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看海面碧波荡漾,近看海水肮脏乌黑,漂浮着翻白肚的死鱼,胡哨站在码头上,闻到的是浓重的柴油味与腐烂的腥臭味,周围的熙熙攘攘,海鲜摊位像苍蝇一样,早已附满了这一块宛如腐肉的地方,喧闹声不绝于耳。
她打电话给了萧峰,但不是为了告诉他关于朱正翔的那封信的事,而是为了见宁臣一面。萧峰没什么理由拒绝,就同意了。
因为她想到,宁臣之前一直在码头当分拣工,应该会认识一些在渔船上工作的人,所以找他应该没错。果真如她猜测的一样,宁臣虽然没有认识船长,却认识一个在船上的年轻渔民,他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她。
年轻渔民叫做二黑,他听了胡哨这惊悚的想法,考虑到一些关于渔船出海的颇有迷信色彩的禁忌和规定,态度十分明确地拒绝了带她上船去撒骨灰。
第一,出海捕捞的渔船,不论远海和近海,都不可能让女人上船。据说这一带古时候就发生过好多次翻船,死了很多人。有些渔民发现,每一次都有女人在船上,说是海里有很多妖魔鬼怪,特别是淹死鬼,好色得很,寂寞了,一看见女人在船上就想把她们拉下水,所以船就被这些邪祟给整沉。很快,这个说法得到了很多人的肯定,谣言便在他们中间传开了,继而地方迅速扩散。就这样,这一带地方的渔船才有了这样奇怪的迷信的规定。
第二,胡哨想要搭乘他们的渔船出海撒骨灰,撒骨灰!试想一下,每次出海之前,船长或者老板都祭拜妈祖等神,祈求平安丰收,好不容易得了好运气,怎会愿意碰见这样晦气的事,况且,这人还是自杀了,指不定煞气冲天,不但可能没收获,而且还会丢一船人的命。
这二黑,耳根子软,听见女生求帮忙,怎会袖手旁边?于是就另想了办法,决定用快艇载着胡哨完成朱正翔的遗愿,两人便约定好在码头见面。
《全部都是你》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到了吗?”胡哨接起电话问。
“我到了,看见你了,在你后面呢。”
胡哨转身,人群中有一个穿着沙滩裤白衬衫、身材矮小黑脸皮的人看着自己走过来,很快就到了面前。
“你就是胡哨吧?”
“嗯。”胡哨点头。“那我们走吧,这里渔船太多,不好开。”二黑说话的时候露着白色的牙齿,与脸的黑色形成鲜明的对比,难怪会被称为“二黑”。二黑虽然不帅,但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朴素,胡哨没有对他存有什么戒备的心,而且他还是宁臣的朋友,就放心地跟在他后面,挤过拥挤的人群,走出了码头。
二黑跨上了停在码头出口右侧的电动车,将仅有的一个安全帽递给胡哨:“上来吧,我带你去停着快艇的地方。”
“谢谢。”胡哨接过来安全帽。
“不客气,宁臣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二黑拍着胸口说。
胡哨很快带好了安全帽。
“戴好帽子了吗?可要坐稳了。”
“怎么听起来感觉很危险的样子,你不是开车不过关吧?”胡哨打趣说。
“放心吧,”二黑又拍胸脯说,“我们这渔民没钱开宝马什么四个轮的,两个轮的骑了十几年了,技术过关得很。只是路上的车比以前越来越多了,你注意安全别人可不注意安全,你不撞他他也可能会撞你,总之小心点好吧。我可不想把你伤了,要不然宁臣就来问罪了。”
电动车开上了沥青大道,跟随着车流,大概二十分钟后拐进了一条稍窄一些的沥青路,两边是荒草丛生的田地。现在种田的没什么收入,许多村子的劳力都到本省更加发达的城市去打工了,不少的人还到外省去当流水线工人。
一路过来,二黑主动和胡哨聊了很多,其实他为了打破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尴尬气氛。胡哨也能理解,尽量有什么聊什么。
很快,电动车开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两边是两条水泥路,路口各放着两个刻字的巨大石头,左边的石头刻着“英均村”,右边的石头刻着“英隆村”,就像是是同姓异名的两姐妹相对而立。
电动车又一次拐道,从沥青路拐进了右边的水泥路,水泥路的右边是连成一片的用于养殖的大池子,左边的路边堆放着小山似的生活垃圾,再过去是一道大沟,沟中的水乌黑得看不见底,上面漂浮着红白塑料袋、旧鞋子等垃圾,看起来就像污染严重的河道迷你版。现在农村似乎也不再山清水秀。
电动车横穿过整个村子,终于停了下来。在车上的时候,胡哨早就看到了这紧挨成一大片的养殖池子,再看看四周,竟然不见一个人。她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村的螃蟹池,怎样好看吧?”二黑满脸骄傲,这让胡哨放心下来。“穿过这片螃蟹池,就是我们村的白鱼小港,快艇就停在那里,我载你到海上。不过,这螃蟹池的围造是就地取材,横过来竖过去的土坝就是挖池子时候的泥土,大多数都很窄,最多只能同时走过两个人,骑车上去不安全,很容易就掉沟里面了。没办法,村里的人没几个肯花钱筑水泥坝子,咱们只能步行过去了。”
胡哨点点头,表示不介意,说:“走吧。”
二黑在前,胡哨在后。
此时下午两点半,正是太阳最烈的时候,胡哨走在土坝上,明显感到两边池子蒸发而上的水汽,自己仿佛下了开水锅的可怜螃蟹,虽然有海风吹来,可那也是热的。二黑常年出海捕鱼,早就对阳光有免疫力了,不过他是个挺细心的人,在一次回头的时候就知道这皮肤很白的女孩肯定经受不住太阳的暴晒。于是,他让她等着,跑到右边折来了红树林枝条,让胡哨拿着放在头上,用以遮挡强烈的阳光,这才继续走下去。
走过三十九个养殖池子后,终于到了尽头。
“到了,下去吧。”二黑回头对胡哨说。
胡哨走上前一看,那是一片红树林,她在新闻软件的本地推送新闻中曾看到这种能够固土防风的受国家保护的植物,浑浊的海水已经快涨到了它们的顶部。
“现在涨潮了?”
“对啊,不然怎么开快艇?”二黑走下洪口。所谓洪口,就是养殖池子进出水的坝口,两边修有阶梯,成“八”字形往外扩。洪口阶梯处的红树林系着一艘不算很新的快艇,二黑调整好了以后,叫她下来坐好。
胡哨踏上快艇,感到随时要掉水里去似的,她一坐下就不敢多动一下,怕翻了。二黑看她这幅模样,在心里笑了笑,不过没在脸上表现出来。他说放心吧,这艇虽然是他买二手的,但这是刚从一个有钱老板那里得来的,才玩了不到两个月,平时也叫村里的兄弟注意保养,没什么问题,放心做好了,要是你不放心这快艇,这不还有我呢吗?一代年轻渔民,好水性不是吹的。
说完只见这二黑往水里一扎,就没了人影。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就过去了,却还是不见二黑浮出水面,胡哨左右看,心里恐慌,不会是出现什么意外了吧,浑浊的海水里看不清,深藏着多少可怖的东西,就比如说海蛇,一口下去,在这远离医院的地方无异于被判死刑。
那周围的看不进去的红树林里,这时似乎隐藏着无数双可怕的眼睛,正在盯着这里,说不定下一秒......胡哨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二黑没事。
总以为一会儿他就要浮出水面了,可是又过去了一分钟,好像什么研究称大多数正常人在水中憋气不会超过三分钟,能够有个一分钟就已经不错了。差不多已经两分钟了,竟然还不见二黑浮出水面。
胡哨有些慌了,大声喊着二黑的名字,第三声后终于听到了他远远的回应:“我在这呢!沿着直线已经来回三趟了,怎样?你该放心了吧?救你没问题!”
听到他的回应,别提胡哨有多开心了,就跟溺水将死的时候突然得救了一样,但是她也有情绪了,等二黑游回来她骂了他几句,说不应该这样闹的,还以为他出什么意外死在水里面了呢。
二黑还在水中,双手攀在快艇的边沿,下巴抵在手臂上傻傻地看着她笑着。直到胡哨叫他开船了才收起这傻模傻样,解开了游过去解开了系着快艇的绳子,再游回来,攀着快艇边沿借力上来,衣服滴沥着水泥,结实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看得胡哨红了脸,只好低着头。
“快开船吧,要不然晚了就不好弄了。”
“好咧!”二黑发动了快艇。
快艇一开始不快,是为了让从没坐过船的胡哨适应适应,不然怕吓了她。洪口两边的红树林砍出一条直线通道,是为了方便纳水用的。所谓纳水,就是进水。当养殖池子需要换新水了,在这一天涨潮来之前将水闸打开一定程度,把池子里的水放出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多少由个人决定,等到涨潮了,新来的海水就会从打开的闸口涌入养殖池子,换水成功。之所以要开出这一条直线通道,是为了纳水时减少阻力,效果好。
直线通道大概千米左右,快艇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冲出来了,眼前便是开阔的一片。胡哨这时候不再像刚刚坐下快艇那样害怕了,享受着速度带来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这是一种感觉上的高潮,她甚至想呐喊,也许是天天在教学楼里压抑所导致的吧。
“怎样?这里算是海了吗?”
对面、后面还可以看到岸边的光景,不算是大海。大海应该茫茫一片,让人分不清方向才是,这样的大海才算是朱正翔喜欢的大海吧?
胡哨突然像是发疯了一样,像是在宣泄某种情绪,大喊:“不算!这里才不是大海呢!看不见周围的一切,那才是真正的大海。”
二黑顿时被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心脏也没那么不堪一击,回头看见胡哨还是好好的就放心了,他笑了笑,成竹在胸一般,像是一个老练的船长说:“好!没问题!”
快艇掉了一个头,在水面上飞驰,两边划出了白色的水花。风撩起了她的长发,在空中飞舞。穿过了两座跨海大桥,躲过来往的许多渔船,他们从不停下来,就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爱冒险的两个年轻人,不达最后的藏宝地誓不罢休。
说来也怪,过了一小时,竟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这雨滴,像是某个巨人的眼泪,砸在海面上就形成拳头大的水纹。雨下个不停,这时二黑知道不能再前进了,万一起风了就不秒了,分分钟丧命的可能。
这时,胡哨说话了:“我们终于到达真正的大海了,四周茫茫一片,看不到对岸。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在天上看着呢!”她显得无比兴奋,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红树林枝条,迅速脱下了背后的书包,擅抖着拿出那黑色的骨灰罐来,罐子上面贴着死者的照片,正对着二黑。二黑的眼睛对上了死者的眼睛,不到两秒就败下阵,加上雨水的作用,周身不禁感到一阵寒冷。
哪会有那么巧的事,二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本来就常年下雨。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下一次雨,所以今天撒骨灰碰上下雨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才不是灵魂在天上的作用呢。
二黑在艇首坐了下来,为了不打扰她,便沉默着,不发一句话,也算是对死者的另一种尊重吧。
她挥手将朱正翔的骨灰往天空中撒,大雨打在她的脸上,早已分不出泪水和雨水了。看着她悲痛的表情,二黑从心里生出悲伤的感觉来,在初三的那年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装入了棺材中,在七天后埋进了土地里,那天也下着雨,不过不是这种倾盆大雨,而是那种纷纷扬扬的冬天的雨,冰凉彻骨。
终于,好像结束了,二黑看见胡哨将骨灰罐从手中抛出,扑通一声,却还漂浮着,等吃了很多水才迅速沉了下去,无影无踪。这时,胡哨的手中沾满了被雨水打湿的骨灰,湿了的骨灰像碰水搅拌过后的淀粉,裹住了她右手的每一根手指,好像是长了什么可怕的皮肤病一样。
她微微晃了一下身子,仿佛喝醉了。
“你没事吧?”二黑霍然站起来问,就要走过去扶住她,却被她拒绝了。
“我没事,等一会儿就回去。”
她慢慢蹲下来,将右手泡入海水中划拉,才几下就一头扎进了海水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从海里伸出来,将她拉入了水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