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未说着徐徐呼出一口浊气, 似陷入某种久远的回忆当中:“那是近一千年前的事情了,母亲是狐王最小的妹妹,虽然不是亲的,关系却还不错。那时母亲年少贪玩, 误入红尘世间, 流连忘返,在人间结识了父亲, 两人一见钟情, 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何醉点头, 心说:常见的开头。
“因为狐族修炼时常吸人精气, 凡人对狐族颇为畏惧,母亲怕父亲知道了她的身份以后会离开他,便一直隐藏妖气、以人形伴其左右。两人十分恩爱,后来结为夫妻, 并有了孩子, 母亲担心孩子出世时会露出狐族的特征,所以直接封印了他的血脉,决定从此往后再不回妖界, 始终以人的身份和父亲生活下去。”
檀未顿了顿:“但好景不长, 就在孩子——也就是我出世几年后,他们所住的村子有人投井自尽,那户人家总觉得死者阴魂不散,就找了个道长来做法, 那道长有些道行,帮他们驱散了怨灵,并且意外发现了母亲的身份,私下里告诉我父亲, 说你妻子是只狐妖,你要小心,别被她吸了精气。”
何醉隐隐有种猜测:“这道士是晴霄派的人?”
檀未摇摇头:“他当时确实自称晴霄派出身,可我后来拜入晴霄派,却发现派里从没有过这么一号人,他是冒充的,大概因为晴霄派在人间威望较高,顶着这个身份容易骗钱。我也曾尝试在修真界寻找他,可惜没能找到。”
何醉“嗯”一声:“你继续说。”
檀未:“那时候人间谈狐妖色变,道长告诉我父亲以后,父亲就对母亲起了疑心,开始千方百计试探母亲的身份。”
何醉觉得这故事十分耳熟,没忍住道:“然后你父亲骗你母亲喝了雄黄酒?”
“雄黄酒是何物?”
“……没什么,你继续说。”
“一开始我母亲尚能应对,可后来时间长了,父亲的奇怪举动便引起了邻居的怀疑,村子里开始传出关于母亲的各种流言,母亲又要照顾我又要应对这些,有些自顾不暇。”
“那时狐族严禁族人和凡人私通,到现在也是如此。魔尊也知道,狐王素来对血脉看得非常重,狐族有严令规定,如果发现谁与凡人私通,被抓到后会被强行带回族中,并且杀掉那个凡人,断其念想。”
何醉觉得匪夷所思:“这么极端,不怕痛失所爱的族人拼死抵抗吗?”
檀未没接他话茬,自顾自地往下说:“父亲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或许是那个道长告诉他的,他很怕死,村民更不想被连累,最终他们几人背着母亲商量过后,做了一件事。”
何醉洗耳恭听,对方又道:“他们再次找到那位道长,并通过道长找到了狐王,他们主动将母亲逃离妖族,流连人间的事告诉了狐王,只为求他网开一面,看在他们主动认罪的份上放自己一条性命。而狐王得知自己失踪已久的妹妹竟在人间,还和凡人有了孩子,勃然大怒,当场就去凡间抓人。”
何醉眼皮一跳,心说这几个凡人怕是没长脑子,狐狸素来以狡猾著称,怎么可能真的答应他们的条件?
“然后呢?”
“然后……狐王在父亲和村民的指引下找到了母亲,母亲非常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会出卖自己。而狐王第一时间看到了躲在母亲身后的我,知道我身为半妖还被封印了妖族血脉,更是怒不可遏,准备当场把我这个杂种杀死,然后将母亲强行带回妖界。”
“母亲非常悲愤,不理解为什么父亲要出卖她,更不理解为什么原本待她很好的兄长要杀死她的孩子。她拼死也要保护我,舍命与狐王交战,耗尽全身修为送我离开,最终战死当场,内丹破碎,连尸身都没能留下。”
“而自始至终,父亲一直在旁边看着,母亲心灰意冷,饮恨而终。”
何醉皱眉:“所以狐王放过你父亲了?”
“怎么可能,”檀未冷笑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妹妹身死,那个杂种孩子也没能杀掉,狐王正在气头上,看他更不顺眼,当他再次上来求情,直接一巴掌抽飞了他的脑袋。村民们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四散奔逃,跑得快的逃过一劫,跑得慢的全都被狐王一锅烩了,村子就此荒废——这些事还是我长大以后重新回到那里,在临近村子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的。”
“所以你恨狐王,”何醉终于搞清楚了前因后果,“虽然归根结底,你母亲的死是你父亲害的,但你父亲已被狐王杀死,狐王逼死你母亲,又杀了你父亲,这仇不能不报。”
“不,”檀未声音很冷,眼神也很冷,和他平常的样子截然不同,“我父亲,他只是个愚蠢又自私的凡人,他的死死不足惜,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狐王,他根本不该定下禁止与凡人私通这样一条规矩,他的手段不近人情,仗着自己修为高地位高,不给人任何商量的余地,处处以血脉压人一头,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何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确实看不惯当今狐王的所作所为,但他是魔,没兴趣干涉妖族内部事务,如今檀未杀了这让他看不顺眼的狐王,也算是办了一桩美差。
檀未的身体好像已到极限,他咳嗽了几声,唇角咳出不少血沫,他抬手将血迹拭去,居然笑了起来:“所以我阉了他的亲儿子,让他眼睁睁看着这一条他所珍视的血脉断绝,当年那杂种的半妖,杀了他纯种的儿子,他会作何感想?”
何醉眼神复杂:“所以,你把朔月放在哪里了?”
“丢在妖界了,相信魔尊不想再看见他。”
“这倒是,”何醉表示赞成,“现在正是春天,你把一只被阉了的狐狸放生大自然,也怪狠的。”
檀未咳出了更多的鲜血,他眼神开始涣散,断断续续地说:“我的故事……讲完了,可我现在站不起来,麻烦魔尊派个手下,把我的尸体……扔到夜阑峰外面去吧。”
何醉赤脚下了床,从地上捡起那颗自对方手心滚落的内丹:“这样吧,你先别着急死,你的条件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闻人酌,去把你的狼和我捡的那两只宠物都牵来——只要它们中有一个愿意吞下这枚内丹,我就答应你的条件,如何?”
檀未闻言,已经涣散的双眼又重新有了一点焦距,他已经没什么力气说话了,只能撑着最后的一口气在原地等待。
小护法领命而去,很快便回来了,何醉把已经擦拭干净的妖丹递给他,闻人酌拿着妖丹放在魔狼面前,魔狼凑上来闻了闻,居然一脸不感兴趣地走开了。
檀未在旁边看得很是惊讶,心说这几千年道行的妖丹,居然送到眼前了还有魔兽不吃?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更加震惊——闻人酌又把妖丹放在黑猫面前,黑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轻轻一跳跃过他的手,径直走到何醉脚边,开始撒娇似的蹭他的小腿。
闻人酌再把妖丹给蛇,小蛇吐出信子稍加试探,随即猛地后仰,迅速游走开去,躲得远远的。
檀未看得呆住:“它们为什么都不吃?”
何醉没告诉他是因为这几只魔兽都喝过他的血,尝过神鸟之血,怎么可能还咽得下区区狐妖内丹。
于是他道:“看来我没办法答应你了。”
檀未有些失落,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心道自己连临终遗愿都不能达成,还真是活得失败。
“你就这么想死吗?”何醉拿回妖丹,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既然这么放心不下景云,变成狐狸又如何呢?难不成他还能因为你是妖而跟你反目成仇?”
“……你想说些什么?”
“死或者变成狐狸继续活下去,你选一个,”何醉道,“你有胆量只身入妖界斩杀妖王,没胆量活着?别让我看不起你。”
“你要我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你并非讨厌狐族,而是单纯讨厌他们的作风——难道你也讨厌你的母亲吗?”
檀未沉默下来。
他本来已经决定好了赴死,居然被魔尊一席话说得有些动摇。
曾经他被母亲强行舍弃了妖族的身份变成人,为了活下去。如今他又要舍弃人类的身份变成妖,依然是为了活下去。
如果是为了同样的信念,母亲……或许不会责怪他吧?
正在他犹豫之时,妖丹泛起耀眼的光芒,在何醉手中变成了流转的光团,他托着这团光,道:“如果你是嫌直接吞吃太恶心,本尊倒是不介意帮你把这东西直接转化。如果你决定活着,就伸出手来,如果你决定去死,就闭上眼。”
檀未看着那团光芒,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将它接在掌心。
就在他接触到光团的刹那,光团化作道道流光,倏地没入他的皮肤,一股无比磅礴的力量涌入经脉,他的身体登时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只感觉浑身胀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爆体而亡。
他喉咙里滚出难以抑制的呻`吟,额头青筋凸起,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一动也动弹不得。
闻人酌生怕尊上被波及,忙挡在何醉身前,护着他退后了好几步,何醉却毫不在意:“都有胆量选择活下去,还不能克服这点小小的难处吗?”
他说着回到床上,重新钻进被子,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之时,听到檀未的挣扎声终于小了下去,继而传来粗重的喘息。
他扭过头,只见对方满身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并且逐渐抽出了一些不属于人类的特征——比如头顶冒出了一对狐狸耳朵,身后多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他眨了眨眼,惊讶道:“居然是只红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