这大石头什么都不会说,想来想去,还是揣着包袱到了学校,到了于涟办公室。
纪冉是特地等放学之后,又过了一个小时才来敲的门。
另一个化学老教师已经骑上小电驴下班,于涟带着眼镜,正挤眉坐在桌前批改作业。
她四十好几,黑亮的马尾整齐利落,一件丁香色高领打底衫顶到脖间,最朴素的教师装扮,几乎所有精力都放在那张课桌上。
“报告。”
“进来。”
于涟短暂的抬头,扶了一下镜框:“怎么了?学习有问题?”
纪冉摇摇头,靠她近了点:“于班,你上次送我的照片。”
于涟:“嗯?”
纪冉:“我不小心弄掉了。”
于涟的表情片刻凝滞。
纪冉抬头看她一眼,摸摸鼻子道:“它重要吗?”
他记得那张照片和每一届的班级合影一起,被压在玻璃下。这么多年,这么多学生,想来对于涟应该是重要的...
只是为什么...
“嗯。是以前一个学生的。”
于涟的神色暗了暗:“你掉在哪了?还能找吗?”
纪冉没答,顿了下问:“那为什么答应送给我?”
“因为你们名字很像。”
于涟过了很久才道。
——
其实纪冉心里已经猜到七八分,但真的听于涟说出来,还是有些怔然。
他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还会有人记得自己,并且一直放在心上。
狭小的办公室,桌面堆满作业和试卷,于涟并不知道是自己想要说出口,还是纪冉给了她这个机会。一些积压很久的,渴望得到宣泄的情感终于有了一丝出口,新生的枝叶一样,破土而出。
“他去世了。”
于涟淡淡说:“照片是几个学生拍了要寄给他的。我给不了他,就给了你。”
纪冉:“那他们不知道么?”
于涟: “嗯。”
纪冉:“为什么?”
少年的声音很轻,没有一点质问的压迫,却仿佛一声厚重的敲钟,敲在沉闷的空气中,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过了很久,于涟才道:
“因为我没说。”
她对着窗,窗外一片绯红,晚霞是经年不变的模样,像一条时间的长河,在天边抹不淡,过不去。
那是一种愧疚和想要释怀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出口,很久都找不到出口。
纪冉看着她,眼神中并没有责怪。其实过去这么久,一切都变得容易被原谅。
她刚刚被提上班主任。她破天荒教了实验班。一中巨大的学习压力,会发散乱传的家长,不喜欢这种事的校领导,来找她追问的尖子生......
还有很多很多...
一句转学,远比去世要轻松的多。
窗外的夕阳慢慢落下去。
于涟垂下的发丝被撩在耳后,纪冉看她固执而倔强的侧脸,还有一点泛光的眼角。
“我一直很后悔。”
于涟:“他是个好孩子,大家都很想他。”
——
纪冉回到家的时候是八点半。
他进门才看到手机上几条微信,傅衍白今天并没加班,而是守株待兔一样坐在桌边。
桌上的菜孙阿姨已经热了两轮,香菇青菜透着一点绿黄。
傅衍白放下手里的笔,先让孙阿姨重新盛了碗汤,才淡声问:
“去哪儿了?”
纪冉:“被老于留下来了。”
傅衍白: “......”
他洗完手,回来就看到桌上的俊脸微微蹙眉,三好标兵傅大状元一脸凝重,声音都沉了几分:“怎么了?”
“没怎么。”
傅衍白煞有其事的看着他,表情里带点严肃的淡漠,纪冉抄起筷子,先夹了块香菇...
“我问她了,她说你以前文科好。”
傅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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