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一直怀疑当年那场车祸的真相, 但他私心不希望真的和何醒有关，纵然他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相处的十几年中对待彼此都疏离客气, 丝毫没有“兄弟”间的亲密, 可说到底, 他们是“一家人”。

除去他那因婚姻不幸选择自杀的母亲, 躺在医院不知死活的人渣父亲, 单伦年纪能让他喊上一声“姐姐”的后妈, 他便只剩下了何醒这么一个亲人。

他依然不敢相信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能对他做出什么事来，也不愿相信, 他宁可何醒只是个傻到会被人绑架的孩子，也不想他真的和那场车祸有什么瓜葛。

在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前，他不忍心下任何定论。

似乎他千年魔生中为数不多的一点“不忍心”, 一半分给了闻人酌, 令一半则分给了何醒。

何醉怔然出神, 坐在原地半天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已离开房间的沉千秋又折返回来，补充道：“对了, 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倒也罢了，希望魔尊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别告诉我徒弟。”

何醉抬眼看他，内心那一点点鲜少出没的“想家”已悉数收敛, 神色恢复正常：“刚才在院子里，青如也听到了鹦鹉喊你沉千秋吧，现在说让我保密，是不是为时太晚？”

“青如心思单纯, 我说鹦鹉喊错名字她就会信，不像魔尊大人你，心里藏着那么些弯弯绕绕。”沉千秋道，“都说‘一孕傻三年’，你怎么一点都不见傻？你要是能迟钝一点，我还轻松些。”

何醉微笑起来，笑容却颇为不善：“你现在有求于我，这是想求我的态度吗？”

沉千秋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你来找我，不就是想让我治好你的魔宠吗，行，我答应你了，只要你不把我的真实身份说出去，我可以帮你，不收你的报酬。”

这个条件让何醉有些心动——上次他白嫖了一颗九死还魂丹的钱没给，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赊账了，沉千秋肯定会趁机敲他，而他肚子里的崽消耗太大，为了不让以后几个月的日子过得拮据，肯定能省一笔是一笔，沉千秋不要他报酬，定是再好不过。

于是他点头道：“可行。”

沉千秋听到这话，不禁松一口气，心说还好只是在魔尊面前暴露了，要是那群正道人士知道，非得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当年毒圣沉千秋为了试毒，可是迫害了不少正道弟子，许多仙门大派都恨他入骨。

“不过我有些好奇，”何醉又道，“你就不会心有不甘吗？就这样放弃了你坚持多年的毒道，转而踏上自己所厌恶的医途，就因为你心中那几分愧疚。为了扮演好沉万春，甚至不惜抹杀掉自己的存在，把沉千秋的死说成‘被毒功反噬’这种可笑又解恨的方式，你对自己，还真是够狠的。”

“魔尊在这里反复戳别人痛楚，只怕比我还要狠上几分，”沉千秋表情木然，“至少我只是一刀了结自己，而您把刀子捅进去又抽出来，抽出来再捅进去，明明看到我血肉模糊了，还故意笑着问我一句疼不疼。”

“谁让我是骨子里就很恶劣的魔族呢，”何醉毫无悔改之心，他又撸了一会儿怀里的猫，有些不舍地把它交了出去，“希望在我想离开药王谷时可以把它领走。”

沉千秋抱走猫：“我尽力。还请魔尊继续用‘沉万春’称呼我，沉千秋这个名字，就当从没听说过。”

“你放心好了，既然答应，自然不会露出破绽。”何醉说着撩起袖口，他苍白的手腕上绕着一条黑色的小蛇，“还有一只。”

沉千秋——沉万春表情扭曲，他深吸一口气，好悬才克制住想要破口大骂的冲动：“你在耍我吧？我以为只有一只才答应给你免除报酬，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是两只？”

何醉：“你也没问是一只两只，再说了，免除报酬是你主动提的，我可没强迫你。”

沉万春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捏走那条手指粗的小黑蛇，快步走开了。

医仙今日在魔尊这里吃足了瘪，估计接下来几天都不会再给他好脸色，何醉也不再继续自讨没趣，独自返回住处，去找愿意包容他恶劣的闻人酌。

小护法正在收拾屋子，好像想把这间临时居所布置得更舒适一些，何醉不想打扰他的兴致，在床上坐下来，觉得这床比以前更软了。

闻人酌给他递来一杯热茶，开口道：“属下想跟尊上商量一件事。”

何醉抿一口赤雪花烹成的茶，觉得茶味甘甜，比沉万春刚才招待他的药茶好喝多了：“你说。”

“属下想去一趟鬼界。”

何醉动作一顿。

闻人酌：“之前沉万春说，关于属下身上的秘密，鬼王有可能知道，但尊上现在不适合和他接触，所以属下想独自前往，跟他打探一下消息。正好这段时间尊上会住在药王谷，药王谷远离三界纷争，哪边都不敢轻易来招惹，加上有楚厌守在尊上身边，即便属下不在，尊上也是安全的。”

何醉听得直皱眉：“不可。”

闻人酌一愣，没料到他会直接否决：“为什么？这等机会不是正好？”

“你只考虑我安全不安全，却不想想你自己？”何醉语气略带责备，“阎雁云可没你想的那么好相与，鬼族自相残杀互相吸收是出了名的，他能在这种环境下稳坐一万年的鬼王，统御万鬼，可见其手段通天。你一个几百年道行的魔族到了他手里，他玩弄你就像猫玩弄老鼠一样容易，你还想独自前往，上赶着当他盘中餐吗？”

闻人酌有些不解：“可我们和鬼界不是……”

“同盟？”何醉摇头，“那都是表面上的，而今三界鼎立已久，谁和谁也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鬼界除三界之外实力最强，谁能拉到同盟，就多了一张立足的底牌，实际上我跟阎雁云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我请他喝酒，不过做做样子罢了。”

闻人酌垂下眼：“您……从没跟属下说过这些事。”

“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反正我们和他又不会有太多接触，鬼族不能在白天出没，就注定他们无法跻身三界当中，不足为惧，只不过需要提防阎雁云。”

何醉放下茶盏，钻进被子准备休息一会儿：“总之你别去就对了，你不去什么事都没有，你去了反而给他机会，如果他强行留下你要挟我，会令本尊很难办。”

闻人酌没听懂：“他能要挟您什么？我们魔界的资源，鬼族似乎也用不到，就算他抢走了您的魔尊之位，对他而言也没任何好处吧？我们魔族可是不怕鬼族的。”

何醉：“他当然不会想要那些，他一直以来的愿望都只有一个——他想要为自己重塑躯体，能够在阳光下出行。”

闻人酌闻言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瞳孔微缩：“您该不会想说……”

何醉点头：“因为他的力量太过强大，世间没有哪个修真者的躯体能够承受得住他的神魂，除非是裴千鹤，但之前裴千鹤有霁雪剑，他忌惮对方的实力不敢出手，现在裴千鹤又修为废尽，躯体经脉已毁，即便抢来身体也没有用了，那么唯一能助他实现愿望的，就只剩下神鸟之血。”

闻人酌紧紧地抿住了唇。

他忽然记起那天尊上和裴千鹤在晴霄峰交战时，裴千鹤说过“有人要取你的血为自己重塑身体”，当时他并没细想，完全没料到这个人居然指的是鬼王。

终于反应过来的小护法不禁倒抽冷气：“尊上您……既然早就知道他对您有所图谋，为何还要和他结盟？！”

“这世上有几人不对我有所图谋？”何醉不以为意，“正因为他对我有所图谋，才会答应成为我的盟友，反正我又不会真的被他吃掉，白得一份助力，何乐不为呢？”

“您……”闻人酌被他堵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用力咬牙，“您真是太胡闹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遇到我，至于这么激动吗？”何醉抬手掩唇，无声地打了个哈欠，“你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也想，但这件事不急，等孩子出世再去搞清楚也不晚，所以去找鬼王的事先放放，我暂时不想跟他耗费不必要的精力，他比沉万春难搞定多了。”

闻人酌脸色阴沉，显然对他一番话极为不满，他忽然凑上前来：“属下现在有点生气。”

“嗯？”何醉表情奇怪，心道小护法确实大胆了许多，不但敢跟他生气，还敢说出自己生气，“所以？”

“所以属下还是要去找鬼王，”闻人酌道，“偏不要听尊上的话，让尊上也体验一下属下现在的心情。”

“……你敢！”何醉本来都躺下了，又猛地翻身坐起，“本尊刚才说了那么多，全都白说了？你不要命了？”

“属下不过是在做尊上经常做的事，”闻人酌一板一眼道，“属下身为尊上的护法，自然要以尊上为榜样，尊上做过的事，属下也要效仿，尊上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你……”何醉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后悔自己强行沟通了主副人格，简直是挖坑给自己跳。

看小护法的表情似乎是认真的，现在这货这么大胆，连他的命令都敢不听了，他再继续来硬的也没用，只好免为其难先服了个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既往不咎，懂吗？”

闻人酌不为所动。

何醉硬着头皮道：“那本尊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日后本尊一定……改过自新，可好？”

闻人酌神色终于有少许动容，他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掏出纸笔：“尊上立个字据，属下就相信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