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元三年, 阿娇五岁,刘彻三岁, 而刘荣,已将将十八岁。
上林苑是个打猎的好去处, 秋冬之交,景帝总爱带上老婆孩子往上林苑住些日子,栗姬向来最受宠爱,每每随扈而去,住在承光宫的灵台殿。而权势熏天的馆陶长公主,他们的姑姑也会陪着太后,住着储元宫。
栗姬同刘嫖向来不合, 来往稀疏, 但因着太后的尊驾在此,每日里栗姬需往储元宫请安,也能打上一两个照面。
景帝出宫,并不会只带栗姬一人, 但承光宫里只住了她一位, 其余那些,都随太后住在储元宫,连同他的那许多弟妹。那一日午后,他闲来无事,便想到储元宫寻些乐子,不想正撞见内侍悄没声息的慌乱,一问才知, 是在找堂邑侯府的那位娇翁主。
陈阿娇,未央宫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女子,她是馆陶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太皇太后唯一的外孙女,景皇帝唯一的外甥女,万千宠爱集一身,连他的那些姐姐,都十分嫉妒这个小丫头。
刘荣并没有见过阿娇,这其中自有他母亲的缘故。
彼时他站在储元宫的门廊下,思虑着此时储元宫内一片忙乱,怕是没什么乐子可寻,正要打道回府,却见一个垂髫小儿,一身香色小衣摇摇晃晃的扑到他脚下,口齿还未十分清晰,却准确无误脆生生的道了句:“哥哥!”
他并不认识这个小娃娃,所以不由蹙了眉头,想要推开他。
“哥哥,彘……彘儿要去花……花……”小刘彘十分倔强的拉住了他的衣袖袍带,毫不理会刘荣的推拒。
他这才想起,父皇登基那年是得了个儿子,取名彘,说是高祖托梦给那位美人,才得了这么个名字。仔细看身边这个小娃娃,倒还真有几分小猪的憨厚。他省着左右无事,便顺着刘彘的拉扯,随他出了储元宫。
刘彘跌跌撞撞的拉着他,竟寻到了一片木芙蓉花。
九月韶华,正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那雪白的花朵一团团招摇在枝头,何其明艳。
“哥哥,花,花。”
他不知道刘彘如何得知此地有木芙蓉盛开,但是看这情形,想起适才刘彘的话,只无奈一笑,抽身凑近那木芙蓉,弯下一枝替他摘花。
然而堪堪选中一枝弯折下来,他便听得枝叶动荡,才回首便见木芙蓉边一棵杏树枝头,立着个红衣明媚的小丫头,她乌发未系胡乱披在肩头,如缎子般鲜亮,而她泛着红晕的脸颊却明显透着几分窘迫,不及他提步上前,便见那小丫头在枝头不知怎的一个没站稳,从扑簌的枝叶间往下跌落……
那杏树长得高大,枝叶伸到了芙蓉花上头,所以她挟着杏叶芬芳,落尽了芙蓉花丛,他一步上前却还是没能赶上,只眼睁睁看着她,跌在了刘彘软濡的身子上,那不过三岁的少年,给她当了肉垫,明艳的芙蓉花零落满地。
两个小人尚自愣怔,他已然快步上前拉开了他们,小丫头窘着一张脸瞪向刘彘委屈的面容,眸子里恶狠狠的光华,看得他不由好笑。只是笑还未露,便听刘彘“哇”的一声嚎啕起来。
他不过一愣,便听另一手边的她,也毫不示弱,“哇”的更大一声哭出来。
后来,他领着两个花脸猫回了储元宫,从那些焦急的内侍口中才知道,这个红衣张扬的小丫头,便是他姑姑刘嫖唯一的女儿——陈阿娇。
内侍分别领走了两个小人,他拍了拍衣襟打算回灵台殿,不过才走出储元宫几步,便被扯住了衣襟,疑惑回头,却见阿娇仍旧是那身张扬红衣,笑容璀璨的拉着他的袍带,见他回头,十分不客气的问道:“哎,那些奴婢说,你是我的表哥?”
他顿觉好笑,却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是。”
“我叫陈阿娇,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往常,这样无礼质问定会惹得他嫌恶,可是今次同她这样说话,他却难得的好脾气,“刘荣。”
“嗯……”阿娇仍旧扯着他的袍带,却皱起了眉头,沉思一番才道:“那我以后就叫你荣哥哥吧,荣哥哥,你唤我阿娇可好?”
他正诧异于她口中婉转而出的那三个字,手心却被她摊开,一朵被攥得有些皱了的木芙蓉花蕾自她掌心跌在他手中,还带着暖暖的意味。
“荣哥哥,阿娇先走了,要不云芳她们又要疯了!”她莞尔一笑不等他说话,便扭头提着层层裙摆跑回了储元宫。
那朵木芙蓉花蕾被他制成了干花仔细放在一个紫檀雕花锦盒中,铺了细细的黑色平绒,更显那花朵晶莹雪白。
时光荏苒,那往后他再不是同母亲一样对长乐宫敬而远之,每每何永递了消息说阿娇进宫,他只要有空,总会往长信殿去,因为同阿娇的亲热,渐渐的,皇祖母对他,也较之以往多了许多的亲热。
前元四年的时候,他父皇在酒宴上说错了话,引得太后梁王野心勃勃,于是在朝臣的力荐下,他被推上了太子储君之位。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课业更重了些,日常应酬的人多了些。
那日他听何永说馆陶公主遣了媒人往金华殿去寻母亲,不顾太傅的阻拦他一言未发匆忙往金华殿赶,只是待他回了金华殿,那说媒之人早已不在,母亲一脸的志得意满端坐于案后,见到他满头大汗的回来,忙招手让他过去坐,“荣儿,怎么这般火急火燎的模样,怎么了?”
“阿娘,刚才是不是有人来说媒?”他急匆匆的质问,那会儿他尚不清楚母亲心中所想所思。
栗姬眉间立刻溢上了不悦之色,盛气凌人道:“是有,刘嫖想让她女儿嫁给你当太子妃,她总不能把这天下的好事儿都占了不是,再说那阿娇也小你太多,娘给回了。荣儿,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告诉娘,娘好给你参详一番。”
“阿娇,娘,我喜欢阿娇。”
他不容置疑的开口,任凭栗姬苦苦劝导毫不动摇,最终的结局,是母子俩不欢而散。
那是他距幸福最近的一次,被他母亲的嫉妒生生推开,往后的日子里,就是一步步走得离阿娇越来越远。只是那会儿他不知道,他以为等他继了皇帝位君临四海,姑姑肯定还愿意将阿娇嫁给他,他不明白世事尚且变迁,明艳如阿娇又怎可能在原地等着他,等他想明白的时候,他们之间,又岂止是天地。
“若得阿娇为妇,当做金屋储之。”这样华丽的金屋之诺出自仅五岁的刘彘之口,初时他只当戏言来听,可后来父皇赐婚的旨意同着刘娉和亲塞外的旨意一道下来,他才明白,所谓的时移世易。他火急火燎的跑去宣室殿,刚好碰上自内而出的阿娇,她向来明艳的容颜此时尽是愁绪,看得他心头一颤。
素来同他亲善的阿娇,信誓旦旦道:“阿娇是不会嫁给荣哥哥的!”
那一日他终归没有进宣室殿同父皇求旨。
母亲是个张扬的性子,他一直知道自己不像母亲,皇祖母说,他的性子同父皇,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父皇看他从来都是不置可否,那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他从未看到那种对储君的希冀。虽然他也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眼神,但绝不该是这样平静。
他的母亲美丽娇憨,是个宜室宜家的小女人,但在这大汉宫廷中,太过外露的性格,是致命的硬伤。他的母亲每日只醉心于后宫争宠,他的父亲全未将他当个继承人来培养,唯一能够帮他蓄积太子势力的只有他的太傅,魏其侯窦婴,只是没有帝王的首肯,这份围绕在储君身侧的势力,又能如何呢?
那一年太后大寿,刘余自鲁地带弄了只会说话的绿鸟很是得意,他看到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阿娇肯定会喜欢这鸟,因她向来喜欢这些稀罕物,而泱泱大汉于这个尊贵的女子,又能有几样物事称得上稀罕。费尽口舌从刘余那儿拿走了鹦鹉,寻到阿娇时,她却是同刘彻一处,彼时枝头栀子正吐芬芳,淡雅宜人。
那日金华殿里他同几个弟弟一道听太傅讲学,阿娇却突然来了,看着她同刘非那般随意的说笑,心中不是没有嫉妒的,虽然她冷冰冰的话将刘非弄得很是下不来台,可这样随性相处,似是从那金屋诺后,便不再属于自己了。那日莽撞的刘端也在,同阿娇一言不合便想大打出手,毫无男儿家的气度,他匆忙间拉过阿娇将她抱了个满怀,却被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狠狠推开,愣怔间看她拉起刘彘毫无留恋的跑掉,心里那块迷蒙了许久的阴翳,豁然开朗。
阿娇对刘彻的抵触,是想要逃避却不得不面对的无奈,对刘非的随性是本真显露,而对自己,却偏偏是避之唯恐不及,她在躲着他,毫不掩饰。从他想明白这一点后,便渐渐发现,素来喜欢在长乐宫飞扬跋扈的阿娇,突然便偃旗息鼓做了大家闺秀,她进宫的时日越发少了……
栗姬自顾仍旧同刘嫖怄气,他只埋首于太傅布置越发沉重的课业,无心其他。他因阿娇被搁置下来的婚事,到他行了冠礼许久,才被皇祖母提起。于是母亲紧锣密鼓的给他张罗了门亲事,从头到尾不曾问过他的意思。
栗果儿是他舅舅的小女儿,长得十分可爱,小家碧玉的谨慎总让人生出我见犹怜之感。在他没有拒绝的默认下,栗果儿成为了他的良娣,太子宫中位分最高的妾。那个时候,阿娇已经成为他不敢奢望的幸福,他渐渐明白从母亲据婚惹怒姑姑开始,他跟阿娇,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都再不可能有瓜葛。偶尔能在宫闱中瞥一眼那抹娇颜,都成了奢侈的满足。
因着向来不被父皇重视,所以废太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太多波动,只是他没想到,母亲会死。
被废冷宫自绝而亡,怕是母亲永远想不到的结局,他将果儿送回娘家待产,命心腹随侍左右,独自带着何永,在去往封地前,他只想再见阿娇一面,平白的,就觉得该是永诀。
只是阿娇不肯见他,早已料到的结局,让他平白松了口气,他总觉得这辈子还要同阿娇再见一面,早晚亦如是。
自第一次见阿娇,他便寻了那翡翠雕花笄一直珍而重之的收着,他想在阿娇十五及笄之时送给她,帮她挽起那乌黑的长发,然后亲自登了堂邑侯府的门去求亲,让她做自己的妻子。
离开长安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想做的每件事儿都显得那么奢侈,只因为他心心念念的只有阿娇,而阿娇,是他再不能肖想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