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实际编剧的过程并没有那么顺利。因为殷怜提供的资料太过丰富,所以大家的灵感泉涌而出是真的,可就因为想法太多了,所以每个人都有不错的想法和构思。老师也没有强行给他们制定一个方向,而是带着他们尽情地头脑风暴,
夏国的教材是带有各种社会事件作为实例的。这些实例在地球不能用,殷怜就在编撰的过程之中,尽可能地通过网络和拜托熟识的警察和法律系统的专业人士进行查找,最后一一替换成了各种本土性质相似的新闻。
孩子们的剧本也多数是以这些现实事件作为素材而创作的。在老师看来,这些孩子们的短剧自然都是非常浅薄而稚嫩的,虽然在多次练习之后其实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可是比起更多专业且成熟的作品,他们还有太多太多需要进步的地方。
但他们的作品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和亮点。不如说,正因为是孩子,所以思维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和天马行空,所以很多时候创作出来的东西,也更能让人惊叹。
按照老师们的想法,他们预先的设计也就是希望孩子们以这个主题编几个故事,结果他们切入的角度比想象中还要玄奇,好几个孩子都提出了相当有意思的故事线。童彤提交的剧本,是讲一场“地府制度改革——拔舌地狱篇”,在设定里,地府要对于原有的制度进行时代性改革,把原本落后于时代的一些阴间法规改革成更适合时代和现代人观念的,然后引出关于拔舌地狱的争论。
而从这个争论里,才引出了关于造谣者,传谣者以及受害者的之间的争论。童彤是这些孩子里,在文学造诣上比较深的一个女孩子,受限于年龄,她的剧本内容很多地方都不算是很成熟,很有说服力,但是老师更多的时候,看到的是她故事中的亮点。
具体内容的逻辑缺陷不提,只说故事主线,童彤的故事写了一场由规则改革而引起的审判。为了能帮助地府作出决策,各种谣言案的参与者被带上法庭,然后纷纷给自己辩护,并彼此指责。但是经过许多戏剧性的争执和发展以及许多相关事实的揭露之后,最后的结果却是每一方都因为种种原因而主动认罪。
不过老师看了剧本之后,却觉得其中还有很多可以改进和深入的地方,并且跟童彤进行了讨论。
其实在现代社会,在信谣传谣这个领域,老师认为这是一个“是言皆孽,无人不冤”的社会。童彤在剧本的最后揭露,受害者也曾是加害者,加害者后来也成了受害者,老师其实很赞赏这个点,但她觉得内容还不够深入,所以又给了童彤不少建议,也帮她修改了很多会让成人觉得幼稚和不合逻辑的地方。
罗顾一开始提出了一个让老师觉得不太靠谱的创意,说是预设一个世界里,每一条流言都会对人产生实际的伤害,然后,他想要表演一场戏,一个人在一天里努力想要逃脱流言的伤害,想要活下来最后却仍然死去的故事。
罗顾的性格一直相对细腻。他先前的抑郁症很严重,是所有孩子之中精神问题最严重的,但现在其实已经相当正常了。虽然他现在其实也有一定的心理压力来源,但是整体的环境其实要好于之前的。
但是有些后遗症还是保留了下来。
他至今社交态度还是很被动,更倾向于独处,甚至有些缺乏安全感。这一点也表现在他的日常作业之中——他总是本能地倾向于一些独立的,不需要有太多社交与合作的作业,宁可一人完成一个小组的作业量,也不愿意主动去同别人寻求合作。
老师对此其实是觉得很难受的,虽然也嘱咐了比较活泼孩子的主动来关照他,但是因为罗顾自己很抗拒,所以老师斟酌再三之后,又把他跟另外一只独狼安排组了队。
这两人都是我行我素的性格,但是在彼此界限分明的情况下,因为性格都很独立,平时严格分配彼此的合作职责,相处得竟然还算自在。但即使如此,两人倾向的都是独角戏的短剧,还是让老师觉得很头疼。
被驳回之后,罗顾想了想,又改了一下剧本,变成了一对侦探组合试图侦破一个奇特的密室杀人案,结果最后发现了这个杀人案里面奇诡的谣言杀人真相。
老师觉得罗顾有点被害者情结,他心里好像特别想要在短剧里埋一个被谣言杀害的人,他认为这个人暗示的是罗顾本人。
老师发现之后,找罗顾专门进行了谈话。她说道:“罗顾,其实我很能理解你这么写的原因。我也认为,现在外面的许多言论对于你们来说非常残酷且恶毒。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殷小姐拿出这些资料来作为你们课业的命题,并不是想要让你们沉浸在被伤害的情绪里面……她是想要改变现状,希望以后再没有人需要遭受这样的伤害……所以,我也希望你能以更乐观的态度来创作和表演这次的短剧,不要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
罗顾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想戳痛他们。”
老师愣住。
“如果不知道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有多伤人,这些人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都做错了什么!?”
老师听了,有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说道:“你的想法没有错,但是没有必要。”罗顾听她这么说,抬起头来就想反驳,却被老师阻止了,“你别急,听我说完。在很多比较深沉的社会问题之中,很多时候的一些现象确实需要编剧用更加惨烈和深入的写作手法来进行描写,但是这件事没有必要……因为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就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样,是一个大家都很容易理解的道理。”
“你说这个道理造谣和传谣的人不懂吗?不,换个立场,他们肯定都是懂的。只是最难的是换位思考,而有些人,或者因为坏,或者是因为蠢,故意或者被挟持着参与了造谣传谣,以现在的社会状态来说,其中明知故犯的至少一小部分,大部分人都是因为不具备分辨能力,或者只因为个人的喜好或者倾向,就参与了这类网络霸凌活动。”
“殷小姐拿来的资料,其实就是一个教会人如何辨别网络信息真假的课程。而她让你们排练短剧,多半也不仅仅只是作为一项作业。或许,以后她会通过这些短剧去宣传这个课程,去让所有人理解明辨是非真假的重要性。这个过程之中,揭穿一些事情是必要的,但大可不必太戳人,因为大多时候根本没有到那个程度……说白了,大部分传谣的人,根本没有自己在伤人害人的自觉,他们觉得我不过说说闲话,说错了是别人误导了我,我有什么错?”
罗顾听了,牙齿不由自主地咬紧了,许久没有说话。
他当然不能接受,给他和他的朋友带来无数痛苦的各种谣言和攻击,竟然只是别人漫不经心的无心之失。
老师不是很忍心,因为就算罗顾有一天必须接受这个社会的现实,但她觉得其实不应该在现在——他明明还是个孩子。
但是,如果现实已经让他过早地直面了这个社会的真实,那么,早点接受并寻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找到自己心灵的立足点,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她委婉劝解道:“罗顾,这世界上大部分人呢,都做不到将心比心,或者只能做到有限度的将心比心。所以但凡没有真正经历过的事情,很多时候都难以产生共鸣,或者他们觉得自己产生了共鸣,但那种‘感同身受’非常浅薄,甚至会让有切身之痛的人觉得虚伪和自以为是……可这就是我们身为人的局限性,谁都不想这样,但是现实就是这样。”
“比如说,假如你不是处于这样的境遇,或者说在之前你还没有遭遇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能想象到受害者的痛苦吗?”
罗顾沉默了。
这世界上充满了偏见。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他坐在餐桌旁,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在那里高谈阔论,谈论谁家的小孩没出息,考的野鸡大学,毕业了也找不到对象,谁家的女孩子不知道检点,对象换了好几个……他虽然插不上话,但是因为大人们这么说,他也就这么觉得,甚至在后来遇到话题之中的主角时,也曾在心里默默看不起他们。
但那真的……是对的吗?
他们真的有做错什么吗?
罗顾说不出来。
他向来是个细腻敏感的孩子,强大的共情能力是他能够把人物演绎得惟妙惟肖的基础。正因为如此,他才显得格外容易受伤,因为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情绪,在他心里都是放大了的。
最后他有些干涩地说道:“……至少我不会去攻击他人。”
老师摸了摸他的头。
“人是各种各样的,有人天生内敛,有人天生冲动。这些有时候是优点,有时候是缺点,所以很多时候,成长的过程,就是怎么样雕琢自己,打磨优点,修整缺点。所以,对于这些不知道的人,我们也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先让他们知道,这些棱角戳出去,会在别人身上留下伤口。他们要先知道了,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
罗顾有些怀疑:“这真的有用吗?”
老师笑了笑,很肯定地说道:“会有用的。就算有少数人固执己见,但是总会更多人在知道这个道理之后,会尝试去克制自己,不希望伤害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