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朗正跪在下首等正元帝判断,此时欲退难退,听见秦昱说“手刃真凶”,猛得抽了一口气,既然齐王能进殿来哭陈这番话,那么齐王妃便凶多吉少了。
世人皆知齐王与齐王妃是两小无猜一同长大,杨妃在时便欲与母家结亲,杨云越也是支持秦昱的一支不小势力,他此时说杀便杀,怎不叫人胆寒。
师朗目光定定看向毯上的金绣龙纹,欲退不得,耳中尽是秦昱的哭声,他却埋首阖眼,心中微微一叹,以齐王的心性,只怕已经想了许久了,终于寻到这个契机。
师朗是情急之下受命查案,既要查案就要写判词,他与几位同僚在偏殿之中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当如何落笔。
事虽紧急,这份判词却不得不斟酌,写的录的都明明白白搁在眼前,师朗执掌大理寺,素以清正耿介为名,他不必同僚落笔,自己亲手抄写一份,思忖再三,落笔写道“此事非涉太孙,而涉陛下。”
这份判词几人传阅,大理寺寺正叹息一声:“事涉太孙,不可妄言。”几人能在一处,便是素日交好,把师朗的手按下,从他写中取出判词来,重新誊写一份,交到师朗的手里,摇一摇头道:“袁公去得早了。”
袁礼贤在世时行事作风硬派,与同僚之间也绝无什么人情走动,朝上诸臣都嫌他办事不圆滑、不宽忍,可直言犯谏这一条只有他能做敢做。
齐王夫妻又绝脱不开干系,不论此时说些什么,都恐怕失了圣心,这一笔涂抹了去,师朗此时反而庆幸这一句不曾留下。
他欲退不得,正元帝却以此为家丑,他气得动弹不得,还是王忠扶住他的胳膊,打量了眼色,轻声道:“师大人且去罢。”
师朗如蒙大赦,赶紧起身,躬着身子退了出去,行到殿门外,同僚正在外头回廊,来来回回踱步等他,见他出来,急步凑过来低声道:“如何?”
师朗摇一摇头:“忍也。”他说得这句,见同僚不明其意,也不再说,还回偏殿中去,思量着要不要给晋王妃送个口信去。
卫平与师清如久在清江,辅国公府只靠着管事打点,虽是卫家有意避祸之举,师家一家却也感念在心,如今女儿已经儿女双全,头胎得子,辅国公吹吹打打往师家送喜饼来。
师朗虽有避嫌之意,可人情往来却不能少,女儿嫁进了辅国公,从此跟晋王府也已经断不了关系,事关重大,晋王又征战在外,总该给卫家透个底才是。
太监沏了茶来,师朗飞快写了条子,正握在手心里,抬头就见那太监很有些面熟,冲着他笑出个梨涡,一面递茶一面把这条子卷进袖子里:“大人用茶。”
师朗捧起茶盏,一盏茶还未饮尽,就听见正殿中传出消息来,齐王妃因杨家一家殒命怀恨在心,欲毒杀太孙,事发畏罪自尽,夺去她王妃封号,贬为庶人,不得入皇陵。
杨宝盈挂在了殿中横梁上,宫人太监把她被横梁上解下来时,她早已经气绝多时,跟着杨宝盈的宫人都是秦昱后来调派上来的,与她也没多少情份,可一见之下依旧软倒在地。
还是个胆子大些的太监从床上取了锦毯来,盖在杨宝盈的身上,余下凳子绸环皆不敢动,急报到了正殿去,说的自然是齐王妃自缢身死。
师朗一出殿门,秦昱便跪行到正元帝面前,呜咽不止,直到正元帝问他:“你找到了真凶?”
秦昱闻言哭声一顿,他只当大理寺早已经有了定论,若不如此,也不会亲手了结杨宝盈,只为逃脱罪责,他哭得伏地难以起身:“盈盈见到事发,统统招认了,她一直对舅舅舅姆之死耿耿于怀,儿子带她去义庄收裹尸身,是想全了她最后一点孝心,谁知她亲见惨状,反而酿此毒计,欲害承吉。”
“这么说,都是她一个人做的?”正元帝在人前从不示弱,到此时却忍耐不住,一回两回,回回都是女人,肩不扛手不能提,偏偏一个个都敢行此背逆事。
“儿子若是早知又怎么能够容她。”说着“咣咣咣”三声响头:“儿子绝不知道,此事上天可鉴,儿子是今日回殿,见她面色古怪,藏一金瓶,这才知道她腰间七事里藏着剧□□物。”
说着把那件金七事呈了上来,除开金剪子金挖耳,还有一件做工精巧的仙女捧桃小金筒,不过指甲盖大小,雕得极为精致,拔开桃尖,里头该塞着剔牙金签,装的却是紫红色药汁,还有一股香腻味儿。
这药是秦昱重金请来的寻陈公宝库的江湖人士给的,他分明同杨宝盈说得明明白白,用金签沾过化在水中,调成花馅,这个女人却蠢得这样,竟自己加上药量,只求承吉速死,不是为了报仇又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何处?”正元帝身不由己往后一倒,王忠哪里扶得住他,勉力托住坐到椅上:“要不要召成国公谨见?”
正元帝摇摇头:“不可。”承吉虽醒了,这毒是否可解,尚且不知将来如何,若是魏宽知道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一个废人,又怎么还肯扶承吉上位。
文武百官若是知道太孙中毒,又当作何想,才刚立下太孙不久,如何能再立,立储之事,倒变成了一场儿戏。
“儿子将她关在殿中,父皇若要问话,只管派人去提审便是。”秦昱亲手将杨宝盈缢死,又亲手把她挂在了横梁上,推倒她寻常梳妆时坐的那张圆凳,这才急惶惶到正元帝跟前陈情,只怕再晚一步,就有大理寺官员进殿来。
她本可以一直当她的齐王妃,要是她乖些聪明些,又何至如此,连毒杀一个小儿都做不好。
秦昱一场戏唱到此时也已经快唱完了,他表明决心替杨宝盈求死,扒着正元帝的腿:“盈盈罪无可赎,可她到底与儿子一同长大,求父皇赐药给她,我亲自送她去,盼她去时怨气尽消。”
正元帝冷然看着他的儿子:“赐药?她死一人便百罪可赎?”
秦昱依旧落泪不止,伏地磕头,磕破了额上油皮,鲜红一片:“我自知她罪业难消,待我去后,必跪在兄长面前请罪,求父亲给盈盈一个痛快。”
“她叫我不痛快,我还会给她一个痛快么?”正元帝抬抬眼皮,对着儿子竟露出一点笑意来,笑盈盈道:“你说你毫不知情,又有何证据呢?”
秦昱瞪大了眼睛,分明六月天,冷汗却浸透了衣衫,他额上滑落汗珠,正元帝不信他,凭他巧舌如簧也是无用,身子簇簇发抖,便是此时太监进来禀报:“齐王妃自缢身亡。”
秦昱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血来,萎在地上装作晕厥,耳里却只见正元帝呵呵笑了一声:“宣太医,给齐王好好诊诊脉。”
太医就在偏殿守着太孙,秦昱一身冷汗接一身冷汗,眼睛虽紧紧阖着,心里却不住害怕,若是杨宝盈畏罪自尽都不能打消正元帝的猜疑,那么他要如何是好?
秦昱的脉象却和太孙一模一样。
秦昱的中毒之症比太孙的还更重些,只是到底年轻底子厚,这些毒素虽在他体几淤积,却还未毒发,太医一把诊断报上去,正元帝听了紧紧蹙了眉头:“齐王中毒了?”
太医伏在地下磕头答道:“确是如此,齐王之毒,药性比太孙还更烈些。”
秦昱懵在床上,一时面色惨白,他把这药交给杨宝盈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药会被杨宝盈用在他的身上,方才缢死她时,确还有些不忍。到得此时,恨不能叫她死得再惨些。
正元帝深知儿子的性情,这个儿子说些漂亮话是会的,觊觎皇位也是有的,可他再没胆子敢亲自服毒,用这个办法来洗脱自己的嫌疑,何况太医说了,秦昱中毒比承吉更深,用量也更多。
“毒妇!”秦昱低声喃喃,不敢叫人听见,才刚出的那身冷汗干了,又出一身冷汗,抱着被子惊惶,难道这就是中毒之状。
秦昱从来喜怒难定,性情乖戾,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出是何时中了毒的,别人也只当是天气燥热,齐王殿下的脾气更坏了,哪里还会想其它。
他又常饮止痛药物,两种药性有相同处,此时悔断肠子也是无用,他“哧哧”喘息两声,爬起来要往正殿去,以此脱罪,正元帝绝无话说。
他心中深恨杨宝盈用自己给的毒来毒杀自己,又庆幸此时服毒还浅,承吉都能醒转过来,他自然也有法可救,当务之急是先逃脱罪责。
秦昱被人搀扶到正殿中,做出难以支撑的模样,对正元帝惨然一笑,伏在地上:“儿子自知罪不可赦,请父亲责罚。”他方才一字未提自请惩罚,反是此时提了出来。
把他刚刚绝口不提中毒事,来彰显他对妻子最后一点情宜,依旧还在请求正元帝:“求父亲准许我收裹盈盈,替她安坟。”
正元帝确是如论如何也不会信秦昱自甘服毒只为脱罪,既然如此,太孙中毒一案,看起来便与他没有干系,杨宝盈一死,死无对证,看着他沉吟片刻道:“扶齐王回去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