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清理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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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方司翻译过来基本上差不多是个参谋部,职方司郎中差不多就是个参谋总长,听起来很威风,然而此时却是矬得一塌糊涂——承平日久,基本上不大用他们。并且绝对不是肥缺,这个部门俗称‘最穷最忙’,兵部四司里最肥的是武选司与武库司,一管人事一管装备,职方司管舆图、地理,还负责制定军事策略。万一打了起来,赢了,功劳是前线的,输了,职方司连坐。因此贾宝玉虽说也一方主管了,实则不如以前。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说起来要是单降了自己一个,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如今贾珠一道从御史这个位置上被挪进了冷衙门,那就不是自己的原因了。如果是连坐的话,那么真正惹事的应该重罚才是,显然不是贾珍、贾琏的原因了。两人都猜不透其中关窍,贾赦、贾政于这些事上头也是外行,可以请教的王子腾又在外地,两人都憋很痛苦。

贾珠觉得从御史的位置上离开,还真是不错。他较宝玉年长了近十岁对族中诸弊知之更多,他又不是真正的脸厚心黑之辈,每次提笔要弹劾别人就想起自家也有这样的问题有时候做得比人家还过份,这份工作真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干得下去的。如今好了,不用受这个夹板气了,从这一条上来说,贾珠是心情舒爽的,而且,他的品级还提升了。但是,如果从重要性上来说,新职确是不如御史的,御史一枝笔,就能掐住朝上许多官员的脖子了,现在这个少卿却是理会的人少了。再综合贾宝玉也被发配到了个冷部门里,可见问题是有些严重的了。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是王子腾之友,从他那里也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唐佑算是贾宝玉的老师,问他,他也不说,只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宠辱不惊,方显君子气度。”贾宝玉听他这样说,略放了放心。到兵部报到前,还要进宫一趟,向皇帝、太子拜别,还要上缴进宫的通行证。皇帝在偏殿里见了他,稍问几句近日景况,便说:“汝家自军功而起,今入兵部,正相宜。”说得贾宝玉摸不着头脑。只得领命谢恩。

到了太子那里,说得就多了些,先问了他们家几件凶事,又问了荣国太君身体。最后才说:“荣、宁同属元勋,同气连枝,为何突然分了?”贾宝玉道:“臣祖上并非长房,如今说得轻狂些,看着却比长房要好些,在族中未免有些尾大不掉,族人有意无意间或有偏向,有失礼仪次序。故而臣等商议,为族长威严计,还是分开些好。”太子比较知道内情,他问的这一条也是上皇比较生气的原因。起因乃是两府分宗,不知怎地叫谁把这当个八卦说给太上皇听了,太上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太上皇原对贾府印象很好,后因贾雨村等事憋了点儿气,他不好与皇帝翻脸——查的都是实事,太上皇自然有分寸,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猫腻,然而这口气不能咽下去,总要有点子发泄才好。但是荣国府太光棍了,直接把贾雨村抛了出来,太上皇却不管贾家的苦衷,在他看来,不与大家一道,那就是背叛,真要是管束不力,也该为被弹之人求个情,否则就是圆滑。太上皇动了脑筋,即使不能伤筋动骨,也要给一点教训才好,正好拿两府分宗别立的事大发雷霆:“才出息了两个就这般轻狂!有违孝悌之义! ”又说贾珠兄弟两个年纪还小,“很该磨磨骄狂之气。”

皇帝心里有数,他又另有一样打算,太上皇的心思他猜得着几分,但是有一句说对了,这两个人年轻确实很轻,打压打压、磨练磨练也是应该的,两人一路顺风顺水未见轻狂劣迹,如今给一逆境要真是一直如一,才算看出真性情,才能大用了。再者,在太上皇看来贾府是‘独’了一点,背叛了原来的亲友,在皇帝看来,还是与一些人关系太深。想要在皇帝那里受重用,就得再孤独一点,至少不能与一些蛀虫走得太近。皇帝想用贾宝玉为太子储材,就不想他与旧家势力还是腐朽的旧家势力牵连过广,即使要交往,也要与一些不那么乱七八糟的人交往才对。皇帝把两人放到不怎么重要的位置上,也是想看看两人的反映,顺便看看在这样的位置上两人还能发挥些什么能力,据此判断对他们进一步的培养。

太子一听,贾宝玉所说与太上皇所怒,完全是相反的,暗里也失笑。他其实还知道宁府贾珍之事——贾宝玉说得对,弄了半个京城的人来家里聚赌,一弄就是两个月,真当人家是死人么?尤其现在的皇家还不是傀儡,宁府聚会的又不是普通地痞流氓还都是有点官爵的人,挺招人眼的。只是先压着不与忠顺王说,怕闹得更大罢了。且听说贾珠兄弟冲过一回之后,没两天就宁荣分府,皇帝与太子颇有默契地扣下了这件事,做boss的人,怎么能一点就炸呢?总要留着到最有效的时候才好用。

当下太子还洒了几滴惜别泪,心里大笑,成了,这个看着还挺有用的人如今没有牵累了,尽用着他也不怕他因为混蛋亲戚拖累最后咬到孤了!最后还送了一堆礼物作别,贾宝玉也无意听那一堆书籍文具的名称,只在听到送了几套衣服的时候敛神而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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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所赐之物由小太监捧着到外面交给了跟着贾宝玉的人先送回家了,贾宝玉自己却遇着了徒忻。

徒忻前阵子累得够呛,他与贾宝玉是属于同类的,皇帝想培养的,那就要尽量使用。还不能让他太圆滑了,四处讨好,自然要让他干一点儿得罪人的事儿,为此徒忻硬憋着一股劲儿,压力大得要命。直到袁太妃挂了,她是忠顺王生母,品级高、份量足,徒忻包袱款款揪着他十八弟,拜别生母,跟着皇帝去哭灵了。路上虽然累了一点,男人哭天抹泪虽然难看了一点,总的来说还是比在京里工作要轻松许多。宋之佳一看,也跑了,丢下刑部侍郎哭天抹泪地审案子——女人可以哭灵,男人总要留几个下来办事。等徒忻回到京里,发现偷懒不是个好习惯,因为工作还在那里,即使不用他亲审,他还是要把这些卷宗看个遍,再把自己认为不合适的地方重新与宋之佳等人讨论。

再者袁太妃丧期里面依旧有不少案件要审,等回来了,又接着个新差使——密查江南体仁院总裁甄家,直到前两天才把一些事情理整齐上奏。徒忻快要忙疯了,正巧在此时贾宝玉家中也是诸事不断,故而许久不见。如今手上的工作暂告一段落,徒忻估摸着,歇一阵儿之后他家皇帝哥哥恐怕又要动手了,所以争分夺秒要放松一下。他家皇帝哥哥忍了十几年,再忍下去真要成‘圣人’了,忍得久了的人,一旦爆发起来,必然不会收手的。

前儿刚闲下来,因太妃新丧不好摆戏酒,正欲邀几个人往城外庄子上散心,不意听说贾宝玉降了,他心里着实惊愕了一回。比及看到皇帝脸上并没很生气,连太子也不在意,看望淑太妃的时候又听说太上皇发脾气了,不由失笑。正好今天部里没什么事儿,便慢慢踱步,正好巧遇贾宝玉。

贾宝玉上前见过礼,他正在抽条长个儿的年纪,两三个月没见,已显得高了不少,又因近来诸事繁忙,瘦了一点儿,下巴略显出尖尖的形状来,一双桃花眼倒是清亮依旧。徒忻这才放了点心,又不好多说什么,淡淡地说:“不要多想。”贾宝玉怎能不多想?开动脑筋从皇帝父子的态度再到徒忻的话,肚里一轮回,就知道自家现在是安全的,横竖宁府的事已经牵扯不到自身了,贾琏那里,尤二姐闷声不响地进府了却未入籍,从证据上来说,偷娶并不成立。

放下心来,又问徒忻辛苦,徒忻道:“也没什么,如今我也正闲了,正好出去走走。”贾宝玉道:“如此臣便告退了。”徒忻转脸看他:“不过是叙叙别情,有什么好避讳的?难不成你降了,我们便不认识你了不成?”贾宝玉道:“臣还没去兵部见过上官呢,横竖职方司没什么大事儿,有的是闲的时候呢。”徒忻道:“君子不自弃,便是职方司,你也不可懈怠。”贾宝玉低声应了,告辞而去。心里还在想,他何以跟我说这几句话呢?

到了兵部,兵部尚书与侍郎等早已下朝了,贾宝玉连忙上去拜见了,说是因拜辞皇帝与太子才来了晚了。兵部尚书姓岳名腾,进士出身,因贾宝玉是往职方司的,又不清楚他因何而降,先不好说什么,粗粗介绍一下左、右两侍郎并其余三个郎中,又叫左侍郎领贾宝玉去职方司。

职方司非常之闲,闲到里面的主事等无事只好泡茶下棋摆龙门阵,见了贾宝玉来,一看是个小孩子,无不放在心上,左侍郎在时,诸人立得挺直,一齐见过上官,等左侍郎一去,几人上来见一见主官,各悄悄退下去作努力工作状。

贾宝玉缩回自己的小屋子里,见桌椅倒还齐整,唤过个杂役,一长一短问他职方司的事务。杂役油滑,得了个银角子,笑道:“老爷不必忧心,咱们这职方司,平日并无事情的,小的在这里十年了,未见有何忙事,只管等到了时候关俸禄、从上头领冰敬、炭敬就成了。平日旁人也不与咱们为难,咱们也别去惹他们就完了。”贾宝玉心里摸额,嘴上还说:“知道了。”又问职访司历年卷宗一类,杂役道:“都在那边锁着呢,理好了,贴上封条,多少人都没人动它的,只别叫鼠吃虫咬了就算完。”贾宝玉连扶额的力气都没有了,叫他带路往库房去看。

门外头几个主事,一手捏着笔,耳朵还竖着听,后见贾宝玉也不与众人寒暄,也没有立威,心道:这么着就成,来这里的分明是不得势或是养老的,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的,别做错了事儿。你不找咱们麻烦,咱们也不必理你。

贾宝玉根本没心情找他们麻烦,说来这个地方相当于总参,来的却都是些混日子的,保不齐连兵法都没读过,全国有多少兵马未必弄得清楚的老先生,让他们行动起来?外行指挥内行,才是坑死人了。就连贾宝玉自己,也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少惹事儿!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的,跑到库房,翻看历年卷宗,见积尘太久,吩咐道:“把里头的东西整整,取舆图与地理志来看。”兵部里的东西,总带着点儿战争的味道,举凡卷宗总与兵事有关,舆图画得并不精细却标着何处险要为用兵之地,地理志或有疏漏之所,也注明此处何时有何战事发生。贾宝玉想了一回,暗道如今部中清闲,不如把这些整理一下,也算是做了工作了。他的等级是不须上朝的,一应了卯,就来整理一下文件书籍,因为职方司的性质,便把军事地理作为重点——现在的战争,总是在地上进行的、总要知道各处军队布置的,重点关注一下边疆等不□□宁的地方的地理人文与卫所,万一皇帝要问到,总不能啥都答不出来。

蹓跶了一圈儿,到了晌午,旁的司里的郎中派小厮来下贴子,说晚间为贾宝玉接风,贾宝玉应了。这些人都是人精了,这半天功夫够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一点半点消息了,贾宝今天还能见着皇帝和太子,太子还赐了不少东西下来,他舅舅现还风光得很,实在不宜得罪。连尚书与侍郎都出席了,贾宝玉到底是在世家环境下长大的,应酬的事每年都不少,举止也很得宜,众人更落实了心里的那点子猜疑——这事儿不大,否则一个小年轻,不至于如此稳得住。贾宝玉并不知道自己因何而降,但是面上还要宠辱不惊作谦谦君子状,敬过上官前辈,又说:“我本年幼,还望诸位前辈多提携指教。”众人都应了。

贾宝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已经琢磨出味儿来了,真要发作,不会在现在,亲舅舅还在外头呢,又有,先前哪一家出了事,不是先审、再一锅端了了事的?怎会一步步往下降的?皇帝父子既不生气,又降了自己,徒忻又跑过来说了几句话,那么……上皇?

心里放松了,笑着去见贾母,贾母心里发愁,脸上还要笑,因说:“累不累?如今也是一司主事了。”贾宝玉道:“今儿他们为我接风,部里事也不多的。”贾母心里叹息,打发贾宝玉去休息。贾宝玉回了院里却没有先休息,换了家常衣服,邀了贾珠、贾琏两对夫妇往抱厦里歇凉。

贾琏还以为堂兄弟是因他而被降了,十分过意不去,贾珠道:“未必是你,你口风严些也就是了。还是说说如此裁减人手为好。”王熙凤道:“按议的,老太太的例不减,老爷、太太略减一两个做做样子,要是可行了,再多减。其余的,自我们往下皆减下去,姨娘们的先减一半,这家里本就有针线、浆洗、上灶的人,这些都不用她们干的,你们算算,剩下的还有多少事?丫头们做的不过是伺候主子。”贾宝玉道:“我那里一等的就有八个,便减一半,也够使了。姐姐说的,一应粗活皆有人做,旁的人要这些做什么?不过淘气。还有跟着出门的,不如也减两个。”贾琏此时打起精神道:“家中无事的先放出几家来,把这些配了成房,人口并不减少,往后要人使的时候也短不了人手。”贾琏道:“只有一条,不能叫人说咱们家小气了。”贾宝玉道:“不好撵的,也可发往庄子上去,又有,不是置了祭田了么?难道不要人手耕种看管?”

此时李纨方道:“说来人口也实在是多了些,也是靡费。全家上下的主子不过十七八个人,奴才倒不止一百七八十了,便是主子一人一季十件衣裳,奴才一人一件儿,量上也相仿了,针线上人竟有一半儿的活计不是为主子做的,何况府中的奴才一季两套衣裳有头脸些的还不止这个数儿。其余如饮食也是如此,如今庄上出息又不如以前,放些出去也是该的。还有一桩,你们可想好了没有——要放什么人出去?”王熙凤道:“丫头里先拣年纪大的,实在有用得着的如老太太那里的鸳鸯,再另说,这一条是顶要紧的,设若再做出丑事来全家都没脸。”李纨道:“依着我,都拉出来,先试女工等事,会的先留下,不会的,看有何所长,一无是处的,打发出去嫁了。”她其实说的是小戏子们,先时因尤氏说留在家中使,李纨以她们并未在外头唱戏,性情许不坏,留着家中使唤调-教,未尝不是好姑娘,因身世也可怜,冒冒然放出去了未必有好下场,她就也没反对。如今日久,见这些戏子竟是老实的少,惹事的多,竟不显可怜反显可恶了,不如一早打发了省事。王熙凤想着的是,自己房里也还有一个小戏子,许是还小,贾琏还没来得及下手,不如一道打发了——即使给贾琏找小老婆,也不能是伶俐戏子,也得是自己能拿捏得住的才行。两人意见统一了。

贾珠道:“既如此,人口便少了,针线上、灶上各处也就用不了这些人了,不如也拣偷懒不干事的撵了出去。”

最后议定,贾母那里不动。贾宝玉坚决要把自己的大丫头减了一半,小丫头也减了,贾琏、贾珠的丫环本不如贾宝玉多,一起减到最低,李、凤二人也各减了。最后玉字辈的二等丫头四个,小丫头六个,其余只用本院配套的粗使。其实姐妹们那里嬷嬷除了乳母外,四个里面只留两个,大丫头依旧是两个,小丫头变成四个,此外只用本院里配套的人。又议把各院依着大小,把配套的人也减了,大院子里放六个洒扫的,小院子只放四个。王夫人等象征性地减了两个一等丫头,两个三等小丫头,又减些粗使的人。又有贾环与赵姨娘两个原使的人加起来也有近二十,此时尽放了出去,粗粗算来,连着灶上、针线上、浆洗上的人,一下子除去近百人,再对一对单子,留下的还有一百多人可用。贾宝玉不由咬了手指头:“单看留下的人,谁敢说咱们家气派小了?对了,四妹妹要如何办?”李纨叹道:“她已算不得是咱们家的人了,却不愿回去那里,老太太也不忍心。再说,就要剪头发了,只好先住到栊翠庵里,到底是年轻姑娘,过一阵子能回转了来便好。”王熙凤道:“东府没立逼着要她回去,还算是做了件人事儿!也是做人哥哥的呢,东府的名声儿,四妹妹以后如何说人家?不如还放到老太太跟前,以后说亲也好说些。我正与他们打官司,要把四妹妹的嫁妆先扣下来才好,否则东府不定什么时候败了呢。”

贾珠道:“管事的要放出去哪几家?”贾琏忙把名字说了,贾宝玉听着都是些名字不大好的,也不大理会,贾珠又道:“可不能叫他们出去乱说。”贾琏笑道:“他们还指望着依着府里呢,岂敢胡说的?”贾宝玉道:“放出的人,总不能叫他们再打着咱们的名头干下混帐事来,否则说也说不清了。”贾琏道:“到时候叫他们立了户籍,咱们拿贴子到衙门里说一声便好。”贾宝玉道:“咱们议得再好,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办,否则保不齐有心存怨念的,设若生出事端来,反而不美。”

王熙凤笑道:“怕什么?现有的,他们如今夜里喝酒赌钱的不在少数,我正想着如何收拾了他们呢。如今找个日子,叫过来一审,保管逮着一窝子。有合用要留下的,权作敲打,不合用要撵的,岂不是现成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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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每日在衙门里坐着,整理各式卷宗,渐渐生出兴趣来。男生少有不对军事感兴趣的,如今接触的全是实情,各种资料齐全,不是自己yy,更是有劲,把天下按省分类,哪一省有何山川险要之地,通常适合如何布兵,何处宜守,何处可攻,再合着史上有什么战事,一一手录整理了出来,自得趣味。如是几日,几位主事渐渐也坐不住了——莫欺少年穷,这小子一点不着急的事情,不像是被发配来的,万一他再升上去了呢?到时候想起咱们几个混日子,恐怕不会为大家美言的,都相约来见贾宝玉,也欲分担。贾宝玉笑道:“我因初来,需熟识事务,看着又入迷了,才如此的。诸位有事,不妨把这些梳理一下,旁的犹可,若有卷宗残缺的总要补齐了,否则上头要看时岂不麻烦?”众人唯唯,下手整理不提。

这天贾宝玉回家的时候,大门上林之孝接了出来:“宝二爷来了,今儿老太太生气了。”贾宝玉忙问何事。

原来王熙凤与众人议定之后,便去禀告王夫人,说有聚赌之事。王夫人大惊:“这个不是玩的,夜间喝酒赌钱,便易门禁不严,又会引起偷盗等事。必要查实了,真如此,撵出些惹事的秧子也是应该的。”她先时因彩霞之事已经觉得没脸了,如今更不想家中出事。姑侄两个去回贾母,恰巧邢夫人与诸姐妹都在。贾母也说:“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

贾母命即刻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林之孝家的等见贾母动怒,谁敢狥私,忙至园内传齐人,一一盘查。虽不免大家赖一回,终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赌者通共二十多人,赌局开得很大,三五十吊都有,都带来见贾母,跪在院内磕响头求饶。贾母先问大头家名姓和钱之多少。原来这三个大头家,一个就是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一个就是园内厨房内柳家媳妇之妹,一个就是迎春之乳母。这是三个为首的,余者不能多记。贾母便命将骰子牌一并烧毁,所有的钱入官分散与众人,将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撵出,总不许再入,从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又将林之孝家的申饬了一番。连黛玉等求情也被贾母驳了:“你们不知。大约这些□□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王熙凤正要借此生事的,林之孝家与她走得近,如今得了没脸,她更要把别人拉来垫个背,便把前头诸人也拉了进来。前头聚赌之人也是不少,一样撵出去了好几个,把贾琏也招来了——院子里赌的多是婆子们,前面二门以外上夜的都是男仆,开的盘口也更大了。一番拷问,夫妇二人正好借贾母之口撵去一二十人,其中不免有邢夫人的陪房一类人物。

贾宝玉当作不知,去看贾母,见贾母气着,又逗她笑。贾母道:“如今看我年纪大了,家里事多,你哥哥嫂子们也忙,他们越发哄我了。”贾宝玉道:“如今不是查出来了么?可见老祖宗不是能哄得住的。”王夫人在侧道:“你多大的人了,偏作这孩子样儿,仔细你侄儿笑话你。”贾宝玉心道,只怕事情还没完。迎春的奶妈一家子是跟着邢夫人混的,都是不怎么讲理的人物呢。转而想起一件事来,仿佛这个奶妈子是偷了迎春的累丝金凤去卖的?好像有这么一章的吧?留意辞了去,往后头给迎春道恼。道上遇到邢夫人从园中出来,又站住了问好,邢夫人正在气头上呢,迎春这头出了事儿,她脸上也不好,好好埋怨了一回,又忙来见贾母。忙上前请安,邢夫人说了一句:“有空到我那里坐坐也好。”贾宝玉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一挑眉头。

正往迎春那里去呢,路上遇到黛玉、湘云两个,彼此又说了一会子话,都是去看迎春的。贾宝玉问了两人近来如何,黛玉道:“如今倒没怎么发病,还使得。”湘云道:“我便说了,你只放宽了心便好。”贾宝玉道:“妹妹有什么烦心事么?”黛玉忙说没没有。路上湘云道:“她本是个腼腆人,才管不住这个老妈妈,如今又弄了个没脸,越发没意思了。”三人走走停停,又遇探春,贾宝玉见她近来瘦了些儿,心知许是因赵姨娘母子之事,也不好直问,便与她说些闲话而已,问近来吃得如何,睡得可好一类。探春因道:“近来凤姐姐大好了,老太太、太太也回来了,我正好歇着,自然好的。”贾宝玉心里一酸,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探春对他一笑。

几人到了迎春门口,却听见里面吵闹,几人都站住了,听着里头迎春的大丫头绣桔说迎春的累丝金凤不见了,必是被迎春乳母拿去当了放头儿,要回了王熙凤去查。又有乳母的儿媳妇反赖说贴了迎春三十两银子云云。透过纱窗一看,丫头和媳妇吵作一团,迎春还歪在榻上看书。

贾宝玉听了个目瞪口呆,迎春这真是够行的,软弱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难得了。竟然能让底下的媳妇跑到自己屋里来讨债,拿着债来逼着去讨情。贾宝玉一直很同情迎春,庶出、生来不久没了娘、亲爹是个烂人、继母是个狠人、兄嫂不大搭理她、祖母也不甚重视,然而这些亲人只是不宠她到底也没亏了她,最可恨的是孙绍祖,居然搞家暴。现在突然之间对孙绍祖同情了起来,试想一下,管家娘子来回迎春:“太太,某人卷了账上银子跑了。”迎春:“或许是他手头紧,悄悄拿去用,等有了钱还回来也未可知。”管家娘子再回:“太太,你家大门叫人给扛走了。”迎春:“……”

贾宝玉深觉贾家对不起孙绍祖,贾赦得跟人有多大的冤仇啊,坑了人家的银子然后弄了个败家媳妇嫁过去。这样的姐姐,得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叫她幸福?——家中大小事务不可以让她操心,别人累得半死不活地管着事情还不能欺到她头上,太难了!也就是在自己家里罢了,没了血缘关系,真正能有爱心这样干的人,真是太少了。不行了,自己硬不起来,只好被人欺负。又很愧疚,迎春在这里得到的关爱实在是太少了,探春至少还有王夫人教养过一阵儿,或许王夫人未把全部真心相待,也好过邢夫人连侄女都要放过来占便宜。自己这个自以为明白的人因自己事多也很少搭理她,又细看一下,居然不大记得起这位堂姐的脸,心里更难过了。

外边探春戳了戳贾宝玉道:“二哥哥,这事儿闹得大了多少人没了脸,不如我去压下来便罢。”贾宝玉道:“你做什么恶人去?一个姑娘家,得个能干的名声就好,叫她们说你‘厉害’是好话么?可恨二姐姐又不‘厉害’了,你们一旁去,我来说,看谁能怨着我了。”在门外吩咐:“我也不进去了,把关掩上,谁也不要叫走了,叫人告诉凤姐姐一声,或叫平姐姐过来,我有事要办。”

屋里人听着这声气也慌了,王住儿媳妇跑出来磕头,贾宝玉也不理她,对探春等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好身子,别在外头站着了,进去跟二姐姐说话去。”恰王熙凤打发平儿来看迎春,贾宝玉道:“查下去,我立等着呢。”平儿见他动了怒,不比平日颜色,应了一声,先看迎春首饰匣子,果没了首饰。又叫去乳母家中看,查到了当票。

贾宝玉有心叫人知道迎春过得不好,越发把事情闹大,王熙凤对他说:“你道我不知道么?跟二妹妹的人在我进门前就有了,多是大太太那边儿的,别说二妹妹辖制不了他们,就是我,寻常也动不得他们。”贾宝玉道:“也不是这么个事儿呢,这般窝囊着养了,出了门子,不出三天就叫打死了。大家子里的事儿,姐姐还不明白么?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到时候,全家脸上都不好看。”王熙凤道:“此事须回老太太。”贾宝玉道:“这是自然,正好了,借着这个,回老太太说,家中人口甚多,保不齐还有其他盗窃之事,先有彩霞偷了太太房里的东西,这回又是二姐姐的嬷嬷,正可检视一番东西,也好心里有数儿,这样每人房里撵人也有由头了。”王熙凤笑道:“进了兵部,做事便一套一套的。”贾宝玉道:“二姐姐那里,还要凤姐姐费心了,说句难听的,她在外头受了欺负,旁人还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都不顶事儿,家里侄女儿也一天大似一天了。”王熙凤道:“这个我省得,赶明儿叫她自己亲口说出罚了住儿娘,这样的事儿做得多了,自然心肠就硬了。我说,你房里要放哪些留哪些呢?”

贾宝玉有些犹豫,袭人年纪大了些,但是样样省心,若留下她,就不能用年龄做借口了,且再留她就不好嫁人了,除非留下来配了小厮或是当姨娘。晴雯外面没什么有用的亲戚,境况还不如袭人,留下来也是个愁,其余几个是家生子的,倒还能交给父母,又有芳官,贾宝玉也不想要却不知如何给她一个去处。王熙凤笑道:“方才还说二丫头软弱,你也够废的了,合用的留、不合用的撵,有什么忌讳?你是她们主子,又不是她们老子娘,要担心她们一辈子!晴雯,要嫌她兄嫂不好,不如交还赖大家去,原是赖大嬷嬷孝敬进来的,便是不要了,也该还给他们家——他们家如今也不差了,亏不着她。袭人发还她哥哥,原来的身价也不要了。芳官那丫头,我冷眼看着她也不是善茬儿,你那屋里,女孩儿扎堆的地方儿,她一个外来的竟能隐与秋纹等平齐,岂是好相与的?放出去了,只有她坑人、没有人坑她的。只是,你竟舍得?”贾宝玉道:“留下也是误了她们,我还用不着她们呢。”王熙凤道:“这么着,我可办了。”贾宝玉道:“请。”王熙凤抿嘴一乐。

王熙凤便回了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容不得奴才欺瞒主子,更容不得他们凌于主子之上,许了王熙凤,一查之下,自然查出许多来。便是一向看管财产很来的邢夫人那里还有失窃事件,贾赦这样万事不留心的就不必说了数他房里最泼泼洒洒丢东西多,其余各处也有拿主子东西做人情的。贾政见情形如此败坏,因说:“人多口杂,乱事太多,不如裁减些人,各司其职,少了什么也有追问的人。人多了,各人反闲着互相推诿,又生事端。”这当口说这个话,也无人反对了——各人屋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这样的事,实在不好说只是个人素质问题,只好推给规矩了。

贾宝玉因知账上极不干净,又暗示与贾琏。贾琏正缺钱花——他的私房搬到外宅,被抄了回来,自然送到院子里,叫王熙凤收了——抄一抄不合己意的,必能抄出不少钱来,界时自己手头也缓了。账房银库买办哪有干净的?互相推诿,最后只要有一个松口的,必能咬出一串子来,再咬下去就是满嘴毛了。张三说李四不好,李四自然要反说张三也不干净,贾琏护着张三要把事推到李四头上,李四还冒出一句:“某年月日,琏二爷走了几百两银子的流水账。”一番嚷乱,琏二爷自然没事,荣府是他家,他花自家的银子而已,管事的就要倒霉。眼看自己要吃瓜落,要死大家一起死好了,渐渐竟说到采买与收租的,连王夫人的陪房也扯进去了,邢夫人的陪房更是克扣得厉害。贾母动了肝火:“我原说家里过得艰难,原来是这个缘由! ”

污了主子钱粮的要送官,各人房里要减员,荣府上下,人心浮动。便有人因赖大嬷嬷向贾母进言:“虽是事出有因,如此大动筋骨实是不妥,叫外头看了还不知道府里出了什么事了呢,设或有一等小人,趁机作乱,反而不美。再者,出了事,顶上来的人又能好了么?”贾赦道:“原先赖大手下有得用的人,我们自然不管的,如今这些不比以前了,难不成知道了还要养着他们?倒显得离了他们不行了!敢再犯,我便能办了他们!我岂能叫奴才给治倒了?”贾赦是个花钱大户,有些不好走账的银子都要他自己想办法,这笔转账叫经手的奴才黑了很多,他此时气得不轻——我费心想的法子原是给你们赚钱使了,我自己手头还紧呢!

贾母道:“办事要办,嬷嬷说得也是,不能叫人小看了咱们家才好。对外头须有个说得过的由头才成。”

正在此时,外面飞奔过来报喜:“老太太大喜,咱们家娘娘,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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