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明筝没说, 双眸在隐约的光线下睁开又阖上,她沉默地抬手环紧了他,纵容他的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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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末。
一场大雪无声落下。
明筝心里有事, 这些子总不安宁,头疼的毛病隐隐有复发的迹象。
她怕牵扯陆筠的精力, 一直瞒着没说。
可陆筠进来时, 嗅见熟悉的药香, 纵然她表现出平静的样子, 他也能猜出几。
屋里还有外人在,她和管事嬷嬷们点账, 抬眼跟他打了招呼, “侯爷稍待,这边很快就结束了。”
他点点头, 转去暖阁瞧桃桃。
窗屉上蒙着遮光的青纱,他靠窗立着, 用宽大的手掌托着软软的小人。孩子在熟睡,他动作轻柔,没惊醒她。
她每天都在变化, 从她眼角眉梢, 鼻尖嘴角,总能发现多一点惊喜, 越来越像他,也越来越像明筝,属于他们两人的特点, 糅合在同一个人五官之上。
这是他和心爱之人孕育的孩子,是他一直渴盼着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乳嬷在旁含笑望着这对父女。嘉远候高大威严, 板起脸来,略显冷漠,平素众人不敢近,心中怵他得紧。可他对着大姑娘和夫人时,完全是另一幅孔,眼眸柔和得仿佛他从来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风吹过,雪片扑簌簌的从枝头洒下,院子里一派静谧,偶然一两声低语,是明筝在向管事嬷嬷们问。时光静美得令人沉醉,陆筠轻柔将怀中的女放回摇篮,他指尖在摇篮中部一推,幼孩裹在锦被里,随着篮筐晃晃悠悠地动起来。
回过身去,瑗华送那些婆子们离开,他行至稍间,瞥了眼那堆厚厚的账目,“别理这些事了,有管事的人,自己这般辛苦做什么。”
明筝抿唇一笑,没答。她其实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波做准备,虢国公府家大业大,上百年几人传下来的产业和家底,总得小心呵护住,莫遭受太多损失,上回二婶交给她打理的陆筠那些产业,她如今又收回了手里,委婉吩咐了底下的人点算清楚库房银数,若是事不成……总得替他多做些打算。
他靠近,立在她身一手揽住她肩膀,一手抬起拨掉她鬓边一朵绢纱做成的花,明筝眸色一紧,按住他的手呼:“侯爷?”
陆筠温暖的指尖按揉在她额角,缓缓施力,“头疼的厉害?昨夜也没睡好,白里歇一会吧。”
声音透着几许心疼,有旁人不懂的隐约缠绵之。
明筝心下一软,两手揪住他袍角,垂眸低低地:“不想你还记挂这些小事。”
他不悦:“这怎么算小事?”替她捏按头部的那手一直未停,磁性的嗓音听在明筝耳中,令她浑身力都酥软掉了。“你这头疼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坐下的?”
这问题他隐约问过,明筝答:“我也说不好,也瞧过大夫,找不出病因,休息不好的,就容易复发。您别太担心,我用着药,很快就好了。您外头的事都顺利吗?不用牵挂我,我能照顾好自己和桃桃,也会照顾好祖母他们的。”
陆筠俯下身来,手掌托着她的下巴,令她仰起头与自己四目相对。“我倒希望你不太会替人着想,你好好的,多对自己好一点,暂先替我护好你自个,若是做不到,我会罚的……”
窗外人影两两闪过,侍婢们在廊下准备着进来摆桌传午膳。新来厨上的小丫头翠几回想进来问在哪摆桌,瑗华姐姐没在,她便大胆挑起帘朝里瞧了眼。稍间炕桌,奶□□发散了,整个人依偎在侯爷身上,相互拥抱着,侯爷的手抚着她柔软的长发,那般轻缓温柔……蓦地,一冰冷的视线射过来,侯爷望过来的那双眸子如淬了外头的冰碴,冷硬的可怖。她吓得忙撂下帘子,心砰砰乱跳,赵嬷嬷在后瞧见,不赞许地递个眼色,努努嘴,示她赶紧站远些。翠红透了脸,缩手乖乖退下石阶,再也不敢乱瞧。
屋内,明筝尚不知这段小插曲,听见帘栊轻放的窸窣声,她推开陆筠抿了抿了头发,“侯爷待会还有事么?先吃些东西再去可好?”
陆筠点头,移步坐到她对,“不急,待会守着你瞧你睡了再去不迟。”
明筝没拒绝,窝心地点了点头。
外头侍婢鱼贯而入,将饭菜摆在外头小厅,陆筠提箸替她拈菜,瞧她吃了小半碗米,他想了想,低:“十后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按律,你和祖母都入宫参拜,我已替你寻了借口,当不入宫。”
明筝一怔,旋即明白过来。
她左右四顾,见瑗华等远远立在外头明间,她握住陆筠的手,握得很紧,“侯爷我……”
他拍拍她,笑:“吃饭吧。”
她适才已经吃饱了,此刻更是不可能吃得下,抬首瞧他布菜斟茶照顾自己,她心里好担忧,可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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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难得闲暇,她枕在他臂弯中,帐子落下,围成一个温暖的橙红色的小窝。
他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手在她背后拍抚,耐心等她入睡。
明筝心里乱极了,她睡不着。
“侯爷。”
“嗯。”
他淡淡应答。
“陆筠。”她揪住他的衣襟,声音发涩,“抑或,你能告诉我,你们做的事,会到什么程度么?”她凭着自己的推测,总是想到太可怕的情境。昨夜一夜乱梦,她梦见他被人一刀斩下马……
“嗯……”他收紧臂膀,将她抱得更近,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郭逊秘密回京,带着人在城外接应……你放心,退路我也想好了,若是不成,再不济能护住你们的性命。我的,从来不是权势地位,更没想过取而之,没我只求公府平安,你和桃桃平安,所以你答应我,不论出什么事,都好好活着。岳父那边,我打过招呼了……祖母我也会安置好退路,不用担心,嗯?哭什么,这不是没事吗?你相信我……”
她不知为何,心里酸楚极了,她心疼他,心疼陆家牺牲的那些人。
他用指头替她拭泪,笨拙说着哄她的。明筝陡然把他推了一把,陆筠松开手,见她坐起身朝自己倾过来。
她撩开碍事的长发,一根根松开斜系在领下的襟带。
陆筠呼吸轻了,抿唇瞧着她动作。
瓷一般的月亮跃出海,令人炫目的淡红光晕微颤。
他顿觉她悲悯如菩萨,予此恩赐,予此垂怜。
掌心滚烫,唇齿流连,太忘情,不免微觉痛楚。
好在尚能忍耐。
傍晚雪住风停,他身披鹤氅独行在空落落的庭院中。女人后来如何喊着他的名字断断续续不能成言,都不能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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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明筝被接回明府。
一向感情极好的嘉远候夫妇龃龉了。
不乏有人拈酸,说瞧这回那明氏是不是还舍得和离。
起因是什么众说纷纭,初九的千秋宴上一群人早早聚在绾心月苑等瞧陆家人用什么表情目来到。
吉时到了,台上的戏作罢,皇后许了厚赏,众人提步往宴用的“听涛观澜”,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喊,终结了今所有的喜庆氛围。
“有、有死人!”宫婢连滚带爬地扑到众人,色惨白毫无血色,哆哆嗦嗦瞪大欲裂的目眦,“灵武堂、灵武堂里有死人,是翊王、翊王妃娘娘,翊王妃娘娘没有下葬,她在这,她在这!”
一言出,惊起千层浪。
众人哗然。
谁都知灵武堂是皇家禁地,听说因着里头常常闹鬼,因怕引起太多的麻烦,遂锁起来不许人靠近。
可若是里头的“鬼”是翊王妃……事情的走向就不是闹鬼那么简单,灵武堂是皇上命人锁的,规矩是皇上立的,皇上不可能不知,里头的人是翊王妃,那他不许人靠近,还不肯把尸体下葬是为什么?
翊王死于行刺皇上的刺客剑下,翊王妃被接进宫,没多久就香消玉殒,皇上下旨,风风光光将她与翊王合葬。可这宫人说,灵武堂里的“鬼”是翊王妃……
“我没撒谎,奴婢没撒谎,娘娘一看便知、一看便知啊娘娘,翊王妃左嘴角下有颗小痣,奴婢就是死了也认得——呜呜不,奴婢不死,不……”宫人吓破了胆,口中胡言乱语。
众人色各异,皇后急忙命身边侍婢速速把那胡言乱语的宫人拖下去。
可是太迟了,灵武堂大门开敞,那冰寒的冷从内吹出来,早令众人莫名生了一身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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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里,久未回京的安王爷沉默立在阶下。
皇帝匆忙而来,含笑上搭住他手臂,“四哥,你难得回来,这回多住些子,又可与朕把酒言欢,联床夜。”
安王说“臣不敢”,皇帝笑,“四哥与朕不是外人,不必拘泥这些俗礼,南边的海贸刚开没几年,四哥为朕看顾着东海,诸多辛劳,朕心里都知,常常感怀。”
皇帝又,“当初咱们兄弟几个,感情最是好,母后在生时,还常常提起四哥……”
安王点点头,稍退一步,避开了皇帝的那只手。
“皇上,今微臣听说了一件事,悬在心头,沉不堪,微臣想问皇上一件事,念在素情,若皇上能与解答,微臣不胜感激。”
皇帝脸色微变,他知是什么事。灵武堂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内宦早就向他回禀过了,他适才就是吩咐人去将翊王妃的尸体从里迁出来另寻他处安置。
他该亲自去,那些奴才怎么配沾染她的棺?怎么配瞧她的容颜?
可他知安王会来,会来找他一个答案。
“你说。”他的色也冷下去,唇边带着笑,似嘲弄,转步坐回龙椅,褪去兄弟情深的画皮,他又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九弟是怎么死的?”
“九弟媳是怎么死的?”
“微臣的母妃又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