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君书语无伦次的问了好几个路人才找到地方, 他的脑仁壳一抽一抽的直疼, 简直无法思考。
终于看到路人指的位置,却看到巷子口那家门口聚了一群人, 叶君书数了下, 跑过去拍拍最外头的一个矮壮汉子的肩, “大叔, 请问这是卖猪肉的雷屠户家吗?”
“是的。”那大叔打量了叶君书一下,“你找他有事吗?”
“我听说他家出事了,就来看看。”
“哦,你也听说了啊!雷屠户家挺可怜的,哎!”大叔摇头叹气, 指指里面,“雷屠户人就在里头……”
叶君书忙挤进去,“借过, 麻烦让让。”
他挤到前头,目光往四周一扫,院子后头的屋子门口, 还有几个衣着朴素的农家汉子和哥儿,背对着他, 隐隐还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叶君书连忙走进去。
“老雷,你这样下去, 不是让盼哥儿死后都不得安宁吗?”
“都两天两夜了……”
“可不是吗?盼哥儿也傻,怎么就偷跑回来了呢?”
“是啊……”
叶君书定睛一看,急剧冲击的画面让他一阵天旋地转, 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站不住。
地上,满身红肿淤青狼狈不堪的雷叔紧紧的抱着盼哥儿,目光呆滞,然而盼哥儿的头无力地倚在雷叔的手臂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还隐隐发青,早已气绝多时,叶君书却还记得当初盼哥儿鲜活的俏皮模样,俨然历历在目。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他踉跄前行,跪到雷叔身边,看看盼哥儿,看看恍如行尸的雷叔,满心悲伤苦涩,“雷叔……盼哥儿……怎么会……”
谁来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君书不敢置信,求助看向人群,这些面露怜悯不忍的百姓,应该就是雷叔相熟的邻居,应该知道些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盼哥儿不是好好的待在他外祖家吗?怎么会回来?怎么会回来?怎么会遇害?
一旁的几人面面相觑,但看这个陌生的小伙子跟雷屠户家是相熟的,再看雷屠户一副失魂的模样,便你一言我一言的开口了。
“这是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那位明二爷的人不知怎么去了市场,然后似乎是看雷屠户不顺眼,掀了他的猪肉摊不说,还打了雷屠户一顿,好几天没下来床……”
“盼哥儿这个傻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担心他阿父,不顾劝阻偷偷跑回来了,也不知道怎么走了风声,那些人看到盼哥儿竟然想直接抢了去!强盗啊!简直不是人!”
“雷屠户拼死拖着不让盼哥儿掳进明府,在明府大门口闹开了,后来……盼哥儿竟自己撞了石像,当场就……没了……”
“那些人见盼哥儿没了,嫌晦气,就扔开了,我们偷偷将雷屠户父子送回来,雷屠户自醒后,就一直抱着盼哥儿,已经两天两夜了……”
“听说盼哥儿定亲那家就在现场,可是就算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未来岳父差点被打死,自己的定契夫郎被掳走,竟然连出头都不敢,呸!”
“唉,明家那帮人谁敢惹?死了也无处伸冤,连县令大人都帮着为非作歹,我们平民百姓,还能怎么办呢?”
“是啊……”
叶君书看着盼哥儿,听着邻居们的叙述,双眼发红,慢慢握紧双拳,青筋直绷,明家……又是明家……
明家!
“小伙子,如果可以的话,就劝劝雷屠户,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盼哥儿早日入土为安吧。”
“是啊,我们都劝不动,一直让盼哥儿这样,也不是回事……”
叶君书眼眶发红,泪光闪动,这是他自双亲去世以来,第一次离死人这么近,而他丝毫不觉得害怕,虽然他和盼哥儿相识就短短几个月,但是雷叔和盼哥儿都很照顾他。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就这么奇怪,他对盼哥儿虽然没有那种想法,可是对他来说,盼哥儿就像是他朋友,和他弟弟一样,却偏偏仗着年纪比他大点想要照顾他……
他还想着,等盼哥儿结契,他当他外家兄弟的,这样就不用怕夫家仗着他外家没人欺负他了……
而盼哥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前儿还横眉竖眼的跟他斗嘴,再次见面,却那么安静,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他瞪眼,再也不会露出吵嘴吵赢了后那副得意洋洋的模样了……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叶君书看了好久,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他狠狠闭了闭眼。
虽然现在天气不热,路哥儿还没有腐臭,但事已至此,对盼哥儿来说,入土为安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叶君书抖着手覆上雷叔冰冷的大手,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雷叔,盼哥儿在天之灵,不会愿意看到您这样……您舍得让他……走得不安心吗……”
天色灰蒙蒙的,乌云密布,层层压得人似乎喘不过气来。狂风呼啸,吹得枝桠沙沙作响,摇摇欲坠,轰隆隆的闷雷响声不断,一道道粗-长的闪电惊心动魄,摄人心魂。
大雨骤降,顷刻间把天地变成白茫茫一片,片刻不息的敲打着一切,雨水顺着瓦砾而下,汇聚在凹处,从屋檐上流下,打在地上汇成溪流。
“路哥儿快点!快点过来!”
走廊上,小小的人儿迅速往里屋方向跑动。
窗口边,几颗小脑袋齐齐露在上头,滴溜溜的大眼看着外头迅速跑动的小孩。
路哥儿刚跑进门,小山就急急上前,大巾覆在路哥儿的脑袋上,“赶紧擦擦,衣服湿了没?要不要换身?不是说了不要在门口等吗?”
“我没事,二哥,衣服没湿。”路哥儿按着大巾擦打湿的脸,担忧道,“大哥还没回来……”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勤哥儿眨巴着眼睛问了又问。
小山看看外面的天,已经到夜晚了不说,还下如此大的雨,大哥可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大哥不在,他就是家里的主心骨,不能让弟弟们感到不安。
于是他镇定地道:“大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耽误了,我们再等等,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
“可是……”路哥儿还是不放心,大哥是去的县城,万一遇到明家……
小山坚定道:“我们要相信大哥!”
路哥儿迟疑地点点头,心中还是很不安。
小山带着弟弟等了好久,久到每个弟弟平均都问了十来遍大哥怎么还不回来,怎么不见大哥,小山为了安抚弟弟们,说的口干舌燥。
可惜到了晚上睡觉时间,还没看到大哥,基本都是大哥哄着睡的双胞胎,闹了一会儿,掉了几颗金豆子,才委委屈屈地睡着了。
小山擦一把虚汗,觉得双胞胎越来越难搞了,也不知大哥怎么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的,他扭头看看,勤哥儿也抱着小被子睡着了。
只是路哥儿,还开着窗,蹲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外面,留意外头的动静。
小山走过去道:“路哥儿,你回去睡觉吧,我来给大哥听门。”
路哥儿摇摇头,忧心忡忡道:“二哥,我睡不着,我也一起等大哥吧。”
小山又劝解几句,实在说不动,只好和路哥儿一起,留意外头的动静。
小山和路哥儿一直等啊等,等到两人都抱着双腿打起瞌睡,等到了下半夜,路哥儿突然惊醒,猛地跳起来,“大哥回来了!”
小山被闹醒,他揉揉眼,困意稍减,下意识跟在路哥儿后头跑,“路哥儿,先戴上雨笠!”
此时雨势已经变小,没再打雷闪电,但仍淅淅沥沥,路哥儿披上雨笠,就兴匆匆地跑去开门。
外头,浑身湿透的叶君书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如果是胆小的哥儿,说不定还会被吓到,但路哥儿是扬起笑脸,跨过门槛兴冲冲地跑过去,“大哥,你终于回来啦!”
路哥儿伸出小手抓住叶君书的手,湿漉漉的,冰凉凉的,他顿时关心道:“大哥,赶紧去泡个热水,可别生病了,二哥在灶里放了好多柴火,一定还热乎乎的……”
他拉着叶君书的手就要往家里走,然而对方并没有顺势挪动,他没拉动,路哥儿疑惑的回头,仰起小脸,“大哥?”
手掌传来温热软绵的触感,却温暖不了他心口的温度,叶君书缓缓低下头,嘴唇动了动,“盼哥儿死了……”
路哥儿愣愣地看向叶君书,似是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惊恐地张大眼,小脸刷白。
“大哥!路哥儿,你们还愣着干嘛?赶紧进来啊!”
小山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都没见人进来,忙跺跺脚,赶紧找了另一身雨笠,披了跑出去。
叶君书已经回了神智,他牵着路哥儿进屋,关好门。
路哥儿呆呆的被他牵着,仿佛失了魂。
小山已经匆匆跑去厨房给叶君书打热水了,大哥一路淋雨回来,肯定受冻了。
“大哥,衣服我已经放好了,你赶紧去洗个热水澡。”
小山一见到人就赶紧催促道,叶君书勉强扯了扯嘴角,下意识想摸摸小山,但看到自己湿淋淋的手,终究没摸上去,转身进了浴房。
小山没注意到两人的不对劲,他正盯着厨房团团转,大哥那么晚回来,应该已经饿了,煮碗热腾腾的汤面,暖胃,嗯,还得煮碗姜糖水,驱驱寒气。
小山正忙活着,看路哥儿站在门口,就想喊路哥儿过来烧火,谁知路哥儿一动不动的好似没听到。
小山走过去,帮路哥儿解下雨笠,摸摸他冰凉的小脸,关切道:“路哥儿,你困乏了?赶紧回屋睡觉吧,大哥已经回来了。”
路哥儿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转身一声不吭的往走廊走。
他整个人浸泡在热水里,感受着窒息的感觉,冰凉的身子一点点变暖,叶君书才变得精神一点。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上面还留着他用力过度产生的指痕,隐隐作痛。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雷叔让盼哥儿下葬,其他一应事务邻居们都早已经准备好,只等着盼哥儿入殓。
他随同大伙儿一起,一起将棺材埋进土里。
正是花儿一般鲜艳的年纪,盼哥儿就停留在这一刻……
叶君书闭闭眼,再睁开眼时,双眸漆黑如墨,看不出一丝情绪。
从浴房出来时,叶君书已经看不出应异常,他看小山煮了姜汤又煮了面,欣然接受,然后让他赶紧回去睡觉,剩下的他来处理。
小山的确困了,见没什么需要他做的了,便打着哈欠回房,没一会儿就躺双胞胎旁边睡着了。
叶君书虽然没感觉到饿,但也没辜负小山的心意,将姜汤和面都吃了下去,喂了一肚子的汤水。
他全无睡意,在走廊走了一会儿,就看到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小人儿。
叶君书走过去,蹲下身,伸出双手,将他抱了出来,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路哥儿,别怕。”
路哥儿蜷缩在叶君书怀里,一直在发抖。
叶君书心中有片刻后悔,他不应该和路哥儿说这事的。
良久,路哥儿似乎平静下来,他抬起头,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一片,“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上辈子盼哥儿有没有遇害,那些人才来没两天,他就被掳进府了,而且亲生兄弟接连惨死,对他打击过大,他那段时间恍恍惚惚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多少人遇害了,不知道谁遇害了,他都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一点记忆也没有,满脑子只有哥哥们和勤哥儿的死,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还没死……
他只是听大哥说起盼哥儿才知道这么个人的……
叶君书将路哥儿紧了紧,哑声道:“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路哥儿抱着叶君书泪流不止。
“他们还会害死很多人吗?”
“不会的……”
叶君书哄睡了路哥儿,抹去他的泪痕,轻轻叹口气,即使在睡梦中也默默流泪的路哥儿,什么时候才能消除他心中这份不安?
是不是只要明家人不在……
叶君书的目光深沉,他一宿无眠,看着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夜,到天色微微亮时才停歇。
天空如洗涤过一般澄澈,慢慢变亮时,微微刺痛叶君书的眼。
他眨眨酸涩的双眼,去厨房给孩子们做了顿早膳,才悄声离开,快步往县城方向去。
叶君书想起昨晚雷叔的那双眼睛,不知怎的,心里总是很不安。
希望他不要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