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骇浪灵潮,缭乱花魂之梦
这次前来观看求雨大典的浈阳民众,基本没人想着要随身携带雨具。因为,干旱了这么多时日,淋雨已成了件遥不可及的奢侈之事。结果,待天上纷纷雨下之时,这些人便个个都淋在了雨中。只不过,几乎所有流淌着雨水的颜面上,都洋溢着一脸藏不住的笑容。
此刻,所有浈阳县的大人都似乎返老还童了,就如不懂事的孩子,在斜风细雨中四下奔跑笑闹。
化雨的春风拂过,那求雨高台方圆十数丈内,又有千万朵宛若琼苞玉蕊的雪花,在和风中悠悠地徘徊飘舞。这样神异的景象一出,顿时又跪倒了一大片口称神仙天女的虔诚乡民。而那些从不信鬼神的儒生,见得这样违背天地常理的奇景,也不免动摇了心中一直坚持的信念。
而见了这情景,有一人却有另外的想法:“这台上三人……难道是罗浮嘉元会上那几位上清门徒?”正是游走四方的志木道人,见着眼前这一番景象,忽记起最近道门中流传的那则传闻,便开始浮想翩联翩。台上少年却不知自己已经有了些名气,只顾在那儿跟雪宜说笑:“哈!雪宜你听见没?他们都说你是散花的神女呢!”此时,眼前这立于回风流雪中的女子,正显得分外娇柔;又赞她有这样神妙的法力,有些文采的四海堂主便忍不住口占一绝:“雪宜你现在这模样,正是:凝肤皎若雪,明净色如神。娇眸生顾盼,馨媚起朱唇……”正摇头晃脑吟诵间,忽有一人噔噔几步奔上台来,大笑着往下续道:“——雪衿久两设,兰枕已双陈。愿君琴瑟早,留曲待三春!”这大笑续诗之人,正是浈阳县令彭襄浦。见得几个小男女这一番作为,简直便与神仙无异,这县主大人早就倾心敬服。此刻他最大的心愿,便是自家小女也能附得骥尾,这样便再也不用惧那可恨妖灵。
说话间,彭襄浦已将醒言几人迎下台来。到得台下,那些术士法师又全都来向醒言祝贺。只有那个樊川,在一旁只顾揉着肚腹,似是甚为苦楚。
正一片纷乱间,忽听那彭县主大喜道:“哈哈,女儿你来得正好!正有一事要着落到你身上。”原来,在漫天飘舞的雪影中,那位彭家小姐正撑着油纸伞,穿过已经稀疏了许多的人群,款款来到求雨高台前。听了父亲之言,彭润兰有些迟疑地问道:“爹爹,是谁求下这场雨雪来?”
问话之间,这女孩儿神色半含忧愁,又伴着几分期待。看到她这神态,彭襄浦倒甚是开怀,心说兰儿既然这样主动相问,便表明她对张榜许婚之事,或许不再反对。彭公心中忖道:
“即使之前有些误解,今日见了张仙长手段,兰儿也该回心转意了吧?——这样的夫婿,世间哪里去找?——只是今日,却已做不得正室了……”
想到此处,欣喜之余,又不免有些惆怅。当即,他便分开众人,将女儿拉到醒言面前,兴高采烈地说道:“乖女儿,今日这求雨成功之人,正是这位少年道长。”一听爹爹这话,彭润兰脸上却霎时一片苍白。彭襄浦没注意到女儿神色,只顾往下说道:
“张仙长这几日为我宅中驱妖有功,今日又求得这场雨来,按照老夫前日榜文许诺,今次就要将你终身托付给他。”
彭公这话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细说。毕竟,虽然如今情势下,自愿将女儿许给醒言为妾为婢;但此时在众人面前,顾及颜面,还是不能摊开明说——
一心欢喜的县主相公却没想到,就因自己这句话,竟引起一场天大的风波!“彭县公,其实这事……呃?!”醒言瞅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正不知道如何说法之时,却忽听耳边轰隆一声巨响,如天雷炸鸣!“不好!”
听得这一声震鸣,醒言便知不妙;回神再去看时,却发现眼前女子早已是人影俱渺!还在其他人惊惶于这声迅雷之时,少年便已提气跳到空中,凝目注视,牢牢捕捉住漫天风雨中那道迅疾飞逝的灰影!“快追!”
少年大喝一声,那两个女孩儿便也凌空奔起,随在他身后直朝那掳人妖灵奋力追去。
“……”等回过神来,彭襄浦已发现自己眼前那几个少年男女,还有自己女儿,皆已踪迹全无。正在惊愕间,忽听旁边有人沉声说道:
“县主不必惊疑。贫道刚才看到,那个应召而来的樊道人,突然暴起,掳走小姐。现在张道长三人已经御剑追去。”彭襄浦转脸看去,发现这说话之人,正是先前上台的志木道长。现在,这位空水派的法师一脸肃然地说道:“县主大人请放心,那几位仙长法力高强,你家女儿应该无虞。我等法力低微,就在这儿保护大人,还有眼前这些百姓乡民。”听志木道人说到这儿,彭襄浦已经脸色发白。因为,此刻他已听到,就在浈水河方向,正传来巨大的轰响!
略过彭襄浦吩咐手下疏散民众不提,再说那浈水河边。此刻,醒言已经按下飞剑,立在浈水高岸上,紧张地注视着汹涌波涛中那个“湖海散人”——樊川。
如果说,前几日他见到的浈水河是一位恬静安详的少女,那此时,它便成了一位暴怒的疯汉。河中水浪暴涨,原本干露的河床早已被洪波淹过;凶猛的河水已逼近高高在上的堤岸。河中央,浊波旋流,滔滔荡荡,漭漭泱泱。浤浪相击时发出巨大的声响,汩汩浤浤,渹渹瀖瀖,咫尺处有如地裂山崩。
而在那浮光如线的千尺涛头,正立着那位掳劫妇女的妖汉樊川。此时,樊川仍是一身道装打扮,但装幌子的拂尘早已抛却,脸上也换上一副凶悍神色。就在他不远处,动荡不停的浈河水中,却有一道高高抛起的涛浪,纹丝不动,直立如柱。
在这水柱上,正立着那位被掳去的彭润兰。此刻这位彭府小姐,目光迷离,神情恹恹,如遭梦魇。
就在醒言注目观察水中情状时,雪宜、琼肜二人也急急赶到他身后。见她俩到来,醒言便回头低语几声。待二女点头称是,他便擎剑在手,聚气凝神,然后剑上便飞出两轮耀目的月华,直朝浈水河中穿涛破浪而去。
几乎就在光华缠绕樊川身侧之时,那位出身于万丈冰崖上的梅花仙灵也已连闪缥缈的身形,越过惊波骇浪,瞬间便来到那位目朦情迷的彭润兰面前。
“小姐请抓牢我的手!”向来说话轻轻柔柔的女子,这时却语音急促。也等不得眼前之人回答,雪宜便伸手去抓她臂膀。“润兰,我们快……”
一个“走”字还没说出来,却见眼前女子竟是下意识地一甩手,立时从自己手掌中挣脱。只这一错落,雪宜足下风波已将她涌出三四尺开外。等她反应过来,再想上前二次解救之时,却见到就在彭小姐落脚的那道水柱周围,猛然涌起十几道高高的浪峰,如同栅栏一般,将彭润兰团团围住。
原来,被醒言飞月流光暂时缠住的神怪樊川发现了雪宜的企图,便随手一挥,召出这些栏柱。等雪宜再想试着穿梭进去时,却发现这些水铸的栅栏竟如有灵性一般,随机流转弥合,丝毫不让她有可乘之机。
见救人无望,寇雪宜便迎风化出那支“圣碧璇灵杖”,足踏千顷波涛,手舞万条瑞彩,直朝那位耸立潮头的恶神飘然击去。
就在雪宜这支天造神兵的金碧交辉中,又有两团火焰般的光影宛若身披仙霞的神鸟,正朝那水中的神灵翂翍飞去。自然,这便是小琼肜驱动着她那两只朱雀神刃,驾着些云雾,在樊川头顶身周不住飘击。
见得这样绚烂神妙的场景,那些不肯逃离的胆大军民尽皆看得眼花缭乱,“神仙下凡”声呼喝不断。听得他们这些叫喊,又有更多的百姓停下脚步,一齐瞻望浈水河中这场腾波流虹的争斗。
此时,勉强躲闪过少年那两朵夺命光月的水神樊川,见这一大一小女孩儿兵刃古怪,招式不凡,便也收起了轻视之心。于是,便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吼后,这怪神又现出巨灵法身,覆挂一身黑甲龙铠,手中紧握一柄寒光闪闪的巨硕三齿钢叉,腾身而起,驾着惊涛骇浪的峰头,朝这两位缠击不休的女孩儿横扫而去。
这样一来,众人便看到两个身形娇小的女孩儿,正围着那个伟岸巨神不住跳跃飘荡。不过,虽然看上去体形大不成比例,但琼肜、雪宜却夷然不惧;这两姐妹心意相通,仍旧迎着霟霘的急浪飞波,与那巨灵拼命争斗。见得樊川变成巨灵神将模样,醒言心中却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彭府妖人来历似是不凡,喜的是身形变得这般壮大,正好可以继续施展飞月流光斩,也不虞误伤那姐妹俩。打定主意,他便又开始默运玄功,准备激发那威力惊人的飞月流光斩。孰料,就在这时,忽听得一阵异响,然后便见波涛间一个小女娃儿,正如车轱辘般翻腾倒滚而回!“呀,不好!”
看清这滚来之人,醒言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奔前将琼肜接下抢救,却见这小丫头舒展开囫囵作一团儿的手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哥哥,打败了!”原来,刚才樊川被这两个小女子缠得不耐烦,便呼喝一声运起神功,霎时间便见他身下洪波顿起。凶猛的波涛如铁马横溃、银山崩塌一般,朝琼肜、雪宜二人迅猛扑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的女孩儿们立时被冲散开去。寇雪宜百忙中飞到上空,而小琼肜则被浪头推着,一路叽里咕噜地滚了回来。
“唉,琼肜啊,我刚才只叫你远远放出火鸟儿,你怎么就敢过去打斗?”轻责一句,少年便放下吐舌不已的小女娃,飞身驭剑,朝那位不肯放人的凶神杀去。此刻,浈水河中已是浪涌波高,飞涛如雾,在远处已经根本看不清楚。醒言便也只好御着“瞬水诀”,将神剑瑶光飞在自己左右,冲到樊川近前厮斗。只是,虽然少年勇猛,不惜力敌,但这水中毕竟不比陆地,惊浪雷奔、骇水迸集之际,他又如何是这出身特异的水中神怪对手!于是,勉强斗得七八回合,就在樊川被醒言那把神出鬼没的灵剑逼迫得有些筋酸骨软之际,便又故技重施,低吼一声,猛然就在少年脚下呼出一道巨大的波柱,然
后又如惊雷般炸开,瞬即就将苦斗的少年高高抛起!
见偷袭奏效,心中早有准备的水神又如何会放过良机,赶紧就将三齿巨叉狠力扫去——于是刚刚赶到的雪宜、琼肜,还没来得及救援,便听“砰”的一声,自家堂主已然被这寒光烁烁的叉尾击中,霎时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朝浈水河岸边直直摔去!
“堂主!”
“哥哥!”两声惊呼几乎同时而发,然后这两个女孩儿再也顾不得与神怪搏击,赶紧朝少年的落处飞扑而去。见一击得手,樊川顿时大为得意,便仰天狂笑起来:“哈——”
刚笑到一半,却戛然止住;猛然间樊川只觉得右臂一痛,“刷”一声手中钢叉便掉下水去。原来,就在醒言被他击飞出去,半途中还勉强击出一道飞月流光斩,饶是剧痛抛飞中大失准头,但还是将樊川右臂击中。
待被依样奉还了一招的波涛之神重唤起兵器勉强握到左手时,却感觉到右臂流血不止,一阵阵古怪的痛楚不断传来。说起来,这两日中,不可一世的神怪已是第二次吃得同样亏,立时便把他气得七窍生烟。又惊又怒之下,樊川便壮起恶胆,狠下心肠,奔波蹈浪,鼓起千尺波澜,朝受伤少年现在躺卧之处兜头淹去。
于是,本就激荡如沸的浈水河,立时就如脱缰野马一般,越过堤岸的束缚,朝浈阳城方向奔腾争逐而来!
见着洪水滔滔涌来,醒言赶紧熬着痛楚,在两个女孩儿搀扶下立起身来,勉强飞离地面。几乎只在一线之间,凶猛的波峰便从脚下呼啸而过,直朝那些呆呆看热闹的百姓县民扑去。
见此情形,少年心中大骇,赶紧聚起全身的气力运起太华道力,极力朝那漫涌的潮头发出一道道“冰心结”神术。
在他全力施为下,那些势头猛烈的波峰竟瞬即便被冻住,渐渐在地上凝滞堆砌起来。经他这么一挡,那些被吓坏的县民终于缓过神来,顿时便发出一声喊叫,朝浈阳城高大的城墙后逃去。那些有些法力的方士法师就在奔逃的众人之后断后;有位道士还不停地从地里呼出一道道土墙,配合着醒言阻挡洪峰势头。
见洪波受阻,那位立在浈阳河峰头浪尖的受伤神怪便愈加震怒。此际,樊川便似头受伤的猛虎,更加疯狂地驱动着汹涌的河水,毫不停歇地朝那少年站立的方位铺天盖地而去。于是那愈涌愈高的浪峰,便仿佛马上就要将勉强飞在半空的少年吞噬。
面对这样的洪峰巨浪,本已受伤的少年已有些力不从心。渐渐地,他手中发出的那些冰冻法咒已越来越弱。过不多会久,便再也遏制不住汹涌的洪涛。而那位会得土墙之术的道士早就力竭,已和余下的众人朝城门飞奔而去。
就在此时,醒言胸口中一直强忍着的那口鲜血便再也憋不住,哇一声猛然喷了出来;几乎与此同时,已经触到他脚下的浪峰猛然极力一蹿。于是,势若崩云的骇浪染着鲜红的血雾,将空中已是精疲力竭的少年团团拖住。而此刻,那两个女孩儿见堂主受了重伤,更不知该攻该守,只是四手死力拉住,将醒言极力向上拔擢。
就在她们与波神抗拒之间,其余那些涛浪却从她们脚下一路奔过,有如惊溃的野马群,朝浈阳城奔扑而去。一路上,这浪峰荡波涤尘,就连龙王庙前用来求雨的巍巍高台,也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
就在洪水横奔之时,虽然经得醒言先前一番阻拦,大部分民众已躲到高大的城墙后面去。但还是有少数腿脚不利落的百姓在城门外苦苦奔逃。在此紧急关头,彭公急令衙中健卒还有百姓中壮实的后生,冲出吊桥,冒死去接那些老弱之人。发出令谕之后,彭县公一声长叹:
“罢了,没想我浈阳县竟惹上这样强大的妖神!”看着排空而至的洪水,立在城头的浈阳县主面如死灰。此刻对他来说,合县生灵俱危,哪还顾不得上去想自己苦命的孩儿?而他身旁那些官吏衙役,士子平民,甚至道士法师,见着城外洪浪喧天,也皆是嗒然若丧。
似乎,这大旱多时的浈阳县,又要被滔天的洪水淹上数月;而目光尽头那三位好心为县中求来雨水的少年儿女,也仿佛转眼就要被齐顶淹没。
深陷洪水之中,命悬一线之际,醒言却只顾在心中自责。“唉,我一人身死不要紧,却不料给浈阳县民惹上这样大祸!”
濒临绝境之中,万念俱灰之际,他已顾不上注意到,此时还有一样奇异的物事,恰如初萌的花朵,正在自己胸前悄悄膨胀,悄悄绽放……于是,只过得片刻,便听见浈阳城上忽然有人一声大叫:
“县公你看!”随着主簿这一声惊叫,云端中突然“咔嚓”劈下一道雷电,耀得这昏暗的天地有如日照。
就在这声雷霆之中,所有立在浈阳城头的官吏军民,便看到浈水河畔那漫天的风雨中,突然有一条金爪银鳞的神龙,从那位被一团水影裹住的少年怀中破衣而出,云蒸雾绕,鳞爪飞扬,朝浈水河滔天的烟波舞摆飞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