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龙飞剑舞,澄百里之波光
就在浊浪漫过堤岸朝浈阳城急速奔腾之时,那位飘摇在浈水河浪花水雾中的昏沉女子,却似从梦中突然惊醒,大声惊叫起来:
“樊郎,不可!”这一声叫喊,从如沸的涛声中传来,已变得不那么清晰。但那位陷于疯狂的神灵听得这一声隐隐的惊呼,却突如被兜头浇下一瓢冰水,瞬间就冷却了他冲动的头脑。疯狂的神怪,一下子便清醒过来。于是,浈阳城上的军民看得分明,几乎就只在一线之间,那些已快到奔逃者脚后跟的迅猛洪浪,突然就生生止住奔扑的势头;然后,竟如潮汐般瞬间退去!而那些后脑勺都已感觉到一股凶猛水汽的老弱乡民,就此死里逃生,一路连滚带爬地逃入浈阳城中。只是,虽然他们得救,但浈水河畔不远处那个急急吸住少年的浪峰,却仍然急涌如初,恰如一头饥饿的猛兽,不将眼前猎物吞噬,决不罢休。见得此景,彭小姐便又出声哀求道:“樊郎,放过那个少年道士吧。”
“不行!”这次恳求,却被断然拒绝。只听樊川恨恨地说道:
“润兰你有所不知,几百年间都没人能损过我一根毫毛,谁想短短两天内,那臭道士竟敢伤我两回。”
“这还罢了,更可恶的是,那小牛鼻道士竟还不按先来后到,敢在我前面插队,坏我俩好事!——兰儿你别拦我,且待我将那臭小子摔个半死再说!”樊川在这边气愤不平之时,那醒言却也正在苦思着对策。只听风头浪尖上的四海堂主跟头顶上那两位好心拉住自己的女孩儿说道:“琼肜、雪宜,你们先放手……待我使出遁水法咒,好去与那恶神厮斗!”刚刚受了重伤,醒言这凶狠话儿不免便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待说完,他便准备念咒入水;谁料,头顶上那两个向来言听计从的女孩儿这回竟是心思相同,非但不撒手,反而更加死命地将他拉住!
“哥哥、哥哥,你受伤了!”小琼肜的语气从来没如此急促过。
就在这当儿,正在醒言心下好生不甘之时,却突然觉得似乎有人在自己心中轻嗤一声,然后便听得铮然一声清啸,自己那把瑶光神剑已然挣脱手掌,“刷”一声飞空而去。等他展目追随看时,却发现自己那把封神怪剑已飞临到河中那圈稳如磐石的水栅上方,盘旋三匝,然后便一头扑下,将冰冷的刃锋架在那彭小姐脖项上!“不可!”
见得此景,醒言一声惊呼脱口而出。这一喊,自己胸前一阵血气浮动,差点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只是,其后的变化便连开不得口的少年也没料到。那位锋刃临颈的彭家小姐却连一声都没吭;而那位神怪更是粗心,一心一意只想对付他,竟没看到身旁这关键的变化!神剑这示范性的一招,一时并未能奏效。于是正立在浈阳城头的彭县公等人,便看到眼前恍若墨缸倒倾的天地中,风雨如晦,云水苍茫,似乎再过不多久,那几点隐约的身形便要被这片灰暗的凄风苦雨吞噬。几乎就在众人陷入绝望之时,突然便听得从头顶云空中“咔嚓”劈下一道雷电,瞬间照亮了这昏沉的天地。紧接着,浈阳河畔已陷入苦境的少年蓦然就觉着自己被雨水浪花打湿的胸口前,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绽放,仿佛有数十只被雨水浸泡的黄豆正在那儿萌芽。
醒言正觉着前胸被挤得憋闷,眼前却忽然灿烂起一片炫目的光华——这片近在咫尺的神华是如此夺目,以至于直到那条金爪银鳞的神龙已飞腾穿梭在浈水河滔天巨浪中时,醒言、琼肜、雪宜这三人才能将风浪中那个天地间至圣至灵的神物看清楚!
“那是……”第一次见到这传说中的神圣存在,少年已全然来不及记起,那条神龙刚才竟是从自己这处破衣飞出!
和他相似,乍见了真龙现身,理应下跪膜拜的合县军民,却一时如遭雷震,只顾怔怔地看着昏暗天地中那片矫健飒然的绚烂神华。且不提众人惊怔,再说那条遽然出现的神龙。只见这条环身萦绕着缤纷瑞气的银龙,银须银鳞,金角金爪,蜿蜒的背鳍则是一片玉样的光华,在婉转的身躯上不住地流动。
待这愤怒的水族王者一飞入浈阳河,便见得原本已是波涛如沸的大河中,顿时又激起千百道冲天巨浪,一时间浈河中波如连山,浪击天霄。
就在这一片势欲崩云耀日的霄浪华光中,那位原本骄躁执着的神怪樊川,却突然觉着有一股恐惧的气息正迎面扑来——还未等看清楚神龙样貌,只这几分气息,便已让巨灵水神浑身一阵筋酥骨软!
于是,还没等乍见神物的少年来得及好好瞻看,便突见得眼前涛声如雷的浈水河已然是云开雾散、浪静风恬!
正惊疑间,醒言却忽听“啪嗒”一声重响,然后便见眼前堤岸上重重摔落一物。定睛一瞧,这摔落之人,正是那位神怪樊川。只不过,此时这巨灵水神已恢复开始那副平常模样,头颈四肢都被绳捆索绑,正仰面躺在地上展动不得。
正不明所以,忽听耳旁一个熟悉的声音顺风传来:“哼哼!神力如此不济,却还要来作怪!”闻声看去,只见波平如镜的浈水河上有一淡黄羽裳少女,正跣足凌波而来。“醒言,你没事吧!”
来人行到面前,正关切地问着自己。“……”
原来这位一脸关切的少女,正是那鄱阳故人,龙女灵漪儿!见着少年目瞪口呆,灵漪儿扮了个鬼脸,怪道:“咦?你怎么还挂在那儿?”
原来,刚才这番转折也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浪潮退却之后,直到现在张堂主还被堂中那两名忠心耿耿
的女孩儿有如丝瓜般吊在半空中!
“怎么是你?!”重新落回地面的少年脱口便是这句。“哼!怎么不能是我?”
龙女微嗔。“灵漪儿姐姐!”
尴尬之时,却是小琼肜上前甜甜地叫了一声。向来只被人宠的龙宫公主,听了小女孩儿叫姐姐,顿时大为欢喜,上前抚着小女娃儿发丝笑道:
“还是琼肜妹妹乖!”醒言这时才缓过劲儿来,朝眼前之人看去——此时的四渎龙女,额头一抹嫣红似火的珠贝缨珞,流苏垂额;柔黄襦裙上,饰着光彩纷华的翠羽明珰;半嗔半笑之间,正是说不出的风流秀曼,神采嫣然。
不知怎的,见到灵漪儿,醒言打心眼儿里透出高兴,倒不唯她刚刚救了自己。正准备与她招呼,却突然只觉得嗓子眼儿一甜,“哇”的一声,那口隐忍多时的鲜血便遽然喷出!
“啊!”见他吐血,三女一齐惊呼。
“不打紧,这血吐出来就没事了。”醒言轻松一笑。他这话倒不是纯为安慰人;这口淤血吐出后,果然觉着整个人神清气爽了许多。正当他要问灵漪儿是否就是刚才那条神龙之时,却忽觉一阵香风扑面——展眼看去,正见一方雅致的香帕,递到了自己面前。“快擦擦口角血污。”灵漪儿柔声说道。“谢谢。”
见她一片好意,醒言赶紧接过,朝嘴边胡乱抹去。这方雪蓝的丝帕,刚从女儿家臂钏中抽下,体温犹存,还叠成同心方胜的模样。只不过粗心的少年哪管这些,也不展开,只顾拿着在那儿胡乱擦抹。
等擦完,醒言看着这沾染血点的绣帕,才有些惶恐地歉然说道:“哎呀,灵漪儿你这绢帕都被我弄脏了。我现在就去河边洗洗再还你——”“哼,现在才想起来?告诉你,这手帕沾了血就洗不掉啦!”“啊!那怎么办?”少年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不知道这娇蛮丫头要自己怎么赔。却听龙女轻声说道:“不妨事,反正这样手帕我有好几百条。这个就先放在你那儿……”“那敢情好!”
醒言松了口气,大为感激。正在这对小男女只顾说着这些琐碎事儿时,却忽听旁边一声怒喝:“呔!你们将俺拿下,要杀要剐早有个说法;如何只管叙旧,难不成存心羞辱本神?!”“咦?”听他这声怒喝,灵漪儿这才记起旁边还有个被自己拿下的神怪。听他这话,又看到少年胸前喷着斑斑血迹的褴褛衣裳,立时大怒,回头娇声喝骂:
“好你这小妖神!不说本宫倒忘了;好,既然你有骨气,本公主就成全你!”说着,灵漪儿便退后几步,把手一招,那樊川便打横飞起,“吧唧”一下摔到醒言面前。然后便听四渎龙女随意说道:“醒言,这神怪就交给你了,随你处置!”话音未落,那把刚才不知跑到哪儿去的瑶光神剑,便应声飞回少年手中。“这……”
看着恶人被绑得如端午粽子般扔在自己面前,还任由自己发落,醒言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处置。此时,那些在浈阳城头的官吏民众全都在极目朝这边观望。虽然,似乎那法力通天的少年道士放出豢养的神龙之后,妖神已被斗败,现在已是风平浪静,景气清和,但刚刚吃了那一番天大惊扰,彭襄浦他们死也不敢随便打开城门,再去围观看热闹。
再说醒言,踌躇了一下,对上樊川那满含恨意的双目,倒反而镇静下来。略微思忖一下,便见他提剑上前,似乎就要有所举动。
“不要!”当他刚刚跨前两步,却见一个女子打横里奔出,伴着一声哭叫,全身护在樊川前面。“彭小姐你这是?……”
原来此人,正是浈阳县爷彭襄浦的掌上明珠,彭润兰!忽见官府小姐奔护在妖神面前,醒言、雪宜几人顿时大为诧异。却听这位刚被灵剑救上岸堤的女子,向他们俯首悲凄恳求道:“小女子求求道爷,不要杀我郎君!”
语罢,便是泣不成声。“郎君?!”初闻此言,醒言大为惊愕。
只不过,也只稍一愕然,他心中便立时如雪亮一般。听她这句话,先前心中所有的疑虑便全都迎刃而解。略一迟疑,正待问话时,却忽听横倒在地上的神怪厉声喝道:
“润兰!不必求他!”听身后之人恨声连连,润兰止住悲声,回首说道:“樊郎,若你死了,我又如何能独活?”“……你这又是何苦!”一听润兰之言,原本气势汹汹的神怪立时一声长叹,神情委靡。
瞧着眼前这二人生离死别的情状,醒言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便踏前一步,温言说道:
“彭小姐,我暂时只想先问他几句话,希望他能如实回答。”听得这小道士言语间似乎有些转圜余地,彭小姐顿时便如抓到根救命稻草,一连声替樊川应承下来,保证他一定有问必答说实话。见着她身后之人也没反对,醒言便开口问道:
“樊川,你到底是何来历?”一听问话,那神怪傲然说道:
“哼!你这小道士听好,我便是西昆仑风雨之神计蒙后裔,现在南海水侯座下供职,为鼓浪兴涛之神——本神名叫,樊川!”
“呀!是个神灵!”乍听此言,醒言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确认道:“你……你真是海中神将?”“那当然!我又何必骗你。”“那你为何不在南海视事,却来这浈阳兴灾?”交过几次手,醒言对这位神灵倒也不如何畏惧。
听他发问,这位被捆在绫带中的神将却似泄了气的皮球,黯然道:“唉,不提也罢。本神偶因小事忤了水侯,便暂被贬谪,一路游玩到此。”接下来,在欲弄清事情来龙去脉的少年的追问下,在场几人才知
眼前浈阳这场旱灾,倒不完全是樊川的过错。原来,这位南海龙太子手下的贬谪神将,为了散心,一月多前游玩到浈阳县境,恰遇浈阳受了干旱天灾。无意中循着水脉一路巡游,正好听到那位彭府千金在深闺“照妆阑”前,对着干涸的池塘惆怅着自己花样年华,也这样瞬水而逝。之后,便又听她凭栏鼓琴一曲——那副落寞萧疏的娇婉模样,落在同样愁闷落寞的南海神将眼中,顿时便惊为天人。
于是,满腔仰慕之情的贬谪神将就不管不顾运起神力,立时就让石泉喷涌如初,须臾便将那见底的春池,重又注满一池清水。
就在润兰乍见泉潮汹涌、欣喜万分之时,樊川又破浪而出,踏波来到妆阑之前,对着惊惶的春闺女子言明心意,更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当他说完后,正觉着自己莽撞,心中惴惴不安之时,却听得那位如幽花般寂寥的深闺才女,看他情真意切,竟是一口应允,就此结下了情缘。正是:
自怜照水常看影,更有旁人比伊痴;
比翼愿成同命鸟,称心羞对合欢枝。
当然,这男欢女恋之事,樊川总不大可能说得十分清楚;不过两人结识的过程,也大致如此。只是,虽然樊川、润兰两人你情我愿,倾心相许,但终非长久之计。而这俩情浓之人,竟都没勇气跟那位深重圣门礼仪的彭县公提及。就在这时,为着合县百姓生计,润兰爹爹贴出那张招贤许亲的榜文。这样一来,樊川便觉着是天赐良缘,觉着这是次绝好的机会。毕竟,即使这浈阳大旱是天灾,只要他这风雨之神的苗裔运些法力,从境中四处河川中摄出些雨水来降下,只不过是小事一桩!
而可笑之处便在此——因为修葺龙王庙,彭老爷组织的求雨必须延后几天,于是这位正陷于火热爱情中的神将樊川便患得患失起来,生怕老天爷开他玩笑,在求雨一两天前就突然降下雨水来,白白断送他的姻缘。于是,这南海神将在近几天中,就每日里昼伏夜出,夜夜都紧赶着去作法吸附水汽,就连昨夜受伤也不间断。
听他说到此处,挡在身前的彭润兰又忍不住哭泣起来,泫然道:“樊郎,既然知道这几位道士法力高强,能将你打伤,又为何今日还要来赴爹爹这求雨庙会?”听她悲戚,粗莽的神将只柔声说道:
“润兰,我的心意,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懂吗?”听得此言,女子看着眼前少年手中剑器的锋芒,不禁大恸失声。只是,虽然彭家小姐惊惧,但待醒言听清个中情由,再看看眼前这感人情状,这位原本准备好歹砍上一剑聊表惩意的四海堂主,便实在下不得手去。不知如何是好,他便转过头来,想问问灵漪儿的意见——却谁料,自己身后这三个女孩儿,此时竟个个也是眼圈发红,眸中泪光隐隐……
见此情形,不用开口,醒言也知答案。于是,他便退后几步,拱手说道:“彭小姐,樊川兄,想来你们也非妄言之人,这次便信得你俩。”说到这儿,醒言便转脸对灵漪儿说道:“灵漪儿,还请你将法宝收起,把樊兄放开。”
“嗯,好!”灵漪儿欣然答应,将手一挥,那条捆缚在樊川身上流光溢彩的粉色绫带便倏然松散,如游龙般飞回到灵漪儿身上,缠绕在少女腰腹之间。“这……这法宝是腰带?”
看着那绺丝绫束在少女腰间,正垂下两头绢带在她身周浮风而飘,醒言便咋舌不已。见他惊讶,灵漪儿甚是高兴,夸耀道:
“那当然,我四渎龙宫的腰带,自然不比凡俗!”
听了灵漪儿这话,那位已经立起的南海涛神便不由打量了少女一番,然后就惊声呼道:
“你、你是四渎神宫的小公主‘雪笛灵漪’?”“正是!看来你这神将果然有些见识。”灵漪儿闻言,傲然一笑。正当樊川闻言赶紧施礼之时,醒言却在旁边忖道:“唔,看来他还真是水中神将,那刚才所言又可信了几分……”见少年出神,那四渎公主便笑着对他说道:
“醒言,怎么样?我上次说这‘雪笛灵漪’的名号四海驰名,没骗你吧?”“是是是!其实我也从来没怀疑过——只是没想到四海驰名的‘四海’,是这意思。”这时琼肜也来凑趣,嫩声嫩气地问道:“灵漪儿姐姐,雪笛,就是醒言哥哥那个神雪笛儿吗?”“是啊!琼肜妹妹真聪明。”又见到这几人,灵漪儿正是心情大好。见她这副活泼的模样,那樊川却在一旁奇怪地小声嘀咕:“早就瞧那笛儿不是凡物,却没想到竟是闻名遐迩的四渎雪笛,也不知这少年道士和总领陆上水系的四渎龙宫有甚干系。不过这四渎龙女却有些古怪。传言中不是说她性情冷傲,不轻易与水族少年子弟亲近?怎么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活泼?看她先前龙族圣力,又绝非假冒。”
“呣,今日看到真人,却比水侯那幅画像,竟还要美上十分……”正极小声地嘀咕着,却没想醒言耳目甚灵,听到他这话尾,便问道:“什么水侯的画像?”见他相问,现在已怨气全消的兴涛神将赶紧答道:
“我家南海龙族三太子,向来十分仰慕四渎龙女,便在一次水族神官聚会中,着丹青高手偷隐一旁,绘得一幅肖像,以便挂在书房中经常观看。”
听得此言,醒言立时大叫起来:“哇呀!没想你家水侯竟这般贪恋美色!”
听得少年非议主上,樊川只好尴尬一笑。却孰料,紧接着又听少年压低声音续问道:“樊兄,不知那丹青高手家住何方?我这便想去拜访一回,看能不能求得张副本……哎呀!”刚说到此处,涎着脸儿的少年头上便被敲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