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曹化淳挥袖抹了抹眼泪,继续说道:“谁知其祖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说贵仁蠢笨如牛,不通音律。贵仁的脾气,确实也不大好,于是就同他争执了起来,并随手推了那老汉一把,岂料竟不慎将其推下了楼,摔断脖颈而死。贵仁立时吓得呆了,不料那歌女彩云却跑了下去,碰巧遇到了在二楼宴请朝中众臣的思恩侯。”
听到这里,崇祯不禁皱眉问道:“你可是说,思恩侯那时候正在楼下宴请朝中众臣?”
曹化淳点了点头,故作不知地说道:“正是,皇上有所不知,陆太保昨日得封思恩侯后,满朝文武在宫中便已争先恐后地恭贺于他,随后所有的朝臣又各自备了厚礼送到了候府,表达自己的心意,思恩侯为表谢意,昨夜特地在聚贤楼摆下了宴席,宴请了朝中的诸位大人。”
崇祯眼中凌厉的光芒一闪而逝,淡淡道:“朕知道了,后来又如何了?”
见了皇帝的这个让人感到胆寒的眼神,曹化淳不由心下暗喜,知道自己的话语已然奏效,当下又道:“贵仁身边的亲兵回来后告诉小奴,说贵仁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重伤初愈之际,便会有如此力气,不过是随手一推,却将那老汉推下了楼去,因此不由吓得呆了,过了好一会,贵仁方才缓过神来,于是连忙带着部下冲下楼去,想要看看那老汉伤势如何,若是还有气息,也好及时送到医馆救治。”
崇祯听了这话,心道:薛贵仁失手杀了无辜百姓,一时惊慌失措倒也还说得过去,可他的亲兵中难道也竟无一人想着及时去救那老者?看来你这老货的话也是不能尽信。但小皇帝还是不动声色地说道:“薛将军尽管身居高位,又有你这么一个提督东厂的舅父,却还能如此珍视黎民百姓的性命,实属难得,看来你平日里对其的家教很好。”
曹化淳哽咽道:“小奴多谢皇上称赞。”
崇祯颔首道:“继续说给朕听吧。”
曹化淳躬身称是,续道:“不知那歌女编排了甚么言语,竟骗得思恩侯勃然大怒,见贵仁等人下来,思恩侯当场便要让贵仁为那老汉抵命。”
崇祯不悦道:“思恩侯行事也未免太过……莽撞,《大明律》的议贵篇中早已写明,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即便是犯了大罪,也只有朕才有权定罪。”小皇帝本想说僭越,但他不愿在曹化淳面前表露心意,于是就换成了不痛不痒的莽撞。
曹化淳伺候崇祯日久,尽管皇帝改了口,他又如何猜不出皇帝的本意?但既然皇帝不愿说,曹化淳自然也不敢故作聪明,只是颔首道:“皇上说的是,当时胡侍郎也是这般相劝于思恩侯的,谁知思恩侯听后却仍是不为所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跟随贵仁多年的王校尉竟挺身而出,招认自己才是将彩云祖父推下楼的凶手,想要保下贵仁。”
崇祯失笑道:“这王校尉虽说是忠心护主,但他的这点小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思恩侯。”
曹化淳皱眉道:“思恩侯先前确是不信,可不知为何,听了护卫的言语后,思恩侯便突然改变了主意,对待贵仁的态度也变得截然不同了。”
崇祯心中一凛,暗道:以朕对陆天行的了解,他这是动了杀机了……于是问道:“护卫?是那个叫晴雪的丫鬟么?”
曹化淳摇头道:“不是丫鬟,是随同思恩侯一起返回京城的两个男子。”
崇祯心道:看来陆天行此番带回京城的不只有那三百多万两银子,还有不少无常门的高手,可为何却从未向朕提起,难道他还有甚么企图不成?
曹化淳装作不明所以的问道:“皇上,可有甚么不妥之处?”
崇祯不愿就此将陆天行与曹化淳的矛盾挑明,因此摇了摇头,说道:“没甚么,两个护卫而已。”顿了顿,又问道:“最终此事是如何了结的?”
曹化淳道:“思恩侯命乔尚书将那王校尉打入了死牢后,便与贵仁悄悄耳语了几句,笑着让他回府安歇了,还说是怕小奴担忧,可谁成想,贵仁回府后没多久,便死在了府中的茅厕里,头颅还是在阮大人的府中寻到的……”说到这里,曹化淳忍不住发自肺腑的嚎啕大哭起来。
崇祯如何听不出曹化淳的话中所指?但他还是叹了口气,无比惋惜地说道:“薛副将乃国之栋梁,此番却在京中惨遭毒手,朕的悲痛之情,实是丝毫不逊于你。”
自己的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可皇帝却仍是没有要查办陆天行之意,曹化淳不由一怔,随即连忙抹去了眼泪,躬身道:“有皇上的这番话,想必贵仁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怀圣恩的!”说着话锋一转,又道:“只是那杀人凶手……”
不待他说完,崇祯就已摆手道:“你放心,朕绝不会让薛副将白白殒命。”
这一来,曹化淳更是不由有些糊涂了:以自己对小皇帝的了解,他听了此事后定会勃然大怒,对独断专行、擅杀朝廷大员的陆天行大骂特骂,可谁知他竟然会如此随意的敷衍了事,无奈之下,只得跪地道:“小奴,叩谢皇上隆恩。”
不料,崇祯却并没有让他起来,而是淡淡道:“薛将军乃是朝廷大员,却于京城的府中惨遭毒手,如此大事,方才的早朝之上,为何竟无一人进言,也没有一人递奏章?”
曹化淳心中一沉,慌忙说道:“此事虽然还未查明,但思恩侯却也不免有着些许嫌疑,因此朝中的大臣们想是不敢……”
然而,崇祯却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此事无凭无据,思恩侯昨夜只是想依法将薛副将查办,又未曾扬言要杀之,如何便能说此事与思恩侯有关?”
近日里,崇祯与陆天行之间的裂痕明明越来越深,可此时小皇帝竟然会如此包庇于陆天行,这是曹化淳所始料未及的,于是慌忙伏地道:“是,皇上说的是,小奴刚刚失去了最后一位亲人,悲痛莫名之际,不免一时失言,还请皇上恕罪。”
崇祯问道:“即便乔允升、孙承宗、洪承畴、周延儒那些人当真是因为思恩侯而不愿提及此事,可阮大铖、温体仁和宋权等人,素日里无不是放胆直言,今日为何也都缄口不言?”
听了这话,曹化淳更是惊惧交集,要知阮大铖等人可都是自己这**的骨干,小皇帝这番话,已是在指摘自己结党营私之过,吓得他连连叩头道:“小奴知罪,小奴知罪了。”
崇祯道:“你平日里与几个朝臣结交,也不过是想为朕分忧罢了。但你要记住,朝臣也好,宦官也罢,都是朕的臣子,朕绝不容许大明朝再出现第二个阎嵩和魏忠贤。”
曹化淳连忙应道:“是,小奴万万不敢。”
崇祯问道:“听闻与你交好的朝臣们,私下里都称呼你为曹公?”
曹化淳心中不由一凛,暗道看来皇帝在自己身边也安插了眼线,因此不敢辩驳,只得硬着头皮道:“确有此事。”
崇祯微微一笑,又问道:“这是何意?可是将你比作了三国时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曹化淳闻言后身子一晃,险些因为惊吓过度而晕了过去,亏得他读了不少书,当下慌忙摇头道:“小奴驽钝之资且出身卑贱,怎配与魏武帝曹操相提并论,几位大人不过是将小奴比作了献马救主的曹洪,以此来称赞小奴的一片忠心罢了。”
崇祯道:“曹子廉官拜大将军,死后又被追谥为恭候,将你比作曹洪,也算是抬举了。”
曹化淳哪里还敢再多言,只得伏地称是。
崇祯叹了口气,说道:“化淳啊,朕如何能不明白你的忠心,但魏忠贤被人尊称为九千岁前,也未尝便没有一丝忠心啊。”
曹化淳忙道:“小奴明白,小奴定当谨记皇上的教诲。”
崇祯点了点头,挥手道:“起来吧。”待曹化淳站起后,又道:“薛副将戍边有功,如今却惨遭歹人毒手,朕心悲痛已极,传旨下去,追封薛贵仁为正二品上护军,加授龙虎将军,可按伯爵规制下葬。”
经过了一番疾风骤雨般地诘问后,皇帝并未降罪,反倒给出了这等天大的恩典,曹化淳喜出望外之余,更感天威难测,急忙跪地叩谢道:“小奴替甥儿拜谢皇上隆恩!”
崇祯正要再言,门外的小黄门却疾步走了进来,躬身禀道:“启禀皇上,思恩侯求见,此刻正在宫外侯着。”
崇祯暗道:曹化淳刚来寻朕告状,思恩侯随后便到了,他的耳目倒还真是灵通。于是挥了挥手,道:“你且先退下吧。”待曹化淳告退后,又对小黄门道:“传他进来。”
瞥眼看到曹化淳出了乾清宫,陆天行不由一怔,随即还是拱手道:“曹公公。”
曹化淳冰冷的目光瞪视了陆天行片刻,也拱手道:“陆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