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上当买矿, 还花大钱花人力铸造“小火龙”也都是大夏不用的旧器。
如今瀛洲使臣虽知道真,却又不敢写信回国如实告知国君。
瀛洲王此人喜怒无度、满腹猜疑又极要面,发癫来六亲不认。
锦裕六年他被师律捉住, 那等奇耻大辱,据说当亲眼见到屈服求饶的倒霉臣不一年就被各找由头诛杀灭口。
使臣深知倘若回国揭穿此事不仅有功劳还是死罪。
可不说又怎么办,干看着么?
使臣只能按照使期继续在华都待着, 但实在心里烦闷,就去逛了市集。
早就听闻大夏欣欣向荣、井然有序,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如今亲眼所见。虽西市叫卖声不绝于耳,最繁华处是翰林书院, 旁边是公塾朗朗童声。
侍奉的科举的日快到了, 各地来京的书生更是不少。身边恰有几个书生喜逢。
“李兄?原来你还在华都,还以为你早去了落云游学!”
“行程延后啦, 下月发。”
“是被落云皇谋逆的事情耽搁了吧?要说这落云国啊, 这几年□□盛行乌烟瘴气,又撺掇皇谋逆, 一大堆烂摊啊,我□□上国繁荣平哪儿比!”
“虽如此, 落云毕竟强盛多年,吃老本也能至少再屹立盛二三十年。咱们不可骄傲自满,去学一学总错。”
“也是。听闻陛下也派了苏兄游学,你二人同去落云么?”
“不不, 苏兄去瀛洲。”
“啊???瀛洲那弹丸地还用去??可快算了吧, 十几年前我同村举家逃去瀛洲谋生活,如今早就个个眼红后悔得发疯!苏兄真惨,宁可被发配去贺兰红珠看大漠风光也不能去瀛洲啊!”
“……”
瀛洲使臣站在一边, 五味杂陈。
只能又往市集里走,前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挂着卓氏醋铺招牌的店在促销,对面的廖氏酒庄也不甘示弱。
路人:“块快快!今日醋酒五折!两家的公都升官了!”
“廖小公真厉害,自打科举中榜便一路平步青云。不过卓公更厉害,跟着岚王九品到六品连升三级!”
“卓公如今可风光了,去过北疆战场,又上过被劫商船!加上岚王那么受皇帝宠爱,跟着岚王自然鸡犬升天了。”
“偷偷说,就几年前,小卓公还一口一个‘狗皇帝’来着,结果如今嘛,嘿!一口一个‘我们陛下’,死活不肯承认以前说过那样的!”
“哈哈哈哈。”
大家都在笑,瀛洲使臣却笑不。
眼前两店的张灯结彩。想在他们瀛洲,商贾人家的儿女却是再有华也是做不了官的。贵族平民间等级森严,贵族的女永远是贵族,贫民的女代无法翻身……
而大夏已是这般不拘一格选人,瀛洲再不变法,只能愈发望尘莫及。
可又如何变?
遥想十多年前,在他们瀛洲,年轻的曾大张旗鼓想要变法。可后来牵扯到太多贵族的利益,变法惨遭打压,郁郁陨落……
着实惋惜。
若是还活着,瀛洲就算不如大夏落云一般,至少不会如眼下一样贵族外戚揽权,王上亲信小人、多疑猜忌诛杀忠良,带得上行下效一国群魔乱舞……
使臣越想越心痛。
兀自长叹一声,继而愣在当场。不为别的,只因为他在不远处看到一人——
一个本应该早就死了的人!
……
夕阳西下。
黄昏的华都西市,裴翳身着大夏白底红带官服,拄着一根手杖,慢吞吞跟着奚行检。
这个“住奚府十年的神秘瀛洲人”,近来不仅入朝当了官,还日常拖着半残的腿开始在众目睽睽下跟着奚大人上街买菜……
而奚行检此刻,整个人蹲在豆角摊前。
看似挑挑拣拣,实在等裴翳一步一步慢慢跟上来。
小贩虽然敬重奚卿,也不由得哭笑不得:“奚大人,您再这么摘下去,这一盆豆角回府前都被你摘好了!”
奚行检尴尬,赶紧身付钱。
拎着一带绿乎乎的豆角回头找裴翳,也看到了街对面神色万分复杂的瀛洲使臣。
奚行检:“阿翳,你们认得?”
暮色中,晚风已有些微凉。奚行检说同,下意识将裴翳护在身后。
裴翳声音艰涩:“奚卿,无妨。”
“那人是我……以前于瀛洲的,同僚。”
他脸上本就有多少血色,此刻无色的唇更是微微颤抖。去多年恍如隔,种种心绪澎湃、悲喜交加,难以言说。
……
裴翳是瀛洲人,小家中从商。
商贾在瀛洲虽是贱籍,但裴父勤劳能干攒下不少家业,有了钱送儿读书习字。
裴翳聪明,从小诗书武学样样优异。
可惜十几岁,裴家不幸卷入权贵斗争。父亲被抓母亲病亡,门庭惨遭倾轧。裴翳由富家公沦落不到不做各种苦力小营生补贴家用,小小年纪便见识了民生多艰、间炎凉。
好在他凭借聪明能干,数年间,重新把家中的小生意经营来。
可就在眼看着一切向好,父亲却因权贵间的斗法加剧被逼冤死狱中。而权贵心狠,竟还打算斩草除根。裴翳为了自保,只得想办法把自己卖到另一贵族家为奴,借势躲避迫害。
眼前这位瀛洲使臣雨谷,是当年庇护他的贵族独。
犹记当年,裴翳谷雨都十四五岁。
裴翳虽是奴役身,却识字懂礼又武艺高强,深得小少爷雨谷的赏识。很快,雨谷就将他作为人引荐了瀛洲。
当年,同样也是十五岁。
爱笑,年轻、聪明、有抱负、眼中有光。
彼瀛洲地看似安稳富足,可在繁荣的表象下却是权贵腐朽霸道、苛捐杂税众多、百姓生存多艰。一切波流暗涌、大厦摇摇,只是尚未到民怨沸腾、不可收拾。
在那般有危的情势下,权贵们却大多或醉生梦死,或欺上瞒下,瀛洲王活在层层蒙蔽中,只有年轻的旁观者清。
温柔直,心地光明磊落。
身为储君,他饱读诗书、深知民间疾苦,决心有朝一日改写一切。
而那裴翳谷雨在身边,也双双为了将来好做王上的左膀右臂、国栋梁而拼命努力。短短几年,裴翳已然精通各国文字、历,执掌护卫队贴身保护。谷雨那边则是积极辅政,替百姓办了不少实事。
那段日,迄今仍是裴翳记忆中最为少年有为、心怀希望、意气风发的好光。
谁知后来……
很多年后,裴翳流落异乡。
在花朝节远远看着城楼上,大夏锦裕帝一身嫁衣般的红礼服,笨手笨脚楼下撒吉祥银钱。
而在皇帝身边,岚王肃穆俊美地站着瞧他,无奈又宠溺。
美人在侧,广受爱戴,大国崛,欣欣向荣。
大夏一国君应有尽有。
……原本,也该拥有这一切。
瀛洲锦裕帝是同岁。裴翳这十年间长住奚府,荀长、宇文长风他们常常来玩,闲聊总爱说伴读的光。那一字一句、一点一滴,每每都让裴翳想当年在身边的日。
锦裕帝有很多地方很像。
一样的心系百姓、一样的理想高远。一样的温柔直、有着为人君主最为可贵的宽仁慈悲,一样天资聪颖、华过人……
唯一的不同,是在锦裕帝披荆斩棘、杀兄弑父、逼宫上位、铲除权臣,踩着血暗将权力紧握在掌中,瀛洲继续谦地谨守礼节孝道,对父王恭恭敬敬。
什么都好,只是心地太过干净。
他想要保护一国百姓,为此不惜得罪权臣。可面对瀛洲王,却又不愿落下不忠不孝不礼不臣的骂名。
渐渐,瀛洲权贵们为维护自身利益,开始在瀛洲王耳边挑拨离间、编造谎言、罗织罪名。面对王上震怒,则甘愿任由瀛洲王剪除羽翼,以表忠心。
裴翳过劝。
却道,我不曾做错任何事,因而不怕父皇查。我信间总有公理,定能还我以清白。
间确有公理。
在瀛洲百姓口中,至今永远是天底下最好的。可百姓的爱戴,却改不了他最终被瀛洲王圈进、数罪加身,最后一病不的悲惨命运。
二十岁那年,锦裕帝夹缝求生,暗中酝酿疾风骤雨,欲一举铲除权臣。
二十岁那年,瀛洲被降罪圈禁,随即很快悄无声息地病故,至死沉冤未雪。
陨落,瀛洲长悲。
瀛洲王却在趁着治丧四处追捕余党。谷雨被抓,游街示众,裴翳则凭借身手过人逃城去,意欲在外寻救兵搭救以前的同僚。
结果,却是只营救了寥寥数人。便被瀛洲王联合京城权贵,派高手一路追杀。
最终裴翳为保护伙伴身受重伤,被逼至悬崖,坠入黑沉大海。
……
奚府,青梅小院。
多年过去,裴翳谷雨都以为对方早已不在人,如今还能再见,恍如隔。
悲喜余,顾无言,各喝了一杯烈酒。
谷雨:“王上本来是治了我死罪,可我毕竟是家中独,父亲四处求人……”
谷雨的家在瀛洲是数朝老贵族,多少是有些根基。他父亲费尽心思,硬生生把儿从谋逆死罪改成流放,等到锦裕六年瀛洲被大夏攻破都城,瀛洲人凋敝百废待兴,瀛洲王这又不得不重新提拔他。
裴翳这边,则是跌落海崖后,被奚行检救回下。
那年,潜伏瀛洲的荀长突然失联,锦裕帝密令奚行检带船队去寻。结果荀长那边事人一样自己回国了,奚行检却机缘巧合捡回了个裴翳。
裴翳刚被救回,一身重伤,一心求死。
“却是……死成,苟活至今。难为奚卿耐心,这么多年一直担待我这么个废人。”
谷雨:“裴卿别这么说!能活着就好!”
“真的……活着就好!不在了,当年的同僚也大多都不在了。阿翳,你不知此生能再见着你,我有多心喜!”
谷雨说着眼眶已红,偷偷看向裴翳桌边放着的手杖。
他还深深记得年少,裴翳人若骄阳、武功非凡,飞檐走壁不在下。如今却是这般折了一条腿,走路都不利索。
他又看向一旁的白衣奚行检,声音哽咽:“劳烦奚卿,这些年来照顾旧友,多谢,多谢!”
他还想说什么,却喉咙干涩,再也说不。
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年少,骄阳下,心怀乾坤。谁能想到十年后事沉浮、沧桑至此。
可能眼下唯一尚值得欣慰的,就是裴翳那一身白色红边的衣饰。谷雨这些天入大夏皇宫,自然认得这一身大夏官服。
裴卿如今……竟在大夏做官了。
也是,他那一腔华,当年一同学的那么多东西,若是一生荒废岂不可惜!
奚行检:“谷雨大人,阿翳身体不好,这十年来一直在我府中修养。直到上月大夏商船被劫,我向陛下引荐商议营救事宜。陛下觉得阿翳华过人、堪得大用,这刚封了官职。”
谷雨点头,他明白奚行检的意思。
奚行检是想说,锦裕六年师律差点将瀛洲灭国,裴翳未不朝中。
但就算在,又怎么样呢?
梅酒入喉,酸涩的滋味。谷雨抬眼,只见奚府这一院的青梅树。
记得当年府里,也是满院青梅,裴翳从那就擅酿梅酒……
十年后续不长,可对于他们这样经历了大大落、命运翻覆人,却早已经是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谷雨想年少的自己,年少的裴翳,本有多少荣光抱负。
可那一切如今全部随着的离去凋零,荒废暗淡。
很多候,个人的命运注定裹挟在代国运洪流中。
管你华横溢、管你抱负远大,当周遭的灯火全灭、一片黑暗,寥寥星火也实难燎原。有多少人的一辈,就只因为生错了地方、生错了代,满腔华荒废虚无。
瀛洲至今仍由昏聩的王上统治。
举国飘摇,前途渺茫、看不到路。谷雨自己也是戴罪身、人轻言微,不知究竟何日有火光照亮暗无天日的沉沉暮色。
或许终一生,他都无法践行当年的约定,无法看到当年同僚们一勾画的锦绣未来。
幸而,至少,裴翳还有机会。
谷雨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十年前,瀛洲崖边,裴卿那已用性命殉了国、殉了瀛洲。”
“如今既获新生,便从此忘却旧,便好好做大夏名臣。”
“裴卿,当年,咱们一钻研的那些许多道理方略,我只怕此生已不能……可你务必不要荒废。”
……
那一夜,谷雨喝得酩酊大醉,被奚行检安排在客房。
裴翳却始终有醉。
他坐在青梅树下,一直坐着。
奚行检他拿了一盏烛台灯:“阿翳,你的旧友……实说的不错。”
一句“瀛洲的裴翳已殉国,新生的裴翳往后是大夏名臣”,说的太好了。他为何就有人接有瀛洲使臣谷雨般优秀的口?
若他也会说这种,说不定裴翳的心结多年前就可解开。
他还是状元郎呢!
唉,奚行检自叹,空有文辞斐然名,却只擅长骂人。安慰人方面从来不行。
记得当年救下重伤的裴翳,他也只会反复“啪叽”拍拍人家脑袋,说些什么“古人云,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好好吃饭好好喘气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的鬼。
十年来,裴翳一直郁郁寡欢。
奚行检至今想到锦裕六年他闭目倒在青梅树下那一地鲜红,仍旧心有余悸,窒息得很。
可等人醒了,他却还是继续不懂宽慰。反是又急又气,暴躁地把虚弱的病人揍了一顿:“你还敢不敢?还敢不敢?!白救你了!成天养着你,是不你吃还是不你喝了?你再敢死?奚某先砍了你!”
此事至今,奚行检回忆都觉得自己颇为丧心病狂。
十多年,他就只会默默陪伴。
两人同一屋檐下过了十年,可他始终不够纤细体贴,总是说不到点上,护不住裴翳的心。
……
奚行检坐下,默默陪着裴翳喝酒。
然而奚大人平日里谨慎克制,酒量一直练上来,喝了半壶就醉了。
他喝醉以后倒也不会不乖,只是困得很,眯得像一只慵懒的猫,恍惚靠着裴翳的肩膀就往人家颈里一个劲蹭,继而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奚行检睡着,就不再有平日里显得严肃凌厉、一本经。
反而露一点点无防备的可爱。
裴翳垂眸,默默搂住他的肩。一片青梅叶落在奚行检肩头,他替他去拂,手指却不听,又轻轻撩了一缕发丝。
那年,他坠崖后重伤醒来,原本是万念俱灰。
可怎奈人躺着不了,想死都不成。加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很吵,天天不间断地花式骂人刻薄人,不是痛斥这个官员耍滑就是责骂那个官员怕死。
那年是锦裕二年,大夏也不太平。
先有庄氏北疆陷落,后有澹台氏谋逆,庄青瞿重伤,锦裕帝身边危机四伏。
那年奚行检刚入大理寺,却已经全身心投身事业,每天拉着好友徐真回家分析政、愤填膺,太气了就忍不住写奏折弹劾别人,很快靠一己力把一众京官得罪个死。
见过这种不要命的货色。
裴翳迷迷糊糊就在想,若活下来,他得看看这头铁的大夏官员长什么样……
后来他还真醒了。
太医替他查伤口,奚行检在旁拿着一本案卷卷宗在读。那年奚行检二十六七岁,俊朗清雅,一双坚定明亮的黑瞳。
他看了一眼裴翳:“你终于醒了。”
随即眼神又回到案卷上,一脸嫌弃:“这哪儿的地方官,办的什么破案?案卷写的乱七八糟!证据也不足!马上发回重审,我再写奏陛下,减他办年的俸,看他下次还敢不敢粗心大意!”
裴翳:“……”
这暴脾气的大理寺卿,比他想象中倒是长得周。
只可惜一表人,却生了这得罪人的性,只怕注定仕途短命了。
后来的日,果然,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奚行检天天得罪人。
也不是被狠狠报复过,也不是被罚过俸降过职,好在经常有锦裕帝替他兜底。候久了,裴翳也忍不住开口指点一二,在这些年里替奚行检成功避过了多次灾祸。
裴翳也不是多管闲事。
但毕竟被人所救、吃人住人,总不能眼睁睁看人倒霉。
又或许,他自己也不愿承认,他实是想看——很久以前,在瀛洲,也曾许下他们一个君臣携手的未来。若是还在,他间,是否也该有奚卿皇帝间的信任默契?
他是否也可以这般两袖清风不怕死,在王上的庇佑下放手做事、利国利民。
他忍不住就想看到最后。
看许诺的那个繁华锦绣的将来,是否能在大夏如愿以偿。看看在大夏,一个直人一路究竟能走到多远。
他原本只是想安静地看着。
可渐渐的,不知什么候开始。许是日日同奚行检一吃饭,听他骂人、观他较真,觉得好笑。又许是看他上班铁面无私青天大老爷,下班则是买菜蒸糕朴实无华且单调,勤奋又踏实……
奚行检太过鲜活又笨兮兮,他忍不住想一直帮他、想护着他。
而潜移默里又逐渐滋生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裴翳恨自己。
更恨命运翻覆造弄人,他这辈活的就像一个笑。
年少,好容易重振家业只等父亲狱团圆,却等来父亲的死讯。后来被赏识,一同期待为国计民生大展宏图,却又是落得一场空梦。在大夏流亡,眼睁睁看着故国被师律攻破。而这无边苦海里唯一的一点依靠、一丝微甜,偏偏又是个极单纯直率、光明磊落人,永远也不可能觉察他曲折晦涩的心意。
不如早点死了,眼不见为净。
总好过再这么拖着,事继续令人绝望。大理寺卿奚行检仪表堂堂,却拖到三十几岁仍未娶妻,实是裴翳暗中替他回绝了许多高官人家抛来的绝佳姻缘。
可总不能一辈如此。
裴翳不知该怎么办。而就算他坑蒙拐骗,拖住人家、赖上人家一辈。他又算是什么呢?清客?男宠?
可他不甘心。
倘若他不曾流亡,他本也是文武双全。他本也该在朝堂上,处处不比奚卿差、处处配得上他。而不是这般百无一用、荒废光阴。
……
裴翳最终还是死成。
他实可以拿匕首对着心口戳,可他有。割腕被救下后,奚行检把他痛骂一顿,最后还哭了一场,裴翳不想他哭,从此彻底老实了。
乖乖当他的奚府大管家,是清客也好男宠也罢,流言蜚语他不在乎了。不如就着力于眼前,至少让奚行检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帮他周旋,让他少在外面受点欺负。
裴翳发现他的人生也不是完全荒废,至少奚行检的日是在他的一手包办下越过越好、越过越精致了。
也渐渐开始依赖他,疑难的案卷会他商量,朝堂上拿不定主意的事也会问他意见。
奚行检在朝中的敌人,后来逐渐少了一些。
人们庆幸,奚大人总算是不再是那般令人喘不过气的较真、浑身是刺、眼里容不得沙,殊不知实是背后有高人运筹帷幄。
裴翳从未想过在大夏做官。
他是瀛洲人。故国再不好,也是瀛洲人,死是瀛洲鬼。便是锦裕帝请他、绑他,他也断然不会肯。
可是渐渐,在大夏待久了、摸熟了,他开始越发压抑不住心中许多因地制宜的想法方略。他觉得很多官员干得不错,但换成他能干得更好,忍不住就跟奚行检说了一些他的想法。
奚行检徐真为止惊艳,双双力劝他入朝为官不要荒废华。裴翳虽依旧推脱,可渐渐也越发羡慕徐真能奚卿常常一一身白衣、同车上朝。
锦裕十一年,拂陵受命海下东洋,宣扬大夏国威。
拂陵按说也不是大夏人。
他的故国已经有了,可他还要生活,还想继续自己的一番理想事业。他代大夏巡,此生此就是大夏使臣,不是也是。
裴翳跟奚行检去送他。
望他一身红衣,俊美谦恭,拜别皇帝岚王扬帆航。
大船消失在海面,裴翳不禁问自己。故国是什么?
是生的一片土地。人人万望故土不负,怎奈造弄人。于是有人选择不负故土,有人选择不负余生。
而他,该如何选择?
……
裴翳离岛营救大夏被劫船事有功。
有功就有赏。朝廷直接破格提拔为礼部员外郎,奚行检此刻担任此职职的礼部尚书,掌管礼仪、享祭贡举。裴翳则主管是外交。
一个异国人,掌管各国外交。尤对待瀛洲问题经验丰富,很是合适。
裴翳跟着奚行检去面圣谢恩。
还记得,两个月前他第一次跟着面圣。实瀛洲人长得大夏人什么区别,可那日皇帝还是饶有兴趣地着盯着打量他了好一会儿。一直盯到旁边岚王不满,微微皱眉。
“奚卿的人,便是再好看,你又有什么可盯着看的?”
岚王此一,皇帝立马不敢再看他了。那日全程装模作样一本经、老实得很。
裴翳:“……”
民间总有传言,说皇帝怕岚王。
却想到竟是真的?
此次第二次见面,裴翳就更觉得奇怪了。
反倒是岚王那边慢条斯理拿圣旨卓封他官职,一副理所当然权倾朝野的至尊模样。而这次的皇帝坐在岚王身边,全程对岚王端茶递水活像个恭顺伺候的小媳妇。
裴翳:“……”
要说大夏皇帝真是小媳妇,他可是千万个不信的。
这十年来,此人干的每一件大事都惊心魄、有目共睹,可谓是铁血帝王中的厉害硬茬,你让这种人做小低伏?
可眼前的事实,却就是一副仿佛岚王是圣上,皇帝反而是甜甜娇妃的诡异场景。不知这俩人在想什么,不知是在玩哪一。
算了,他们两个开心就好。
那日面圣完,裴翳捧了一大堆赏赐公文来。这大夏皇帝真是生活工作两不误,一边东西一边活儿干。
青空下,飞鸟划过。皇宫漫长步道,奚行检他同行。
路过的官员:“奚大人,裴大人!”
裴翳尚在逐渐适应“裴大人”的称呼。
这大夏朝堂的一切。还有很多事情他要学习,但好在,奚卿一直在身边,两人可以一直同进同、钻研公务,他的心始终是踏实的。
“奚卿,关于这次的深秋祭礼……”
这日风有些大。裴翳腿上有伤,走得有些慢。
奚行检已快一步走宫墙阴影,走进了明亮阳光下转身等他。一身白衣,一片雪亮,在他身后是京城金碧辉煌琼楼玉宇的繁华。
裴翳望着他,抱紧手中的文书。
十年光阴,终又等来了柳暗花明。仿若历尽沧桑,但实他三十岁,依旧尚有大好前程。
荒废沉湎了十年,他已不想继续荒废。从此断绝旧事崭新的人生,手中的一切,还有眼前这个人。他会尽一切努力抓住,无论如何绝不放手。
他咬牙,快步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