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西又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神又像是刚才说到林思晴的时候,飘到了遥远的地方。他的嘴角再度浮现出那缕吴邪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过的笑意,夹杂着深深的怜悯,和淡淡的嘲弄。
“陈越恩死的那天晚上,其实我就有所觉察。你的剪影映在银幕上,跟相思树在一起……你很像一个人,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那时候我才明白,你是揣着复仇的希望而来的。则舟知道,他没有阻止你,他比你知道得更多。”
吴邪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看见裕西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他的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吴邪,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能够当你的班长,不过很可惜,你必须得换一个班长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这一年兵役可都是要服满的,不管换了谁,你也别偷懒哦。”
“砰”地一声,裕西“砰”地一声倒了下来,那把枪从他的手里滑了出来,思音一弯腰,把还在冒着青烟的手枪捡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认为我们没有选择。”思音的眼神很空洞,像是在看着自己的记忆深处。
“我们也强迫自己认定我们的做法是正确的。死两个人好呢,还是死更多的人好?我们只能选择前者。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安心过。我想是我们都年龄大了,经历得多了,想得多,瞻前顾后,结果什么也没做成……”
吴邪发出一阵笑声,他的笑听起来简直像在哭泣。“是吗?我们年轻,所以我们无所畏惧,什么也不害怕?不怕双手染上无辜的人的血,不怕死了以后会下地狱?是吗,士官长,是这样吗?”
“也许。”思音摊了一下手,紧接着只听到“卡嗒”一声,他把手枪上了膛。
“如果时间倒退十年,如果我是第一天来到这里,也像你们这样血气方刚,我想我也会做跟则舟一样的事。其实这跟一场战争无异,牺牲一个人,换取一场战役的胜利,也是值得的,不是吗?”
“……不。”吴邪抓住他拿枪的手臂,喃喃地说,“够了,已经够了,不管值不值得,流的血都已经够多了,死的人也已经够多了……
“我在想,黎明马上就要到了,如果最后只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那当我看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思音笑了。他笑的时候,眉眼都像是同时舒展开了,吴邪也从未看过他这样的笑。
“记住,小洛,你不是背负着血债而活的,你是带着我们给你的希望而活的。至少得有一个人活下去,那个人应该是你。记得,为了这些人的希望而活,你该记住的是未来,而不是现在,更不是过去。
“而我……我已经陷在过去的罪孽里无法自拔了。所以……这样最好。”
“砰”地一声枪响,紧接着就是更重的“砰”的一声,坑道里的水溅开了,波纹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久久不能平静。
吴邪抱着则舟已经渐渐冷去的身体,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的思想已经近于停滞,他只宁愿时间也同时停止,或者是——倒流。
“小陆,醒醒。看……马上就要天亮了……不管这过去的七天是什么样子的,有多恐怖有多血腥,现在都要天亮了。
“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再回到M岛的……都怪我……都是我的固执,才会有现在这个结果……都是我的错……小陆,别留下我一个人……”
一声叹息,悠长而悲哀,在坑道里久久不散,吴邪慢慢地抬起头,坑道的水道里,有艘船,正在水上漂着。
站在船上的人是江岚。
吴邪喃喃地说:“是你……你知道是这个结局,所以,你刚才没来……”
“为什么要来?抢着去死吗?”江岚眼里没有了平时那股无所谓的淡漠,眼里的神色几乎是凄凉到惨澹的。
“你把这里的平静打破了,本来,死的应该是你的……可是为了你,却死了这么多人……我不知道,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平静?就跟这里的水一样吗?”吴邪反问,“看起来平静,实际上,下面暗流汹涌?那是虚假的平静,江上尉,都是假的!”
“呵,你好像突然之间想通了。”江岚笑了,但笑容仍然是苍白惨然的。“是的,都是假的。但是,你失去了你的同伴、最好的朋友,我呢,我眼睁睁看着共事几年的人自杀却无法阻止,也不能阻止。你看,这样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吴邪笑了,“但你说的是事实。我失去的再也无法收回,我会为此痛悔一生。可是,江上尉,不管我们怎么做,天总是会亮的,哪怕是用鲜血来给黎明破晓。他们都认为这是值得的,你呢?”
江岚不自觉地笑了,而且笑出了声。“是呀,可是有一件事,你也忘了。黎明会来,但接踵而来的一定是黑夜。这是自然规律,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不是吗?”
他回过头来,又说了一句。
“吴邪根本就没有哥哥,这一点他们没留意,但我知道。别回答,你就算回答也不会是真话,我对假话和欺骗已经厌倦了。
“我们都不了解你,你也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都有秘密,人人都有秘密,但是,至少在这些尸体面前,我问心无愧。”
“是吗?问心无愧吗?”吴邪说,“那倪捷晓是怎么回事?”
江岚低了一下头,他的脸本来就在阴影里,这时候更看不清楚了。“你已经想到了。”
“看到断手的时候就知道了。”吴邪说,“这里除了你,没有人有必备的医学知识和能力。M岛的医疗情况落后,是人所共知的。
“是你,江上尉,是你把那具尸体处理掉的,是你把人的心肝掏出来的,是你……把他的断手处理到刚切下来的程度的。”
江岚咬了一下牙。“对,是我。但是我没有杀过人。”
吴邪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你没杀人。杀人的是小陆,你那时候并不知道杀人的是谁。你也不在意,反正杀人的那个人,也是会死的。这是个等同于祭祀的仪式,田云叶曾经提到过的——
“我看到墙上的画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把人的五脏掏出来,挂在树枝上,让这里的神鸟啄食,跟天葬有点相同的意思……
“也是这时候,我相信了士官长他们的话。林思晴的事并不是一切的源头,如此古老血腥的祭祀,绝对不是两三年前会有的事。”
江岚点了点头。“我并没有跟他们提过这件事,可是,他们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尸体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得不做。
“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人,只要见到了,都只能做一样的事。我们都知道,但我们不但任凭事态发展,我们还在做帮凶……我们只是希望这里的人,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我们……并无私心。”
“我相信。”吴邪笑得十分凄凉,“问题在于,结果呢?结果留下我一个人,我应该怎么活?”
江岚笑了。“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也相信你有办法活下去的,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
“在杀人方面,则舟是个天才,也是个恶魔,但他还是有心的,你不用太内疚。他把致命的一枪留在自己的额头上……该隐的烙印,是吧?属于杀人者的烙印……”
他坐的船,慢慢地朝坑道的入口漂去。
“也许,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我有这个预感。”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我身边的所有人。只留下我一个人。
江岚没说错,思音也没说错。他们都没有错。人生还是要由我自己来选择的,既然留下我,那我就得活下去。不管是背负着血债,还是背负着生的希望,我的命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了。
这究竟是幸运抑或不幸?!
如果死的是我,而不是小陆,那会比较好吧。
可是,没有如果。一切从我选择回到这座岛开始,就注定了。
不可挽回。
吴邪慢慢地向外走去,这时候正在涨潮的时候,里面的步道已经慢慢地被淹没了。
天边一线血红,渐渐弥漫开来,把半边天都染红了,海平面简直看起来就像在燃烧一样。
吴邪茫然地回过头,只见面对着海那一侧的山坡,满山遍野的石蒜开得正是最艳丽的时候,彷佛把这个岛都淹在一片血海里。
哦,天亮了。
则舟把墙洞里的东西,就埋在相思树下面。那也是一个铁箱子,比之前他们挖到的埋得更深。
多么聪明的做法,吴邪自嘲地笑了起来。人的心理就是如此,挖到了想挖的东西,就往往不会再继续往下挖了。
铁箱子里面只有一样东西,是一颗男人的头。但是跟那个少女不同,这颗头只是一个骷髅,但是吴邪相信,这颗头就是思音说的——“从前”那个相思树下的悲剧主角之一。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我们来这里,是一个开始,还是我们来这里,根本就是最后的结局?我们是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阴错阳差地住进这间屋子,还是有人力在推动?
吴邪突然想起来,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则舟找借口上到陈越恩的那张上铺,他大概就是在找这个东西。
陈越恩大概最后也发现了则舟要找的东西,所以他死得比较早。则舟不愿意任何人在那时候知道这件事情。
其实,谁先死,谁后死,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反正都是要死的。这就是结局了。
“真相是不是最重要的?”
吴邪突然想起了则舟有一次问彭远屿的话。
当时,彭远屿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说:“是,当然是!当然,如果要我在死跟知道真相之间选择一个的话,我还是选择活下来吧!不过,如果我一定要死的话,至少让我当个明白鬼!”
那么,我希望,则舟,至少在你死之前,跟你讲清楚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是即使如此,你也一样死不瞑目。
谁又能瞑目?!
黎明就算来了,过后的还是黑暗。
吴邪再次把视线投向那株相思树。
自然,这时候相思树不会再有血了,可是,那黎明的红光投射到树上的时候,那树仍然像是沐浴在血光里似的。
吴邪揉了揉眼睛。那只是错觉,一定只是他的错觉而已,就像那树下站着的那两个人,穿军装的男人和长发的女人,肯定也只是自己的幻觉。
第一天上岛的时候,我见到的石蒜,就是那个样子的。
吴邪握住了脖子上的那颗情人石,满眼的红光,让他睁不开眼睛来。
那串相思豆串成的项炼,为什么会到我手腕上来?那个女鬼跟我大概有某种微妙的联系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关系。
哦,正如班长所言,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还得在这里待在一年呢。
什么都可能发生,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