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野这?日要出府去金安寺祭拜, 掀起轿帘正要往里进,步子却停住了。站在一边的仆人何知奇怪地问道:“大人,怎么了?”
他正想?走过来, 方先野却摆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没事。”
说罢便迈步走进了轿子里,放下?轿帘。何知在外面拉长了音调说道:“起轿。”
轿子便晃晃悠悠地被抬起来,方先野看着轿子里黑衣蒙面的那位不速之客,皱着眉头小声说道:“你来做什么?”
来人扯下?面上的黑布, 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容, 正是段胥。
他笑眼弯弯道:“事出突然,有人在城外埋伏着你。我且问你, 外面四个轿夫你有没有哪个特别中意, 想?留下?来继续给你抬轿的?”
方先野道:“左前方那个,怎么?”
“行,那待会儿我保你、何知与他。来刺杀你的是闻声阁的高手——就是洛羡以前待的地方, 虽然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我没把握护太多人。”
“谁要杀我?”
“当然是把你视做心腹大患的——我爹。”段胥笑着打了个响指。
他最近让沉英在家?中帮他看着他爹。沉英是个心细的孩子,又生了张人畜无?害的脸,虽然还不具备分析推理的能力,但?是提供了不少有用的线索。
——比如管家?无?意中提到他爹从?库里提了一大笔银子,说要修缮老家?祖宅却又没了动静。
——比如他爹最近经常有信鸽不知与哪边往来。
他顺着查了查,便查到他爹终于下?定决心再杀一次方先野——还是像五年前一样找闻声阁的杀手。
方先野的目光沉下?去,他想?了想?道:“那我即刻回府, 不出城便是。”
“闻声阁要出手你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而且再一再二?不再三?,闻声阁不接已经失败两?次的单子,以我爹的性?格绝不会扩大知情者范围。这?次再失败他就该消停了。”
方先野冷笑一声,他一日不死?, 他这?位曾经的“父亲”便一日寝食难安。
段胥抱着胳膊道:“你已经崭露头角,日后凶险之处更多,需要挑几个身?手好的贴身?侍卫。在你找到侍卫之前要不先把洛羡从?玉藻楼接出来,让她?保护你一段时间?”
“不行,最近朝中正是多事之秋,需要洛羡在玉藻楼的情报。”方先野立刻拒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正色道:“我正好要找你,马政贪腐案生变,证人翻供了。”
“太仆寺主簿孙常徳?他难不成说那三?千战马不是吃空饷,是真的死?于瘟疫?”
“不仅如此,他还说之前他举报马政贪腐案乃是受人威胁指使,意图陷害太仆寺卿及兵部尚书。翻供应该是裴国公?交待下?去的,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如今孙常徳已经到了大理寺,在大理寺卿井彦手底下?押着候审。”
“井彦并不属于任何一党,是个刚正不阿的纯臣,他盯着这?件事很久了,孙常徳不好糊弄他。”
方先野却摇摇头,道:“你我皆知,马政贪腐千真万确,但?是孙常徳手上的证据有一部分是你伪造的。虽然孙常徳不知道那些伪证出自你手,但?是井彦查下?去最终很可能会查到你。真假交织,到时候事情便复杂了。”
段胥双手合拢在唇边,漫不经心地交叠着。
最开?始他们?发现马政贪腐和证人时,方先野便说过这?个证人并不牢靠需要提防,再加上证据不足,便暂时没有把这?事捅出来。
即便当时在朔州收复时,证据依旧没有收集好,并不是提出此事的好时机,但?若错过这?个机会云洛两?州的作战计划便会落空。段胥离开?南都前伪造了一批证据以备不时之需,那时便制造巧合辗转让这?些“证据”到了孙常徳手上,以便马政贪腐案事发并能撼动君心。
孙常徳此时受迫于裴国公?而翻供,阻碍调查进行,这?些伪证也成了大问题。
段胥沉默片刻,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爹、杜相和我未来岳丈总不会旁观的,把这?潭水搅浑了才?好。”
听着传来城门士兵的询问声,段胥伸个懒腰,说着:“事情我知道了,现下?我先救你更要紧。”
段胥的消息果然没错,出城没多久轿子便一阵剧烈的摇晃,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他嘱咐方先野在轿子里好好待着,便蒙上面掀开?帘子闪身?出去。下?一刻何知和方先野选中的轿夫便被丢进了轿子里,两?个人惊魂未定瑟瑟发抖,恨不能抱在一起。
轿子外传来纷乱的声响,刀剑相击,鲜血飞溅声,□□倒地,密集得仿佛狂风骤雨。方先野几乎可以想?象外面的场景。
他没有见过比段胥还会杀人的家?伙,连闻声阁这?些以杀人为营生的刺客都不能相比。方先野很难称之为武功,因?为段胥的手段没有套路,没有固定的招式,唯有取人性?命。
他有时候觉得,段胥很喜欢这?种直接而暴力的杀戮。
五年前当方先野无?知天真地踏上来南都的路,在途中身?边的仆人被屠尽,而他被追杀即将人头落地之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段胥。
这?个家?伙如天降神兵,把原本行屠杀之事的刺客尽数杀死?。方先野清楚地记得血色残阳里,自己捂着流血不止的左手,看着那满身?是血修罗一般的家?伙转过头来看他,心里惊惶又绝望。
那个家?伙却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来人拉过他的手,驾轻就熟地包扎起来,笑着道——初次见面,我是段胥,封狼居胥的胥。要杀你的人是我爹,段成章。
那是方先野第一次见到这?七年来他借用名字努力扮演的人。
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段胥带着他来到了南都,一路上每每与他彻夜长谈。
那时星汉灿烂,段胥用剑扒拉着火堆,眼里映着火光与他,认真地说——我看了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样的文字不该从?世上消失。你应当像古人所说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听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我来做那不祥之器,你来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何知颤巍巍的声音打断了方先野的回忆,他这?年纪尚轻的仆人害怕得缩成一团,问道:“外面那位壮士好生厉害,他是谁啊?”
方先野沉默一瞬,答道:“一个朋友。”
如果不是志同道合,他们?更应该是仇人才?对。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个黑衣刺客仰面砸进轿子里,胸口插着一把剑圆睁着双目看着他,鲜血喷涌间没了气息。他身?边的两?个家?伙吓得大叫起来,轿夫鼓起勇气举手护在方先野身?前,只见蒙着面的段胥一脚踏上轿门槛,似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他弓着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把刺客胸口的剑□□,以衣袖抹尽剑上之血再悠然归剑入鞘,道:“杀干净了。”
方先野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听段胥说道:“我还有个事儿想?告诉你,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罢段胥指了指方先野身?边的两?个人,笑道:“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一会儿放下?轿帘,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知道吗?”
轿夫与侍从?对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这?人可不可信,又畏惧于他的刀剑。方先野摆手说着他不会伤害我,便迈步从?轿子里走了出来,顺手放下?了轿帘。
轿门外的路边尽是尸体,大概有十几具,血染了一片土地。段胥站在这?些尸体中悠然自得仿佛见怪不怪,方先野望了望轿子,稍微走远点低声说道:“你要说什么?”
“我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方先野诧异道:“现在?在这?里?”
段胥点点头,他眼睛弯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字一顿地唤道:“贺思慕。”
——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灾有难或者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找你。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空气中弥漫起一阵青烟,传来熟悉的沉香香气。一双浅紫色绣花鞋踩在鲜血浸染的土地间,出现的姑娘面色苍白,柳叶眉配凤目,美丽又冰冷。
这?是贺思慕的真身?。
她?看见地上的横尸,便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段胥,伸手触碰他的肩膀。
段胥轻轻“嘶”了一声却不躲避。
贺思慕皱起眉头,说道:“你受伤了?”
段胥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伤得不重,肩膀和肋下?几处皮肉伤。大部分血是敌人的。你是在关心我吗?”
贺思慕轻笑一声,道:“我的结咒人要是伤到五感,还怎么同我交易?”
段胥的眸光微动,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向方先野说道:“你能让我这?位朋友也看见你的真身?么?”
贺思慕的目光转向方先野,爽快地伸手打了个响指,原本脸色就不大好看的方先野顿时圆睁双目。
他本来看着段胥对空气自说自话就已十分惊奇,此时他面前又凭空出现一个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苍白的红衣姑娘,冷淡地看着他。
他一时之间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惊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段胥在这?无?声的二?人之间做了个简单介绍:“思慕,这?位是我的挚友方先野。先野,这?位是鬼王殿下?贺思慕。”
“鬼王?”方先野喃喃重复道。
贺思慕却不理会他,直接转向段胥,冷声问道:“你叫我来是要做什么的?我给你这?种权力,可不是让你随便叫我好玩的。”
“我自然是要和你做交易。”
“条件呢?”
段胥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无?邪,说道:“来参加我的婚礼罢。思慕,我想?让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作为交易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