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琢提前离开天章阁, 出现千秋馆,宋大夫十分刻意地揉了揉睛:“我竟然没有看花,真的是公子了?”
说完, 他飞快地将笔架旁的墨锭全部收,只将剩了半砚台的墨汁留桌面上。想了想,又于心不忍,还是抽了两锭墨, 重新放回原处, 满脸写着“算了算了, 你随意摆弄”的嫌弃。
谢琢看得笑, 坐下后,将手腕搁到了迎枕上。
“公子开年以, 倒是跟往年很不一样,我这里得勤快许多。”宋大夫手指搭上脉, 嘴上还闲不住, “到底是不一样了, 这情情爱爱,最是无用, 却也最是有用。”
谢琢任他取笑,不答话。
“从脉象看, 有了陆小侯爷,公子胸气郁都散了不少。”宋大夫收回手,又, “往凌北的商队又送了一批凌雪草, 我别的几味药配伍,加加减减,写出了几个方子, 要劳公子亲自试药。最是将每次喝药的间、服药后的反应和感受全都详细记录下。”
谢琢颔首应下。
宋大夫蓦地笑起,目光温和,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公子真的变了不少。”
以前的谢琢,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只能活几年的事实,不曾挣扎,也不曾有求生的念,明明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人,却寂地不见半丝波澜。
他虽医术高明,但却救不了求之人。不过他也并非不能解,这世上的一切,公子都无眷念,甚至想,活着的每一天对公子说都是一折磨吧?
听见这个评价,谢琢并不笃定。
或许是的?
至少以前,他从不会想以后,有了陆骁,他却忍不住每天都会想有陆骁的以后。
提笔写药方,宋大夫捋了捋胡须,笑得轻松宽慰:“我的医术,说不上生人肉白骨,但真起,肯定能排进大楚前列,公子吃药,只要公子不想,就算哪一天阎王敲门,我也会尽全力留下公子的命!”
二月二十四,谢琢随驾前往太液池赏柳,烟波画船,有教坊司的乐伎船上奏曲轻唱,渺渺如仙乐。
咸宁帝心情了不少,命高让给乐伎分发赏钱,又找宫廷画师,令他趁着春日晴,杨柳垂岸,画一幅《太液柳风图》,并让谢琢题诗。
谢琢连忙低,惭愧:“臣诗才着实不佳,担心一不小心污了画师的画。”
咸宁帝扬扬宽袖:“无碍,延龄之才,不诗,朕心里清楚。”他又笑,“况且,朕说你写得,这天下间,又有谁敢说延龄写得不?”
谢琢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只要他全心依附,忠心耿耿,不生二心,那么,不仅是他的诗写得或不,皇权还会慷慨地赠他名望、地位、权力、财富……
就像首辅杨敬尧。
谢琢没有再推辞:“那臣只献丑了。”
宫人都等十步开外,咸宁帝站水榭,四面当风,他半眯着,慨叹:“朕许久不曾这般悠闲了。”
顺手拍了两下朱红圆柱,“太医还劝朕注意歇息,可上午泽州报春洪泛滥,午应州又上折子说起了疫病,下午池州的铜矿又塌了。等朕终于把这些事处完,八百里加急,凌州的军情奏报又送了过,朕如何歇得?”
先帝连月不上朝、沉迷丹药不同,咸宁帝很是勤政,同样也很忌惮分权,万事皆要过目,所以才安排了翰林官员每日去华殿轮值,从旁帮着整奏折。
转过身,咸宁帝边走边:“说起凌州,陆将军强调北狄新任汗王耶律真狼子野心,但依朕看,北狄皆是蛮族,到现,有些部落还生吃牛羊肉。除骑兵强悍外,无粮草、军-械还是战略战术,都远不及我大楚。
不过朕也明白,陆将军镇守凌北边境,肩上责任极大,怕出了什么事不向朕交代。”
谢琢垂下,掩去情绪,没有开口。
就这,谢琢余光有白影闪过,他望过去,发现是一只毛发蓬松的拂菻狗。这狗很是名贵,从域传入大楚后,极受宫妃贵妇的喜爱。
小狗身边没有跟着照管的宫人,或许是迷路到了太液池边,见了人,没有躲,反而小跑着靠近。
却不想高让脸色大变,紧捏着拂尘,一改往日的细声细气,声音很是尖利:“人,快去把那畜生赶出去!快!”
咸宁帝抬了抬手,示意众人不得擅自。
高让后颈浮出一层冷汗,被风一吹,冷得身子一缩。他不敢猜测咸宁帝的心思,发现那小狗一路跑到龙靴前,还闻了闻,更是心惊胆战。
直到一声哀鸣,拂菻狗被咸宁帝狠狠踹了出去。
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高让急智,连忙喝:“这小畜生竟然惊扰了圣驾!哪个宫里养的,就赶紧送回哪宫去!”
一众宫人静默不敢言,直到一个小内监回:“像、像是大皇子妃的爱宠……”
大皇子妃?瞥了咸宁帝的神情,高让眉心狠跳,心里不免犯愁。这宫里多少年没出现过狗了,大皇子妃养了不说,还任由拂菻狗跑到了陛下面前,这不是直触逆鳞吗?
咸宁帝生母地位低微又早早离世,他还是皇子,很受先帝厌弃。不说皇子尊荣,连御膳房的小太监都敢克扣他的饮食。
先帝沉迷丹药,不朝政,还格外宠爱陈贵妃。
那,陈贵妃有一条很是珍爱的拂菻狗,吃穿用度比照公主,都跟着数名宫人照料。不地,陈贵妃会将还是皇子的咸宁帝招去她的椒房殿,命他地上爬行,自己的爱犬抢食,且不准用手。
若赢了,还是皇子的咸宁帝就能吃到一块半生的肉。若输了,则一整天都会忍饥挨饿。
往往这,陈贵妃还会让宫人们下注,赌皇子和狗到底谁会赢,观看也会笑得花枝乱颤。
没有人敢忤逆陈贵妃,同样,也没有人可怜一个狗抢食的皇子。
逼宫夺位的当晚,咸宁帝一把火焚尽陈贵妃华丽奢侈的椒房殿,至此,拂菻狗内廷绝迹。而咸宁帝登基后,从未册封“贵妃”一位。
只是,清楚当年这一切的宫人早已陆续去,宫里的人隐约知不能养拂菻狗,却不知具体的原因。
如今,大皇子妃犯了这个忌讳。
回到华殿,咸宁帝先看了宫廷画师画的画,夸了两句谢琢诗写得不错,接着就吩咐内侍将画拿去装裱。
批了几本折子后,咸宁帝突然开口询问:“延龄,朕记得老大求过朕,说他贵为皇子,岳丈的官职却低微,大皇子妃见命妇,也没有颜面,所以想求朕给他的岳父杨显升升官职,是不是有这回事?”
谢琢思索片刻,恭敬回禀:“是,诏书为臣草拟,擢升杨显为从二品卫将军。”
虽是虚职,不握实权,但足以洛京撑起皇子岳丈的颜面。
“嗯,老大如今还是浮躁了些,”咸宁帝握着朱笔,批复的同下令,“扣下,留吧。”
留待发意味着诏令下达的间不定,甚至可能无限延期,石沉大海。
谢琢应下:“是。”
过了几日,发现擢升官位的诏令至今没下,大皇子李忱有点坐不住了。
会仙酒楼二楼的包厢,李忱烦躁地叩了叩木桌:“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制科主考的推举驳了,吏部侍郎的推举也没有允,现,我不过是想给我的岳丈求个颜面上过得去的官职,竟然杳无音信!我这皇子当着还有什么用?”
这不仅是官位的问题。
朝谁不是人精?咸宁帝如此做派,一两次还,若次数多了,必定流言四起,说他李忱不得咸宁帝喜爱!
坐他对面的是一个穿灰色士服的年谋士,劝:“殿下别急,事出必有因,勿要莽撞!”
李忱表情烦乱,正想发火,忽地朝灰衣谋士做了个手势,视线则落了楼下。
千秋馆里间,谢琢取了药,问宋大夫:“人可送走了?”
宋大夫压低声音:“公子放心,将那拂菻狗卖给杨夫人后,就以回乡奔丧守孝的由了店铺大门,辗转两地,人现已经回了清源。”
“杨夫人”便是大皇子李忱的岳母。
自去年杨显邀请大皇子去观看校场演练、咸宁帝大怒后,杨显被降职,身为大皇子妃的杨婉当众挨了李忱一巴掌,几番哭求也无任何用,侧妃侍妾见势,纷纷使手段争起宠,越加不把她放里。
杨婉本就因家世不足很是自卑,再遭李忱厌弃,更是终日郁郁。杨夫人怕女儿宫无人开解,生出歹,想了不少主意。
后偶然间,从一个专卖珍禽猫犬的商人手买到了一只性格温顺、品相上佳的拂菻狗,杨夫人便趁着进宫,送给了杨婉。杨婉颇为喜爱,晚上都令它睡红丝毯上,如此,才慢慢有了笑颜。
听完,谢琢颔首,没有多话,只:“回去了就。”
拎着麻绳系紧的药包离开千秋馆,谢琢还没走出多远,便被人叫住了。
“谢侍读!”
谢琢回,看见一身常服的大皇子李忱快步走,正要施礼,就被李忱制止了。
李忱语气温和:“现宫外,人多杂,谢侍读不必多礼。”
谢琢依言放下手:“臣失礼了。”
看见谢琢手提着的药,李忱切:“谢侍读可是病了?”
谢琢摇:“我自小体弱,容易生病,这些药都是平日里吃着调身体用。”他主接下话,“殿下因何会此处?”
“心烦闷,出散散心罢了。”李忱若有所指,说完便观察谢琢的神色。
果然,他发现,谢琢还不算愚笨,知现老二已经倒台,纠结站队再无意义,一番犹豫后,迟疑:“殿下可是因为擢升卫将军之事发愁?”
李忱负手长叹:“君父君父,先是君才是父,”又苦笑,“我不知是哪里触怒了父皇,心甚是不安。”
谢琢犹豫片刻,还是安慰:“殿下不用太过担忧,当日臣陪陛下游太液池,一只拂菻狗突然出现,扰了陛下的兴致,还朝陛下吠叫,陛下因而生怒。后得知拂菻狗是大皇子妃的爱宠,便叫人送回去了。”
李忱立皱了眉。
杨婉养了只拂菻狗解闷的事他知,前几日突然走失、受了伤被送回这件事,他也零星听见过两句,据说将狗送回的内侍一问三不知,杨婉心疼地流了几滴泪,这事也就过去了。
他整日繁忙,哪有间心一个妇人养的狗如何?
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内情。
他倒是能明白消息之所以未传出,一定是高让令场所有宫人都噤声。
若不是谢琢当日场,他估计根本不会知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紧接着,李忱心压抑多年的愠怒又冒了出。
只是一条微不足的拂菻狗,竟会是他的父皇压着擢升诏令不发的原因,这话说出去,谁人敢相信?
他也无法相信!
由太过荒谬,李忱反而觉得是咸宁帝以此为借口,再次打压他,让他颜面尽失。那些朝臣,甚至被禁足的老二,指不定背后如何嘲笑他!
这次是拂菻狗,以后呢?是不是他养条鱼、棵树,都会成为咸宁帝斥责他、夺他颜面的借口和由?
储君之位就前,李忱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薄怒怨恨转瞬即逝,李忱又笑:“此番有劳谢侍读解惑。”
谢琢垂首:“小事罢了,殿下言重。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李忱清楚,谢琢这样的人,想要收服绝非一天两天的事,便寒暄两句后,利落放人。
大街上的繁华喧闹不同,永宁坊的窄巷安静许多,前后都没有行人。谢琢因为走了不近的一段路,虽未气喘,但两颊微微泛红,像雪色的皮肤上轻扫了一层胭脂。
极为敏锐地,谢琢发现了附近第二个人的存,但周身并未升起戒备。等他抬,就看见了蹲墙,不知远远看了自己多久的陆骁。
见自己被发现了,陆骁笑容飞扬地跃下,顺手接过谢琢手里拎着的药:“糖罐子里的糖没了,我刚刚去宣平坊的糖铺买了两包糖,这不,正赶上你抓药。”
谢琢眸光微:“东面那条路回的?”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衣料,不希望陆骁撞见他和李忱交谈的画面。
陆骁察觉到了。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换成:“对,就是走的那条路。”
捏着袖口衣料的手指倏地松开,谢琢笑着打趣:“又买了糖?不怕我牙疼得半夜睡不着?”
陆骁立刻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这话还是之前谢琢刻意疏远他,他赌气说的话。
“……我问过宋大夫,只要早晚漱口洁牙,不会牙疼的。”
陆骁没有戴护腕,两人挨得近,宽袖不地擦过,谢琢借着袖口的遮掩,握住了陆骁的指尖,依然目视前方:“你那次送给我的糖,我每一颗都吃了,很甜,药都没有那么苦了。”
身体仿佛还有记忆,他说起,舌尖似乎尝到了浓郁的甜味。
陆骁僵着手指,任谢琢牵着,又不由偏开,眉梢角的笑压不住。
夜里,陆骁翻着兵书,一边用手指凭空勾画路线图,每隔一会儿,就抬看看坐自己对面的谢琢。
两人都倚坐书房的榻上,间的案桌放着茶具,青瓷杯盛着的清茶已经冷透,水面映着窗缝外的溶月。
等陆骁画完秦望山的地形图,再看去,就发现谢琢睡着了。
他已经摘了冠,墨发用陆骁送的锦带松松绑着,稍显凌乱。原本手里握着的书册已经落到了旁边,匀长的五指搭竹青色衣面上,却还保持着握取的姿势。
陆骁忍不住笑,又有些心疼。
日日周旋于咸宁帝、李忱、杨敬尧诸人之间,不同的人勾心斗角,还要谨防自己的真实身份会暴露,不知阿瓷会不会觉得疲累。
怕谢琢着凉,陆骁静极轻地起身,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盖了谢琢身上。
以黑色为衬,谢琢的肤色更似霜雪,眉如画。
他的阿瓷是极看的。
视线做墨笔,陆骁缓缓描摹着谢琢精致的眉骨、微扬的尾、烛光下一半浸阴影的鼻梁,以及——柔软的嘴唇。
随即,再移不开。
谢琢的唇薄,唇线清晰,最近吃药调应该是有用的,唇色显出了一层淡绯,润和软的唇珠极是惑人。
烛火摇,陆骁仿佛坠入了由谢琢的呼吸织成的网,难以自抑地缓慢俯身靠近。
此此刻,他的心里像是起了一片燎原大火,烧尽连天荒草。
阿瓷,阿瓷……
念着这个令他辗转反侧、思之不忘的名字,陆骁的吻如风吹薄云,微顿后,珍而重之地落了谢琢的眉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