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烟送走了苏回, 再次来到主楼的时候，审讯还是僵持着，没有进展。
姚飞还等在那里, 看他进来说：“老师, 你这面试好久。”
于烟冲他点了下头，没提面试的事情，对一旁的小警察道：“我梳理了一下案情, 想试试能不能让嫌疑人松口。”
小警察唉了一声，忙去请示李队。
“发现真相了？”姚飞插空问他。
于烟点头：“那些老人可能是雇凶自杀。”
姚飞低头想了一会, 激动得桃花眼都亮了起来：“逻辑上是通的，老师你太棒了。”
“是经过了别人提醒，才想到的。”于烟感慨道, “你的新同事真是优秀。”
“是他运气好蒙对了吧？”姚飞撇了嘴，“老师你是在谦虚吧？比你还优秀？我不信。”
于烟大方承认：“没有什么信不信的, 我的天赋有限。人家就是比我强。”
两人聊了几句, 李队正好过来了，争得了他的同意，于烟走入了审问室。
俞染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头, 她的头发已经是银白色，脸颊上有一些零散的老年斑，看上去就是一位安详而普通的老人。
俞染看到于烟进来，抬起头重复说：“警官，我没有杀人。”
“我知道, 人不是你杀的。”于烟道，“但是辅助他人杀人，或者是帮助他人自杀, 也是违法犯罪的行为。”
听了这句话，俞染的表情露出了一丝的惊讶。
于烟继续说：“我查到了一个你的报警记录，是在三年前，你的打卡群是在三年前成立的。也是许昭然来到你们这里务工前……你能够告诉我，你是为什么建立那个打卡群的吗？”
俞染被戳中了心事，她抬起头，终于开始解释。
老人的声音柔和，独有的沙哑：“之所以建立那个打卡群，是因为，我们小区里的一位老人，忽然去世了。她没有子女，没有亲属，养了一只狗，是狗在屋子里不停地叫，有人到居委会投诉，才被发现的，那时候她死去已经七天了。当时是我报了警，然后我进去，辨认的尸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味道。”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发颤，于烟从中听出了事情对她的触动。
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像是一个永远都走不出去的噩梦，偏偏噩梦就是现实。
俞染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小区里的老人们吓坏了，人都有个死，但是死了以后还没有人及时发现，孤孤单单地烂在那里，这件事太凄惨了。”
“所以那个打卡群，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俞染点了一下头。
“大家都害怕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他们之中的有的人，还在我这里放了钥匙，每天在群里打个卡，至少生老病死，会有人知道。”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可是……”
“然后呢？”于烟示意她继续说。
俞染垂下头，变成了那个往日里爱和邻里谈心的老阿姨。
“可是人不能把握自己的生，也不能把控自己的死，这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我们和普通人不一样，我们老了，没有亲人朋友，我们没有用了，没有社会责任，如果安静地走了，也是减少社会的负担。”
“警官，你没有经历过老去，没有临近过死亡，你或许不会理解，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最初的时候，父母会是陪伴在身边的，可是当父母不在了，就会觉得天塌了一半。接下来是伴侣，可能会死，可能会离开，孩子也不可靠。”
“亲戚慢慢疏远，还有一些是在打主意你的钱，都活了几十年了，什么人世凉薄没有见过。养老院又贵，普通人根本进不去，就算进去了，没有亲戚去看，也是任人拿捏。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会沦落到这一步，可是活到了这个岁数，就会发现，连大脑身体都不能把控了，更别说别人了。过了退休的年龄，你就被这个社会抛弃了。似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打打牌，不知道该干什么。”
“你会变得爱忘事，年轻时候可以轻易记下来的事情，到了这时候就会转头忘了。我有几次出了门回来，才想起来炉子上烧着东西，锅都烧坏了。看着自己喜欢的儿孙，会叫错名字。身体会出现问题，这里不舒服了，那里难受了。过去爱看的电视剧，现在看一会，就会头疼。喝个汤，有时候手抖，会洒在桌子上一半，还会洒在衣服上。”
她低下头：“我的老伴也去世了，孩子们虽然孝顺，却帮不上什么忙。到了最后，就忽然发现，就剩了自己一个人了。特别是夜晚的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寂寞，特别无助。这个时候，就特别想要有人能够帮助自己，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
“那些老人里面，有生活失去了希望的，有重病缠身的，也有失去了生活信念的，我反复确认过。”
于烟还年轻，他体会不到这种感受，但是听着老人的话，也觉得有些难过。
他在心理学上学到过，有一种疾病就是老年抑郁，这和年轻人的抑郁不太一样，但是同样可以把人击垮。
面对年轻人死去，会让人惋惜，但是一个将近古稀的老人死去，让人很难去评述。
也许子女们多来看看，也许社会多一些关注，老人们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于烟可以理解和尊重这种选择，只是他们越过了法律的边界，他继续问下去：“所以你们就找到了许昭然？”
俞染点了点头：“最初我们只是发现其中的一位老人忽然死去，有点蹊跷，后来我去问她，表示我没有想要举报她，而是想要她帮忙，她才慢慢说了实话。所以，很多事是我和死者求着着她做的。”
连环杀手和垂暮的老人，形成了一种共生的关系。
于烟又问：“我发现，周冰怡的遗物里，少了一个戒指。”
俞染点了一下头：“许昭然处理的时候，除了要钱，还需要拿走对方的一件信物……”
许昭然借着杀害那些人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那些老人们也因为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俞染终于供述了全部的犯罪事实。
等于烟从审问室里出来，李队激动极了：“于组长，你明察秋毫，简直是神探，太棒了！现在有了口供，我们可以发布对许昭然的通缉了。”
案子有了眉目，于烟也松了口气，他看了看，没找到姚飞，转头问李队：“姚飞呢？”
李队道：“好像是被金副局叫走了。”
于烟皱眉：“什么时候的事？”
李队想了想：“几分钟以前吧。”
于烟心说事情要糟，急忙从这边出去，坐上电梯。
到了八楼，于烟抓紧时间，用微信给谭局留了几句言，把最近这个案子的进展说了一下，然后提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于烟走到了金副局的办公室外，就听里面传来质问声：“说，那账号是不是你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进入，打了个招呼：“金副局。”
于烟看了看气呼呼的金副局，又看了看姚飞。姚飞在里面梗着脖子白眼翻到了天花板。
金副局皱眉道：“小于啊，我正想要找你呢，你看看你这个下属，之前干的是什么事啊，被我抓到了，嘴巴还很硬。”
于烟点头鞠躬：“金副局别生气，那账号是他的，前几天的事情我也知道，都是这混小子胡闹。”
金副局看到他脾气软软的，点头道：“你也觉得是胡闹是吧？今天敢顶撞我，明天就是别的领导，将来在行动里，就指不定会出什么岔子和问题。”
于烟点头：“我觉得这事绝对不能这么算了，一定得给他点处罚，他才能长记性。”
两人迅速就统一了战线。
姚飞还没供，就被自己老师点了炮仗，转过头有点诧异地看向于烟，随后又低下了头。
“对！不能这么算了！”金副局点头，哼了一声，手指敲了敲桌子：“这个事情，影响非常不好，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事关的是警察的形象……顶撞领导，目无法纪，是必须要处理的！而且要严罚。”
于烟说到了这里，话锋一转：“不过金副局，真的非常对不起，那照片，是我之前传给他的。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作为他的直属领导，应该是要付主要责任的。金副局你看，是要通报批评还是要扣罚工资……需不需要我写个检查，说明一下情况？”
于烟一幅好脾气，好商好量，任由拿捏的态度，说出的话却是以进为退，句句刺耳。
金副局这是在窝里横，于烟这个级别，要是通报批评扣罚工资，那是一定会闹到省厅里的，他那照片一出来，到时候丢人的就是他了。
金副局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师徒两个是一唱一和故意让他难堪呢。
可是于烟说的话，却像是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他的软肋，一时间让他有气不知道往哪里撒。
金副局憋了半天说：“这事情也没那么严重，他给我低头认个错就行，下次别犯。”
于烟选择性理解，直接跳过了认错一步，从后面用鞋跟轻轻踢了踢姚飞：“金副局大人大量，你还不快谢谢。”
姚飞这时候明白了于烟的意思，见好就收：“谢谢金副局。”
金副局感觉自己吃了个闷亏，还想说点什么，谭局开门冲了进来：“唉，于组长啊，我这找你半天了，那个案子听说又是找到了一个重犯？这是大功一件啊。”
他转头看了看气成了河豚的金副局：“唉，你们这里在说正事？”
金副局脸色变了变，憋出来一句：“我们刚聊完。”
谭局道：“那就好，小于你过来我办公室来一趟。”
到了走廊里，走了几步，谭局回头看向于烟，又看了看姚飞，最后目光又落回了于烟的身上：“你啊，就会护犊子！”
于烟：“谢谢谭局。”
谭局：“不用谢我，案子破得不错，我们去办公室商量一下你们部门的后续安排。”
于烟匆匆地把姚飞从领导这里捞了出来，让他自己先回去，又和谭局开了半个下午的会。
到了晚上下班他才觉出来饿了，今天他忙了一天，午饭也没有顾上吃。
这个时候刑警队那里又传来了好消息，他们抓到了许昭然，马上开始了审问。
很快，许昭然也招供了。
一个大案子眼看要破了，刑侦那边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
于烟走在走廊里，就有人和他打着招呼。
一进入刑侦办公室，于烟闻到了一阵烧烤的香气。
李队塞给他一大把羊肉串说：“于组长，你才是这一案子的功臣，没有你的话，哥哥我这次真就掉坑里了。现在破了大案，回头可能还会有奖金，我替全队人谢谢你。”
于烟接了羊肉串过来：“没事，是应该的，你们既然申请了行为分析组的介入，那大家都要好好配合。”
和他们聊了几句，于烟又问李队：“姚飞呢？”
下面几位警员眼神交流了一下，开口道：“好像是在天台呢。”
于烟道：“这个案子他也出了不少力，好多线索都是他发现的，我去给他拿几串过去。”
李队点头道：“好好，随便拿，这案子，多亏了你们师徒了，你们辛苦了。”
于烟拿了几串烤串装在塑料袋里出来，来到了天台处。
他看到姚飞一个人坐在台子上，旁边还放了几个啤酒的易拉罐，有的是空的，有的还是满的。
如今冬天，天台上吹着冷风，有点凉，视野和空气却非常好。
城市里是一片黑暗的，那些燃着的路灯却像是点点的星光，车辆运行排着长龙。
夜景太美了。
于烟走过去，把烤串塞给姚飞：“刑侦队请客。”
姚飞哼了一声，转过头看向他，夜风吹起他的刘海，他的桃花眼微微一眯：“老师你和他们要的吧，那群人才不会记得我。”
嘴巴这么说着，还是把烤串接过来，吃了几口。
于烟道：“你能破案子，他们就记得你，是李队专门让我带给你的。”
他说着，又给姚飞拿了塑料袋，“等下啤酒罐子装起来，别让别人看到。”
现在虽然是下班时间，但是在总局里喝酒，总归是不太好的，也许会有人挑刺。
姚飞嗯了一声。
于烟这才放心下来，他坐在了姚飞的旁边，也拿过来一瓶啤酒，啪地打开了。
姚飞转头看他：“老师，你那个纸糊的肠胃，就别喝了，这个太凉。”
于烟笑了，拿起来喝了一口：“我还没那么娇气，怎么，就喝你一罐，你就心疼了？”
姚飞沉默了片刻，开口说：“没有，管够。不够的话，我再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