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个面相清秀的书童,正迈着小步跑来,高声喊道:“少爷......少爷,放榜了,你......你高中......探花。”
书童扶着桥下的石栏,弯腰喘着粗气,脸上却是笑不可抑,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道:“少爷,我们快走吧,圣旨宣你入宫受封,晚了可了不得,这一次,少爷你荣归故里,老爷夫人一定高兴坏了,我看谁再敢看不起我李家。”
青衫男子身子一震,看了那书童一眼,喃喃自语道:“李家......是啊,原来我是姓李的.....”
书童拍了拍胸口,笑着说道:“少爷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们走吧。”
青衫男子摇了摇头,缓步走下石桥,桥下,他回首看向对岸,他有一种突发的错觉,那里,他一定去过。
只是,桥断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催促中,青衫男子笑着瞪了那书童一眼,没再说什么,向前走去。
前行中,那跟在后面的书童,忽然脸上微微一怔,看着青衫男子的背影,“少爷好像有点不一样了,也是,现在,少爷可是堂堂的李探花,自然不一样。”
这一走,便再一次走进了红尘,青衫男子始终没有再回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受封探花,金殿官拜六品,上书一十七条,针砭时弊,朝野震动,上许之。
平步青云,意气风发,却受人构陷,弹劾者如过江之鲫,上怒,贬官三千里。
造福一方,却再度遭贬,一贬再贬,当朝二品大员,零落九品之吏。
不畏艰险,为国为民,十三度上书,细陈治国之道,终上达天听,再受重用,官拜一品。
新政既定,举国百姓欢腾,国力日盛,二十余载,权倾天下,几有功高震主之意。
谗言如迅疾之雨,阴谋如无形之风,列大罪七十余,一日之间,李权臣入狱,朝中无不弹冠相庆。
狱中十年,昔日强盛之国,江河日下,天灾人祸,内忧外患,举国满目疮痍,易子而食常有之。
朝中尸位素餐之人多不胜数,无人不谄媚,无人不敢不谄媚。
山陵崩,新皇继位,杀贪臣三十余,革无能之辈数百,气象为之一新。
大赦天下,拨乱反正,前朝之罪雪洗一净,既出,拜为帝师,执宰相职,天下百官皆受其节制。
又十年,国之创渐弭,昔日之盛景徐徐再现,挂印而去,杳然无踪,留言曰四海为家。
上叹之,惜之,封李氏探花之衔,非十恶不赦不可夺,后七世而终!
又是一个早春,断桥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看着水面下的倒影,微叹一声。
人变了太多太多,这水却还如当年那般清澈,竟是看不出半点老去的痕迹。
五十载岁月,当真只是弹指一瞬间。
当年,他说过逝者若斯,只是,逝者是谁?
看着那略带冰寒的春风,从岸边拂过,带起两三根柳枝,点在河面上,点出朵朵涟漪,在那缓缓流动的河水中,渐渐消失不见。
这一幕,与五十年前别无二致。
老者心中忽然明悟,逝去的,不是时光,也不是流水,更不是春风,而是自己。
其实,哪有什么岁月,有的,只是在风中老去的容颜,在流水中,终归于无!
老者看着断桥边缘,那些字迹再度被青苔覆盖,他伏下身,将青苔拭去。
看着那些字迹,老者沉默,五十年前,那种透彻孤寒之意,又一次浮现心头,这么多年,这种感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仿佛有一个声音,指引着他,回到此处。
如今的他,看透了世情冷暖,人面百相,已然将一切放下,唯有这个声音,他放不下。
“我......是我么?”老者触摸着那些字迹,忽然心有所感,起身回头眺望,他的目光,投向了西方。
那里,关外万里,唯有雪域!
三年后,一处关塞下,老者的身影渐渐远去,这处关塞,乃是国境最西处的边关,再往西,便是茫茫的雪山。
这里常年不见来客,关塞上的兵士,静静地目送着老者走远,微微叹息,他们很清楚,此人这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冰雪中,老者的身姿略有弯曲,但那双目却是明亮,他行走的速度不快,随着心中那冥冥的感应,朝着茫茫雪山深处走去。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在那里,有他的宿命。
雪域,只有两种颜色,雪之白,山之黑。
行走在这雪域中,那种孤寒之意越来越明显,老者的面色愈发苍白,如今的他,浑身冰冷,唯有心脏里好似有一团火焰燃烧,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向那宿命所在。
传说,这片雪域,本有七色,但其中五色被黑白二色所隐,不为世人所见。
雪域深处,有一片绵延千里的高峰,每一座,都有数千丈之高,这里,若想前行,便只有一条路,便是从这些高峰上攀过。
老者的双眉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他的脸上,已然没有了知觉,他的右手握着一根树枝,在这漫天风雪中,艰难前行。
他明白,这条路的尽头,便是终点,但他不后悔。
那宿命,他一定要见上一面!
一座座雪山,被老者踏过,他看着远方,心中的火焰,越来越炽热!
这些高高的雪山,隔绝了尘世的气息,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最终,老者在一座高耸入云,不知其几许高的山峰下抬头,这座雪山,是这片雪域的王,他心中涌现悸动,宿命,就在这座雪山之巅。
老者双眼中似有火焰点燃,那是他最后的生机,一步踏出......
那用树枝做的拐杖,被他留在雪山脚下,这座雪山,是他的最后一程,他只想依靠自己。
雪域的圣洁,千万年来,从未改变,就好似老者的内心。
这五十年来,他的人生几次大起大落,从权倾天下,到阶下之囚,从无人识得,到名满天下,从毁誉参半,到万众景从。
只是,这一切的改变,始终不能触及到他内心最深处的那片圣洁。
雪山之巅,没有路,只有雪。
路,便在老者脚下!
千难万险,被老者一一越过,终于,他的身影出现在那雪山之巅。
他的目光,落在一片漆黑的山岩上,那里,有一朵枯萎的......莲花!
此莲,名雪莲!
老者看着雪莲,目光中透出奇异之色,心中的悸动,在这一刻达到极限。
“探花,探花.......”
“我探的究竟是花,还是我自己?”
他看着雪莲,忽然大笑,笑声回荡在雪域中,引发共鸣之声,无数雪峰上千万年不曾融化的冰雪,在这共鸣声中缓缓滑动,随即,这种滑动愈发剧烈,天地轰鸣声大作。
无数座雪峰上,冰雪咆哮着滚滚而下,形成雪崩,将沿途的一切吞没。
雪崩的咆哮,便是那无数雪峰对老者的回应。
老者微笑,缓缓收回看向远方的目光,留恋地看了一眼那雪莲后,老者缓缓坐在雪中,闭上了双眼。
“原来,我是一朵雪莲花......”
老者的身子,在死去的刹那,竟渐渐淡去,化作一道白光,融入那枯萎的雪莲。
雪莲从枯萎中,瞬间鲜活起来,惊世的美,在就在这冰雪之巅,怒放,只是,无人看到!
世人能看到的,永远不是它最美的一刻,它的孤寒,从不在意有人明了,那真正懂它的人,在桥的另一边,此岸花盛开的地方!
怒放的雪莲,在完全绽放的刹那,如老者一般,渐渐淡去......
......
......
一朵雪莲花,在韩石眉心前三寸之地,绽放,淡去......
弹指间,便有六十朵花,如这朵雪莲花一般,在韩石的四周逝去。
但每朵花,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刻,在那白驹过隙的一刹那中,不会有其他的花绽放。
这一刹那,独属那唯一的一朵,那是它的一生!
韩石没有看那雪莲花,他不需要去看,只因,在这一刹那,他就是雪莲花。
雪莲花......红蔷薇......樱花......秋菊......浊世黑莲......兰花......栀子花......
曼陀罗......茉莉......杜鹃......桃花......牡丹......桂花......
向日葵......睡莲......芙蓉......竹花......海棠......
山茶花......罂粟......地涌金莲......梨花......
风信子......杏花......芍药......
牵牛花......昙花......
荼蘼......
刹那,永恒!
一朵花的湮灭,便是一次轮回,韩石那分裂无数的神念,也随着花的湮灭而轮回,回归识海。
他的枯荣轮回意境,在这一次次的轮回之中,朝着圆满之境,缓缓增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