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趟苏州, 这是祯娘想了好几日的事情, 从端午那天起有隐隐约约存在心里了——当时顾周氏念曾经旧时时光, 那时候的人、物、事,都有所感怀。就是这样,祯娘已经想要母亲能故地重游重新回去看看。
更何况洪钥的婚事也要定下来, 可只是看些别人写的文字,说这家公子如何, 那家公子出挑,她是在没法子放心。就算是她确定那些讯息确实是真的, 没有真的见一见那些人家, 只隔着老远就定下, 她还是做不到。
而除了顾周氏十分喜欢的桂家小公子, 还有周世泽特别看中的钟家大公子。这位倒不是什么别的出挑, 而是人武将家里出身,世世代代都效力军中。和周世泽原本的上峰是通家之好,因此托人来问。
周世泽原来在东南的老上峰, 这自不必说是何等厚道明白的人物。与这样的人是通家之好, 还能托他做媒,甚至不用去多查,也该知道家庭是个好家庭,孩子是个好孩子。
果然, 周世泽不过是在一干行伍交情里打听一番,立刻就知道了,果然是个好的。就祯娘知道的, 别的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本身格外上进。只不过才十八岁,却已经是战阵上拼杀过好多回的儿郎了!再加上个性忠义待下极好,翻过来看,这就是当年周世泽的样子!
何况这家人也不错,大概是武将人家的关系,一般都会多些爽快气,少些纠纠结结。这一家也是这样,凡是与他家做亲的人家都是赞过的。长辈办事公道,治家从来和善。至于妯娌小姑之间,也是难得的融洽。
只是有些话祯娘没有和周世泽说,暗地里和顾周氏道:“这样的人家也好,娘知道洪钥的性子不驯,这些阔朗大气的武将人家只怕还合适一些。只是他家有一样,孩子在妻妾上面不讲究。如今才十八的孩子,虽然外头知道并没有妾室,却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我难道让洪钥才出门就做了娘?”
当世的规矩,男子自然可以三妻四妾。有力量的无论多少房小星也随意,最多就是得一个贪花好色的名声,若不是清流,谁会在意。然而讲究人家的没成亲的小公子们却不能这样——身边不至于房里人都没有,但开脸的妾室是不会有的,更遑论儿女了。
只因为讲究人家自然想同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而这样的人家自然地位不低也十分讲究。看到男方家中是这个样子,女儿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有了名堂正道的妾室,甚至连儿女都有了,如何能忍?
疼爱女儿的是不愿意女儿去受这一份苦,这还没有进门就这样,一但进门了又岂是会收敛的?虽说书里教导女儿家要贤惠,不能嫉妒。可生活里的人有喜怒哀乐,焉能做到真的如菩萨一般,不争不妒!
还有些人家不见得疼爱女儿,却是为了不跌这份面子——就像有的人家,不见得是有多看重出嫁女,可出嫁女真的在婆家受了欺负,家里父兄是万没有看着不管的道理。真要是坐视不理,人传出去就是这家人没得刚强脾气,被人欺负了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顾周氏听到这样的话也附和道:“我知道他们这样人家的难处,也不会说他们家没的规矩。然而自家孩子自家心疼,既然他家有这样的规矩,不结亲也就是了。只是你回世泽的时候需缓缓的来,到底是他极喜欢的,不好让他伤了脸面。”
确实是有难处的,武将人家,特别是这样要上战场的武将人家。最怕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男丁渐渐都战死沙场,家里头绝后!譬如话本里杨家将的故事,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最后竟然只能女将出征了,教那些武将人家都心有戚戚呢!
所以这些人家就不能太讲究,只能说越早有孩子越好,而且孩子本身也没有一般人家那般看重嫡庶。已经上战场的钟家大公子,既有随时丢掉性命的危险,本身又是承重孙,相比别的兄弟,在子嗣上只怕背负的还重些了!这样的孩子,十八岁是时候有妾室有孩儿,并不算稀奇。
祯娘点点头,这种事她又如何不知道呢?而且在苏州她还有别的看好人家,譬如说‘丝缎’宋家,这家正是当初与如日中天刘家合作做生丝生意的三大买办之一。如今三大买办都吸着刘家的血反客为主,宋家自然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这样新兴人家倒是和自家很相似,家风上也活泼一些,比起那些规矩严谨的世家倒是更适合洪钥的性子。况且宋家为什么能成为反客为主的一家?凭借的正是家里子弟格外出息,比起暮气沉沉的刘家当然是如旭日东升,不可遮挡!
而来提亲的这一个子弟又是现在年轻一辈当中的翘楚,能力也是实实在在有的。看看他做下的几笔生意的首尾,虽然年纪轻轻,不过是雏凤初啼,却已经相当惊艳。人都赞他雏凤清于老凤声,祯娘看他就像是周世泽看那钟家大公子一样,相似的后辈总是欣赏的。
有些让人玩味的是,前脚宋家托人送信过来询问周家的意思,后脚刘家也托人表了自家的情。是的,这刘家正是宋家原本唯命是从的那个刘家!这样的先后,实在是让人想不多想都难啊。
只是虽然这样,这刘家还真被祯娘考虑过。他家虽然受到三大买办的冲击早就大不如前了,所谓如日中天放在如今更多的是一个敬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刘家依旧是整个江浙数一数二的人家!
特别是在他家的地盘杭州,依旧是说一不二的巨头,这样的人家至少也很拿得出手了。而如今处境的刘家向周家提亲,自然不会只是和宋家别苗头那么简单。说的功利一些,他们看中的是洪钥背后的周家和顾家。想要靠着洪钥这边的背景东山再起,恢复往日的地位。
这样的诉求决定了洪钥去到他家,还真是和公主下降没什么区别。前些日子洪钥自己说‘那可要挑一个好好的人家,就是那种我嫁过去不会吃苦,而且能够作威作福的。嗯,全家人都捧着我就最好了!’若真是嫁到刘家,可就不会只是笑谈了。
之后还有林林总总的人家,反正只要是苏州并苏州左近拿得出手且有意同周家结亲的人家,祯娘都了解过了。然而了解的再多也不能打消她心里的忧虑——如果不能亲眼看一看,她如何能将洪钥送出门!
当日她在顾周氏说出极看好桂家小公子之后,就脱口而出一句‘娘,咱们亲自去苏州看一看’,只是之后就没了下文,顾周氏也只一位她一时起了兴,因此才有这话。后来她没有再提,顾周氏自然也就当作没发生过。
然而祯娘自己知道,她并不是一时随口说出来的,她分明是思虑了许久——或许正是思考了太多遍了,才会这样脱口而出也说不定。只是她在说出口之后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她如何去苏州?这可不是说一说就能解决的啊!
现实告诉她,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现在没事儿去一趟苏州,其中麻烦与困难也不比去一趟欧罗巴少多少了!然而这种念头就和当初去欧罗巴一样,没有的时候还好,一但有了就真如野火燎原一样,止都止不住。
不同的是,当初她去欧罗巴是为了圆少年时代的一个念想,走遍大好河山,这是不断先前看到不同的东西。而去到苏州,一个是为了母亲,她当然看得出来,母亲思念故地。只是因为自己,以及这些孙子孙女儿,手脚绊住,也就只是想想而已了。
另一个则是为了自己——或许是因为她是一直一直向前走的,走的又快又好,所以并不懂得回头看。太仓、金陵、太原、泉州,都可以一个又一个地被她抛到脑后。不是不会怀念一番曾经,只是她的眼睛更多的时候看向了未来。
然而每一个人终究还是会想起曾经的时光,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地方。这无关于人的地位、经历,或者别的什么,怀念只是到了一定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的东西——祯娘甚至无奈地想,或许她已经要老了?
即使看她的样子,依旧是二十多岁的青春模样,但其实已经三十多岁,是女儿要嫁人的年纪了。许多和她一般年纪的妇人,生孩儿早的,还有已经做祖母的呢!这就是世道了,男人三四十多岁还算是风华正茂,开始事业也不迟,多得是男子在这个年纪才发迹。
而女人呢?早早嫁人,早些的十三四岁,晚些的也少有晚过十八岁。然后成亲不过两三年,一般就有了孩儿。二十岁的时候还算是好年华,就一直生孩儿就是了。等到孩儿有了一串,也就三十多岁了。这时候忙着的是给大些的儿女准备亲事,等着抱孙子孙女。再之后,当了祖母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和蔼慈爱,每日最多的消遣是小佛堂里诵经拜佛。
所以思考地再多,想到了再多的难处,到最后也抵不过她已经决意要去一趟苏州了——不是她一个人去,而是全家都要去一趟。而一旦做出这个决定,事情反而变得简单。正如当初她踌躇要不要去欧罗巴一样,再多的困难,只要想法子,总是能够解决的。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只过了不到一旬的功夫,就有了想法。那一日祯娘本来在思索这件事,突然就用掌心拍了拍额头,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神情,自语道:“我这些日子也是忙昏了头了,竟然忘记这样一件大事——若是打算去到苏州,还有什么机会比这个机会更好?”
自从那一日下定了决心,祯娘就一直在想方设法。只是左思右想也没有万全的法子。直到这一日,看到周世泽的安排,才想起来有一件极大的事情竟然被遗忘了——今岁正好是吏部考评外官的年头,所有地方官员都要接受考评。周世泽在外做着吕宋总督,自然算是外官。
而他们这样封疆大吏一级的外官,不同于那些七八品的芝麻小官,考评只受地方和上峰点名。他们大都要派人上京做足了关系,各方拜过码头才好。这倒不一定是为了让人帮着说好话,只是求那帮吏部大人们别无事说些子虚乌有的坏话,回头把事情坏了。
而这件事就是方才祯娘要帮着安排的,毕竟她在京城人头可比周世泽熟悉多了。再加上周世泽一惯不耐烦理会这些应酬上的事情,只有他自己能做的时候他只能硬着头皮去做。要是有祯娘能打理,他真的是乐得丢手。
看到这个,祯娘就自然而然想起来之后的安排——在考评完毕之后,凡是得了上等、优等的都要亲自回京,与吏部述职一番,亲自报告这些年在地方的作为。当然,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原因罢了,真正的理由是这是一个极方便‘结党营私’的场合。所以由官员掌控的朝廷,这些年改动了许多规矩,最终也没有动这一条。
而回京的这个行程,理论上是官员单身上路的。毕竟去到京城也只有几日而已,后来还不是要回地方。拖家带口的,实在麻烦过了!最多就是跟一两个体贴的妾室,一路上照管生活也就是了。
然而,带着全家上路回京,这也不是什么被禁止的事情啊!祯娘已经做好了打算,到了去京城的日子,全家就提前十天半个月出发。到时候不在泉州港换船,而是直接到苏州太仓港,顺路停留个半月,这样岂不是顺当?
等到周世泽来家以后,祯娘就与他提起这件事,商量道:“你的考评应当是没的事的,这几年吕宋如何都看的到,谁敢废话?只是一块飞地孤悬海外,兵力也多,难保有些科道言官说怪话,活动一番也是要的。”
周世泽胡乱点头,然后就要去看祯娘绷在花撑子上的帕子——这帕子上绣着一只白虎,根本不是女人家用的,他一看就知道是给自己的!祯娘这些年自己动手的针线越发少了,乍一看见,周世泽就忍不住上手。
祯娘轻轻拍了他的手背一下道:“你手上全是汗,这时候上手要染了缎子,之后帕子必定有渍——我正与你说正经事,我思量着你的上等、优等必定是不用愁的,可不是就要上京去吏部。到时候你不要一人去,捎带着我和母亲,还有洪钥几个,在苏州盘桓几日。”
周世泽还以为有个什么事儿,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解的。立刻道:“这有什么,到时候你自安排就是了,难道我不让你出门?不过想一想还便宜了我,一家人出门有你和母亲料理,自然比我一个舒服。”
这可不是祯娘苛待丈夫,让自己出门的时候更加精心一些。纯是周世泽自己不讲究,若是没有祯娘在身边,他也不耐烦弄那些小殷勤。所以该说没得最精心最舒服的路途,最后还是要怪到他自己头上。
周世泽答应的爽快,实际上祯娘也从没想过他会有什么不同意的。不过之后的事情就不会有那么简单了——谁家一家子出门会是简单的?看着出门不过是搭船坐车,其实事先准备忒多!
祯娘先找来母亲和几个管家,一起商议这件事。管家没有先开口,顾周氏最有资格,但也没有说如何准备的事情。而是先问道:“竟有这件事?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突然就决定了大事,之前也没有和我商量一番,这就给女婿寻了一个麻烦。”
祯娘和周世泽并不是那等相敬如宾的夫妻,他们两个之间可不讲那一层客气,也不会因为对方一点麻烦而不耐烦。这一点顾周氏当然是知道的,但是做母亲的总是为了儿女未雨绸缪,想着督促祯娘偶尔也注意一些,好过日后真有个不谐啊!
祯娘知道顾周氏是如何想的,全然是为了自己好。因此她说的这些,自己也都听了,并不回嘴什么的。只是真的去做的时候依旧是如同以往我行我素就是了,毕竟她的日子是她自己过的,只有她知道周世泽和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将来又会有什么未来。至于母亲的担忧,她大可用十分的笃定去说,绝对没有母亲设想的那个万一。
顾周氏看着女儿乖乖听话的样子,如何不知道她这是‘阳奉阴违’呢。只是她的担心让她只能见着一次说一次,这是一位母亲的忧心。但是祯娘接下来会如何做,她也是知道的,最终只能叹气摇头,一番训话草草收场。
等到这例行一般的训话完毕,真正的准备这才开始。管事们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听到前头一段,等到说到出行的准备,才一个个就自己要负责的事情报备起来。
首先当然是出行之后家里面如何,到时候必定是要留人的,然而留多少,留那哪些人,而那些人要做什么事,这都是要详详细细地定下来的。好在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定例的,按照上一次祯娘去到欧罗巴时候的布置,根据这一次的不同修改一番也就是了。
然后才到了这一路的准备,出行用什么人,带什么东西,自然是要确定下来的。这些事情祯娘不过是说了一个大的统筹,至于具体的事情当然是别人帮她办。不然那些细致到一个瓷碗儿,一瓶子香露活计,让她事必躬亲,且不说她做不做得完。只说她好容易做完了,恐怕也累死了。
这件事同上一件事一样,其实也是萧规曹随,照着以往祯娘、周世泽他们出行的定例,根据这一回的不同有略微的删减和增补也就是了。祯娘布置的时候放心,各个管事做好了规划,今日说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没底。
然后就是一件最重要的事——祯娘也好,周世泽也好,又不是什么平头百姓。他们出行不会有皇家巡幸的派头,但一些东西是相通的。不去还好,一但去了当然不可能悄无声息偷偷摸摸一般就去了。
最先要做的事情是应该告知苏州,特别是太仓那边,把这边要去的信儿送到。像是周世泽这样品级的官员,当地的地方官自然要接待一番,然后本地的名门望族士绅人家都是要争先来请。周世泽真的悄无声息了,那不是替这些人省了麻烦,那是不给他们面子,打脸了!这样可是得罪人的!
至于祯娘这边,就等着各家女眷后宅来请,真的来说,她恐怕比周世泽还要忙碌应酬!要知道周世泽只要应付那些官场上的关系也就是了,祯娘这里则不同。自身本就是商场上的牌面,又通过周世泽和历年来的经营打通了官面,可不是两边都要去么。
不过这样也好,祯娘本就是打算借这个机会,替洪钥相看人家。既然是相看人家,自然是最好可以到人家家里去看一看。到时候说不得见见各家的孩子,品咂一番各家的家风行事。所以平常不大喜欢的,无意义的应酬,也都没什么抱怨了。
当然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通知太仓那边的家人,让他们将房子提前收拾一番,同时把接待祯娘一家人的提前准备做好——当年顾周氏带着祯娘去到金陵以后,太仓的宅子就空了下来,只有几房人家留下来照管房子,防着房子败落下来。
这样好多年没居住的房子,即使有家人照管着,也不是随时可以住进去的,自然要提前洒扫。当然,更重要的是许多事情还是提前准备的好,不至于祯娘和周世泽这边到了,有一番手忙脚乱。
就这样,祯娘、顾周氏两个,带着几个管家把事情定了下来。等到了真正出门的日子,一切都按照事先计划的进行,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忙乱。气象安宁而稳重,一如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