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帖木自诩是草原上等的勇士, 直以来都瞧不上霍延。
直到方才霍延出剑,他才隐约察觉到一丝高手气势。
他紧盯霍延的宝剑,不禁目露赞叹:“好剑!”
他是识货之人,自然看得出这柄剑的厉害之处。
霍延眉眼间的柔色一闪而逝, 恢复冷淡自矜:“请。”
乌帖木被挑起战意, 遂抽出长刀, 哼笑声:“毡房地儿小,施展不开, 出去再战。”
人行至毡房外的空地上。
听说王子要与庆州来客比武, 大家伙儿都聚在旁边围观。
“这还用比?肯定是王子赢!”
“那就赌几招赢吧,我赌十招!”
“我赌七招!”
“太多了,三招!”
霍延带来的三百轻骑则抱臂淡定围观。
统领的武艺,他们可是真切感受过的。
草原上的勇士除了会使用蛮力,还会什么?
且就算只使用蛮力,他们统领也未必会输!
乌帖木使刀,霍延用剑。
战意如火花倏然迸发, 人早就看彼此不顺眼,各自都不会留手。
刀风猎猎, 剑光如织。
刀刃与剑刃相接,乌帖木突觉虎口震痛,眼眸深处骤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
他怎会有如此巨力!明明看上去弱不禁风!
乌帖木看惯了草原上肌肉虬结的汉子,下意识以为霍延这精干的身形趋于单薄。
因为轻视,因为大意,他在霍延锋芒毕露的剑势下节节败退。
冰冷的剑尖抵在咽喉前, 那一瞬间,乌帖木感受到一强势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霍延气定神闲:“你输了。”
乌帖木不是输不起的人。
他后退步, 收刀入鞘,仔仔细细打量霍延一番,道:“我终于明白世子为什么要让你当护卫了。”
因为他真的强!
提到世子,霍延眉间锐气收敛。
他收剑入鞘,淡淡道:“这笔生意,乌掌柜还做不做?”
乌帖木心中自然不甘,遂哈哈笑:“霍护卫武艺高强,不代表庆州骑兵同样强悍吧?”
单挑完是又想打团体赛了。
在乌帖木眼中,盛朝的骑兵就是过家家,哪里比得上他们草原?
霍延还是那句话:“请指教。”
孟州城。
使团车队缓缓走出城门,驶向关外。
他们离开故土,将整个大盛留在身后,只为去谈场屈辱的协议。
孟州城守军漠然目送他们走远,纷纷摇头叹息。
边军都是血性汉子,依他们看,既然阿赤那德退守王庭,不如就趁机攻下澹州收回失地,何必搞什么议和?
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越往北,风沙越大,使团成员个个呛得直咳嗽。
楼喻给自己人准备了口罩,让李树分发下去。
戴上口罩后,大家个个挺直腰杆,不惧寒风肆虐。
杜芝和严辉:“……”
其余禁卫军与礼部小官,皆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庆王世子这边。
严辉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脸皮是相当厚的。
他靠近楼喻的马车,笑着问:“敢问殿下,李护卫他们戴在脸上的都是什么?”
“口罩,挡风沙用的。”楼喻靠在马车里慵懒回道。
严辉问:“不知殿下可有多余的口罩?”
“有如何?没有如何?”楼喻假装听不懂。
“哈哈哈哈,”严辉干笑两声,“这塞外天寒地冻,风沙大,大家伙儿难免不适应,要是生了病恐怕会耽误行程,若是殿下有节余,可否慷慨……”
“严侍郎,我看你们礼部的人都挺有礼貌,本世子就送你们一人一个。”
严辉大喜,连忙拱手相谢。
前头骑马的杜芝:“……”
说句实在话,杜芝虽然是禁卫军副统领,他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家族背景占了大原因。
他个人实力算不上顶尖,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杜芝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除了练武苦了点,其余时候都是锦衣玉食,何曾遭受过塞外风霜侵袭?
他早就难以忍受了。
“世子殿下,咱们都是使团的份子,您这般厚此薄彼,倒是失了正使的风度。”
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神情透着几分不悦与傲慢。
楼喻:“哦,这么说杜副统领更加没有身为统领的样子。明知要来塞外,出使前竟连遮挡风沙的用具都不准备。都说杜尚书善谋善断,你身为其子,竟连这个都想不到?”
言罢,他还不忘感慨一句:“真是可惜了这些禁卫,跟了个这么短见薄识的统领。”
杜芝:“……”
打不能打,骂不能骂,他气得调转马头,眼不为净。
哼,等到了阿骨突部王庭,看你还能怎么嚣张!
从孟州到阿骨突部王庭,约有八天路程。
奇怪的是,使团走了大半路程,也没遇上阿骨突部牧民聚居地,每天晚上就只能在草原上幕天席地。
金乌西坠,流景扬辉。
天又结束了。
使团择了处地安营扎寨。
李树等人做惯了这些活计,快就搭好了栖身之所。
那些禁卫军常年在京城待着,少在野外行过军,即便过了好几天,扎营的本事依旧不堪入目。
草原晚上危险,楼喻不想让他们拖后腿,遂派人过去帮忙。
就在这时,杜芝那边有人兴奋喊了声:“看!有狼!”
楼喻心头一跳,声“别射”还没喊出来,杜芝便已箭射出!
在楼喻面前吃瘪这么多天,杜芝早就憋了肚子气。
不能打骂楼喻,便只好将火气发泄在畜生身上。
他箭术还不错,竟真的射中了那头狼。
等狼哀嚎倒地,他得意地扭头看了楼喻一眼。
楼喻低骂句:“蠢货!”
禁卫将狼的尸体拖回来,杜芝高昂着脑袋来到楼喻面前:“殿下要不要尝尝这塞外的狼肉?”
楼喻冷不丁起身,脚将他踹翻,用十足的力道踩着他,冷冷道:“杜芝,你原本已经够蠢了,没想到还能更蠢!”
“楼喻!你竟敢打我!”杜芝厉声喝问。
有禁卫就要上前帮忙,楼喻扫视过去:“我看谁敢动!”
他在庆州说一不,早就养成了上位者的气势,此刻彰显出来,直接震住那些禁卫军。
严辉适时劝解:“殿下高抬贵手,杜副统领不过杀了头狼……”
“你们是不是把这当京城围场了?你们以为这是秋猎吗?这他娘的是草原!狼是群居动物,还相当记仇。杜芝刚才杀了头狼,你们是不是觉得晚上睡觉时狼群会放你们一马?我说他蠢是说错了吗!”
严辉:“……”
楼喻说的确实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就连被踩在脚底下的杜芝,都忍不住目露瑟缩。
他真没想过会引来狼群!
严辉问:“那依殿下之,今晚该如何?”
“今晚都别睡了!”楼喻皱眉踢开杜芝,“你们的帐篷也别扎了,晚上都打足精神守夜。”
杜芝狼狈爬起来,心中虽有气,也知狼群厉害。
“大家都去点燃篝火,烧得越旺越好!至少保证晚上火光不灭!”
“杜芝,你们禁卫军都带了不少刀剑战甲,大家今晚都辛苦些,必须连续不断敲击铁器,声势越浩大越好。”
狼畏火光,也惧怕铁器的声音。
不到万不得已,楼喻不想跟狼群正面杠上,只能先试图用这些小伎俩骗骗狼群。
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若是杜芝没有射死那匹暗中观察的狼,狼群说不定会放弃。
现在狼死了,狼群报复心强,说不定就算有火光有铁器的声音,它们也会发动攻击。
大家都清楚狼群的可怕,遂听从楼喻吩咐,在太阳下山之前尽可能准备齐全。
使团众人只匆匆啃了干粮充饥,就开始为今晚的防守做准备。
严辉坐在草地上,微微叹了口气。
“侍郎大人因何叹气?”手下人问。
严辉注视着楼喻营帐的方向,不得不承认:“庆王世子虽跋扈,却也分得清轻重。”
“是啊,杜副统领确实冲动了些,这是草原,不是围场。”
其余人皆马后炮。
严辉摇首哂笑。
这位庆王世子,似乎同表现出来的有些出入,他身上有不少矛盾的地方。
就方才踹倒杜芝、斥责禁卫军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一上位者的气势。
这是一个无知鲁莽的藩王世子应该拥有的威严吗?
严辉阅人无数,笃定自己没有看走眼。
夜幕低垂,繁星万千。
不得不说,草原的夜色是相当辽阔壮观的。
使团众人分好几个小队,每一个小队外都围着圈火。
大家依照楼喻的法子,接连不断地敲击铁器,铁器发出的铮鸣穿透长空,落在群狼耳中,让它们不敢轻易进犯。
李树带着护卫,紧紧围在楼喻身边,警惕可能出现的狼群。
狼群终究还是出现了。
夜色中,几十头狼睁着绿幽幽的眼睛,贪婪愤怒地注视着使团众人。
按理说,楼喻的法子是相当有效的,狼群畏惧火光和铁器声,或许会僵持会儿后放弃。
不知为何,这群狼竟强压住畏惧火光的天性,点一点慢慢逼近,仿佛令行禁止的士兵。
楼喻心头倏然一跳,它们不会是被人驯养的狼群吧!
这个念头乍然闪现,狼群已狂扑过来!
纵使被火圈灼烧,它们也奋力将利爪伸向众人!
李树连忙指挥护卫对战,同冯二笔、宋砚牢牢将楼喻护在里面。
杜芝带着禁卫军奋力杀狼,他们或拿着刀剑斩杀,或举着火把驱逐,可那些狼像是毫不畏死似的,个个前仆后继,用尖牙利爪攻击众人。
场面陷入混乱。
使团人数多,是狼群的几倍,除去礼部官员等人,其余皆有战力,狼群数量很快变少。
血腥味再次刺激了狼群,它们变得更加凶狠残暴。
那群禁卫军少过血,有那么瞬间被吓破了胆子,竟连刀都握不住了。
再这么下去,禁卫军定会死伤惨重。
唇亡齿寒,楼喻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李树,用箭。”他冷静吩咐。
庆王被“收缴”兵权后,护卫是不能配备铁制弓箭的,所以他们带的多是竹箭。
这次带来的护卫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全都是军营中的佼佼者,还有从弓箭营选拔的精英,箭术皆不俗。
李树声令下,十数支箭带着火焰齐齐迸射,群狼被箭刺中,被火灼烧,纷纷嚎叫不已。
禁卫军也回过神来,连忙抽箭去射。
可现在是晚上,他们养尊处优,箭术略有荒废,射出去的大多是废箭。
狼群直觉敏锐,快分辨出楼喻这伙人才是劲敌。
它们绿幽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楼喻等人,主力渐渐包围过来。
李树等人箭雨齐发,奋力阻止狼群靠近。
不少禁卫军都要冲上来帮忙,结果杜芝下令:“先将眼前这些解决了!”
他指的是小股狼群势力。
禁卫军只好听令。
楼喻这边压力陡增。
严辉待在禁卫军的保护圈内,听到杜芝的军令,不由皱起眉头。
他看得清清楚楚,庆王世子行人本来相对比较安全,若非为了解救禁卫军,他们也不会用箭雨吸引狼群注意。
可是刚才,杜芝竟忘恩负义,弃世子殿下安危于不顾!
严辉虽之前“以貌取人”,只对楼喻秉持着表面上的礼貌,也仅仅是因为朝廷对庆王世子此次出使的定位。
可就在刚刚,这位世子救了多人的性命。
若非世子殿下机敏,今晚他们一旦陷入沉睡,等待他们的将只有狼群的虐杀!
严辉心中自有公义在。
楼喻所作所为皆以大局为重,反是杜芝,竟在危急时刻做出这等以怨报德的龌龊行径,实在令人不齿!
匹狼突然袭向楼喻后背。
“殿下!”
冯二笔毫不犹豫推开楼喻,灰狼尖锐的利爪划破他的左臂,留下几道血痕!
他痛叫一声,却还是不管不顾挡在楼喻身前,用火把与灰狼缠斗!
楼喻眉色一厉,袖弩对准灰狼,深沉夜色下,钢制的箭头噗呲射入灰狼颈部,灰狼连嚎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不起,气绝亡。
严辉急忙大喊:“杜统领!快去救殿下!”
未等杜芝有所反应,不远处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且这马蹄声直直奔着他们而来,离他们越来越近。
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动。
仅剩的狼群似乎被马蹄声震慑到,竟纷纷退却逃离。
楼喻立刻吩咐:“带二笔去清理伤口!”
宋砚嘴唇紧抿,担心地扶着冯二笔下去清创、上药、包扎。
所幸伤在左臂,加上冬天穿得多,伤口不算深,没有什么大碍。
冯二笔疼得嘴唇都白了。
那群骑马的人来到使团众人面前。
为首的是个彪形大汉,高鼻深目,穿着阿骨突部人的衣裳,厉目扫视满地狼藉,用蹩脚的盛朝官话问:“你们可是盛国使团?”
严辉楼喻没有表态的意思,遂上前步:“不知阁下是?”
“我是左贤王麾下都尉赛耶,特来迎接盛国使团。”
左贤王,在阿骨突部中,般是由王储充任。
也就是说,这位赛耶都尉,是王储阿布图的手下。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
楼喻一路行来时,直都心存疑惑:为什么使团走了天,连个牧民、座毡房都没有看?
这不合理。
联系刚才那群发了疯的狼,以及突然出现的阿布图手下,他不得不怀疑,这切绝非意外。
严辉有些懵,怎么就突然有人来迎接使团了?
他小心翼翼问:“不知赛耶都尉有无凭证?”
赛耶祭出狼牙令。
严辉借着火光仔细去看,确定这真的是阿骨突部王储才有的令牌,这才松了口气。
“多谢左贤王派人迎接。”
赛耶:“别在这过夜了,跟着咱们走。”
经历狼群侵袭,使团成员都不愿继续待在这儿了,纷纷决定拔营启程。
楼喻问李树:“大家伙儿可有受伤?”
“殿下请放心,都是一些小伤,不碍儿。”
李树说完,气狠狠地道:“殿下,杜芝那个鳖孙子忘恩负义,属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楼喻诧异看他眼:“我没让你憋着。”
“啥?”李树瞪大眼睛,“殿下是同意属下去揍那瘪犊子?”
楼喻淡淡问:“他不该揍?”
“该!”
李树转身就朝杜芝走去。
楼喻回到马车,冯二笔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靠在车厢内休息。
到楼喻,立刻坐直身体:“殿下可有受伤?”
“我好。”楼喻伸手拍拍他的肩,“这几日你好好养伤,有什么让阿砚做。”
“殿下,就是一点小伤,不碍,奴还有右手能用呢!”
冯二笔可不想把伺候殿下的活儿假手于人。
“让你休息就休息,哪那么多废话?”楼喻板起脸。
冯二笔委屈巴巴:“奴知道了。”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
“你敢打我?!”杜芝不可置信地叱问。
李树莽声莽气:“老子不仅要打你,老子还要揍你!”
他根本不跟杜芝客气,那真的是拳拳到肉,毫不掺水。
有禁卫军要上前阻止,李树红着眼珠子吼道:
“我们殿下好心相救,结果你们呢!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呸!怂货!软骨头!现在这么起劲,刚才怎么不去杀狼?都他娘给老子滚边去!谁下的令老子揍谁,别他娘不长眼往上凑!老子的拳头可不长眼!”
禁卫军惭愧地低下头。
杜芝被揍得吱哇乱叫,边被揍边喊狠话:“老子定要让你好看!”
“我呸!”李树吐他口唾沫,“你他娘算个屁!你就是个孬种!打你老子还嫌脏了手!”
众人:“……”
就连和佬严辉也不出面劝了。
实在是杜芝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危害到使团的安危。
且为这样的人说情,严辉自认脸皮再厚都做不到。
两者相较,还是庆王世子更加靠谱。
“狼是你射死的,狼群是你引来的,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都因为你愚蠢的行径!你还敢叫嚣!滚吧蠢货!”
话音落下,李树致以最后一击,砸中杜芝的腹部。
杜芝惊怒交加,竟直接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
反正不是什么要的人物,晕了就晕了。
且李树没有招呼杜芝的脸蛋,并不影响使团的颜面和形象。
他揍爽了便回到楼喻马车旁。
旁赛耶等人看完了整场闹剧,才问:“还要不要走?”
严辉忙下令启程。
深夜的草原片寂静,使团跟着赛耶骑兵队的蹄声,缓缓向王庭进发。
他们足足走了夜。
翌日金轮初现,霞光万道,使团一行人终于看到远处的阿骨突部毡房。
经过夜混战和行路,他们满身狼狈,面露疲惫之色。
王庭外,两方人马左右并立。
王子阿巴鲁笑道:“咱们草原可不像盛国那么安全,草原上到处都是危险,恐怕那群盛人昨夜吓破胆了吧?哈哈哈哈哈。”
“阿弟,父王是真心想要议和,咱们部落这次伤亡惨重,不能再打了。”
阿布图语心长道:“你赶走沿途的牧民,指使驯养的狼群攻击使团,就不怕扰乱议和?”
“嗤!”阿巴鲁目露轻蔑,“他们要是连狼群都打不过,还有什么资格跟父王谈判!还有,我的好王兄,你不是派人去救了吗?”
阿布图暗叹一声。
得知弟弟的计划后,他便立刻派人前去营救,希望那些使者没有出事。
不久后,赛耶的队伍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阿巴鲁道:“我已经迫不及待要看看他们狼狈的样子了!”
阿布图叹气摇头。
使团的队伍在王庭前停下。
赛耶等人立刻下马对阿布图行礼。
“赛耶,你昨晚去救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场面,不如说出来让草原的勇士们高兴高兴!”
阿巴鲁唯恐天下不乱。
他双鹰目扫视狼狈的使团队伍,心里面爽得。
朝廷的数百禁卫军皆被挡在王庭外,唯有杜芝进来了。
杜芝其实已经醒了,他全身都疼,坐在严辉的马车里不想动。
严辉已率领礼部官员下车,行至楼喻车前,道:“殿下请下车。”
阿巴鲁挑了下眉,饶有兴趣地盯着楼喻的马车。
他已经听说了,这次使团的正使只是一个藩王世子,无权无势才会被派来。
先有两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分列左右,伸手撩起车帘。
人从车厢走出,立于车前横木上。
他穿着华美的世子冕服,阳光下,冕服上的绣线隐现金光。
灿然金光下,少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他生得极白,似玉般清润雅致,可谓是玉质金相,矫矫不群。
惊才风逸,尽显风流华贵之态。
王庭外众人皆愣住。
就连朝夕相处的严辉等人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只见世子容貌不俗,却不知世子还有这等气魄与威势。
昨夜役,使团众人惊魂未定,本来形貌狼狈,颓势尽显,乍庆王世子这般容光焕发、神采英拔,不由自主挺直腰身,士气大增。
赛耶也不由惊奇。
昨夜场面混乱,他没注意到这个世子,倒是让这位世子在王庭前来了个下马威。
严辉心中惊喜,世子不愧是世子,未曾堕了大盛威名!
阿巴鲁收敛蔑笑,尚未来得及细想,却见世子殿下突然惊呼一声,竟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若非侍从接着,定会摔得鼻青脸肿!
众人:“……”
阿巴鲁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盛国世子殿下初来乍到,倒也不用行如此大礼!”
楼喻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憨憨一笑:“坐久了,腿麻。”
这笑开口,完全冲淡方才的惊艳。
打脸来得太快,严辉都不忍直视。
阿巴鲁将方才生出的几缕忌惮,彻底抛掷脑后。
不过是个草包世子!
他不屑道:“世子腿麻,不如去毡房里休息休息,正好父王正在忙,眼下没工夫接你们。”
阿布图上前步,语气温和道:“诸位大使路奔波,还请入内休息。”
“多谢左贤王。”
使团确实需要休整,严辉便没推辞。
使团成员进了毡房,毡房外都有阿骨突部人守着。
楼喻住的是其中最豪华的毡房,外头守着两个人。
“殿下,昨夜劳累,您要不要睡一会儿?”冯二笔问。
楼喻看着榻上的兽皮,嫌弃道:“这床是人睡的吗!”
“殿下,这儿不比中原,蛮人穷苦,没有丝衾暖被,您就将就一下吧。”
“真烦!”楼喻气呼呼地吩咐,“你去问问蛮人,能不能弄几个汤婆子过来,这么冷本世子怎么睡得着?”
冯二笔便掀帘出来问门外看守。
所幸看守懂中原话,人好奇问:“汤婆子是什么?”
冯二笔目露轻慢:“你们部落连汤婆子都没有吗?没有汤婆子,总有炭盆吧?还不快燃个炭盆!”
看守:“……”
两人对视眼,人道:“我去请示左贤王。”
看守来到左贤王毡房外,通报进去后,发现右贤王阿巴鲁也在。
阿布图温和问:“什么?”
看守:“庆王世子需要汤婆子和炭盆。”
“啥?”阿巴鲁挖挖耳朵,“他还以为这是中原呢?”
看守低首不敢接话。
阿巴鲁哼笑:“别管这个草包世子了,我看这次使团的真正正使是那个严辉。”
阿布图却道:“既然来了王庭,他们都是王庭的贵客,不能怠慢。咱们没有汤婆子,炭盆还是有的,你下去准备吧。”
“是。”
看守退下后,阿巴鲁摇头咂嘴:“王兄啊,你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以为你对那草包好,他就能多给你点钱粮?”
“这是待客之道,咱们也不能失了礼数。”阿布图笑回。
阿巴鲁:“我看你就是学中原文化学傻了!要我说,议什么和?直接打过去,所有钱粮不都是咱们的吗?”
他天生好战,根本不屑于狗屁的议和!
只要打下整个盛国,奴役那些盛人给他们种粮织布,他们还用在草原上苦哈哈地煎熬吗?
阿布图摇摇头:“你真以为咱们能攻破盛国?”
他喜欢中原文化,直在不间断地学习。
中原文化看似如水般柔和,骨子里却透着股子坚韧,他们冰壑玉壶的气节和半天朱霞的风骨,是支撑他们得以长盛不衰的脊梁。
他们很难真的被打倒。
在阿布图看来,战争是下策,友好交往才是上策。
阿巴鲁不懂,他轻蔑道:“就那群弱鸡怂货?老子个能打十个!”
兄弟俩争执不休,不欢而散。
使团毡房内,因为有了炭盆,楼喻惬意地睡了觉。
倒是严辉等人焦虑得根本没有歇息的心思。
黄昏将至,蛮人侍从禀报:“大王邀请诸位使者前往王帐用餐。”
严辉等人心下微叹,看样子只能等明日谈判了。
楼喻、严辉、杜芝及其余几个官员应邀前往王帐,李树等护卫则被拦在王帐外。
相比大盛的皇宫,阿骨突部的王帐实在简陋。
不过就是个大一点、豪华一点的毡房,跟其余毡房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楼喻几人进入王帐,眼就看端坐主位的骨突王。
阿赤那德今已有六十多岁,鬓发夹杂几丝花白,精神矍铄,气势雄浑,宝刀未老。
其下左列乃阿布图、阿巴鲁及众阿骨突部高官。
阿布图一派目光平和,阿巴鲁那一派的人就不客气了,眼神中隐露杀意。
楼喻一袭世子冕服,流光溢彩,尽显大盛风华与气度,竟直接将朴素的王帐给比了下去。
他站姿笔直,如松柏在列,稍拱手道:“楼某过骨突王。”
阿赤那德眸中厉色闪过,面上却哈哈笑:“刚才阿布图跟我说,盛国的庆王世子品貌不凡,现在一,果然如此。楼世子,请坐。”
楼喻悠然自在地坐下。
随后严辉几人也自我介绍,接连入座。
阿骨突部招待客人的吃食般有马奶酒、牛羊肉等。他们虽不擅烹制,烤肉的本事还是不错的。
要是能撒点孜然就更妙了。
“来,诸位使臣今日到访,本王敬诸位碗!”
阿赤那德直接端起碗酒。
骨突王都敬酒了,楼喻等人不能拒绝,只是他们习惯了用酒樽,用碗喝酒实在有些为难。
众人以袖挡住痛苦面具,喝下味道古怪的马奶酒。
楼喻本就不胜酒力,大碗灌下去,面上便泛起了红晕。
阿巴鲁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忽然站起来道:“直听说盛国人杰地灵,今日见到楼世子才终于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杰地灵。楼世子长得可不比咱们草原的阿弥娜差!”
“阿弥娜”在蛮语中特指草原最美的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
阿骨突部人狂笑出声,笑声差点掀翻王帐毡顶。
在他们看来,拿一个男人跟姑娘比美,是赤.裸裸的羞辱。
严辉几人均捏紧拳头,咬紧牙关。
唯有杜芝垂首不语。
阿巴鲁道:“我看楼世子这样的身板,恐怕连咱们草原的姑娘都打不过吧?要不然怎么坐马车把腿都坐麻了?”
阿骨突部人是一番大笑。
楼喻面目通红,终于愤怒起身:“你放肆!”
“我就开个玩笑,楼世子不要生气啊,你应该学学咱们草原的勇士,个个胸怀像草原样辽阔。”
楼喻高昂着脑袋,嗤笑道:“你和你的勇士们这么喜欢辽阔的草原,为什么不乖乖待在草原上,反要侵犯我大盛!可见你们也没有像草原母亲那般坦荡嘛!”
论嘴炮,楼喻不带怕的!
阿骨突部人终于笑不出来了。
阿巴鲁咬牙切齿,目色泛红,却又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好了,阿巴鲁被我宠坏了,世子千万不要怪他。”骨突王适时开口劝解。
楼喻冷哼:“我大盛勇士即便再强,也都谦逊有礼,从不会劫掠他人。”
不趁着酒桌上骂回去,难道等着明天议和再骂吗?
阿巴鲁忍不了:“盛国勇士?难道盛国勇士都像世子这般比姑娘还漂亮吗?”
阿骨突部人笑起来,仿佛笑场就能提升士气样。
“难道阿骨突部的勇士都如王子这般粗鲁无礼吗?”
楼喻反唇相讥。
阿巴鲁:“笑话!咱们的勇士各个骁勇善战,世子怎么能这么贬低我族勇士!既然这样,咱们不如比场!”
说到现在,这才是重点。
他就是想虐虐盛国的使臣。
楼喻伸手指:“这位杜统领,乃我大盛禁卫军副统领,武艺高强,不比你族勇士差!”
杜芝:“……”
严辉等人:世子是真喝醉了吧?否则怎么会让杜统领出去丢人?
阿巴鲁蔑笑:“那就比骑射!”
“好!”楼喻仿佛被激得忘乎所以,直指杜芝,“杜统领!你快让他们看看咱们大盛勇士的风采!”
这情况下,杜芝避无可避。
阿巴鲁自然不会亲自出战,便指了麾下都尉与杜芝进行比试。
太阳已经落下,今只剩下些霞光余晖,光线不太清晰。
众人一齐来到毡房外,蛮人仆从牵来两匹马。
楼喻拍拍杜芝肩膀:“杜统领,你可不能丢了咱们大盛的颜面啊!”
杜芝:“……”
楼喻绝对是在伺机报复!他怎能这么冲动!
他若是输了,丢了个人颜面事小,有损大盛国威大,楼喻怎么这么拎不清?!
已至此,杜芝只能硬着头皮比试。
阿巴鲁挑选的都尉是族中一等的勇士,骑射技术一流。
都尉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对杜芝道:“请吧。”
杜芝默默上马,人开始狂奔起来。
不远处竖着草靶,他们必须要将箭射到靶心才算赢。
杜芝骑射技术不差,比起阿骨突部都尉就不够看了,且他身处异族,难免有些紧张,箭射出,不仅没中靶心,竟只刺入草靶最外缘。
阿骨突部都尉的箭,则稳稳插在靶心处,震颤的箭尾透着几分嘲讽。
阿骨突部又哈哈大笑起来,纷纷为都尉鼓掌。
严辉等人都想钻入地缝了� �
楼喻无语,他知道杜芝废物,没想到杜芝会这么废啊!
阿巴鲁得意洋洋:“世子,看来你们盛国的勇士,真的连草原上的姑娘都不如,哈哈哈哈!”
“王子此言差矣,我大盛派人出使阿骨突部,怎么派出真正的精英勇士?”
阿巴鲁挑眉:“你这是输不起?”
阿布图低声劝道:“阿巴鲁,不要闹得太僵。”
“分明就是他们输不起!”
楼喻醉眼惺忪,嗤笑声:“王子可敢与我比?”
“有何不敢!”
阿巴鲁正想着该怎么虐楼喻,没想到楼喻自己送上门来了!
严辉道:“殿下醉了,此话当不得真!”
“滚开!”阿巴鲁推开他,逼视楼喻,“你到底比不比!”
楼喻伸手:“拿箭来!”
蛮人仆从立刻奉上弓箭。
他斜睨阿巴鲁:“我喝了酒,不便上马,不如咱们就比比立射?王子敢或不敢?”
“哈哈哈哈!”阿巴鲁大笑几声,“箭来!”
人同时张弓拉箭。
楼喻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霍延教他射箭时的场景。
他跟霍延学了几年,所有技巧皆已铭记于心。
耳边咻然传来箭矢裂空之声。
楼喻睁眼,最后一缕霞光湮灭于天际。
他松开手。
白色箭尾化作道流光,在前箭即将入靶时,铮然撞上去。
两支箭在空中拐了个弯,同掉落在地。
周围一片寂静。
楼喻一脸不满:“怎么就没中靶呢!看来今天手气不好。”
众人:“……”
您都把阿巴鲁的箭给撞掉了,还要中什么靶?
阿巴鲁豁然转首,眸色狠厉:“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楼喻愤愤道,“要不是你的箭挡着我,我就中靶了!你才是故意的吧!”
阿巴鲁:“……”
严辉盯着远处草地上的两支箭,不由垂眸沉思。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殿下故意为之?
若是巧合,只能说明殿下走了大运;若说是故意为之,那就说明这位殿下其实箭术超绝,却在藏拙。
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让人无法辨明,世子能撞掉阿巴鲁的箭,到底是神来之笔,还是运气使然。
这场比试,大盛虽算不上胜,却也没落下乘。
反缓解了双方冲突。
楼喻扔掉弓箭,单手捂头道:“抱歉啊骨突王,楼某不胜酒力,能不能先回去休息?”
他双眼迷离,面颊泛红,的确是醉酒的模样。
骨突王大方地挥手:“世子请回。”
楼喻一走,严辉等人自然不会留下。
行人出了王帐。
李树立刻迎上来,扶着楼喻回到毡房。
冯二笔和宋砚打来热水替他擦拭。
温水带走了些酒气,楼喻懒洋洋地躺在榻上。
“殿下,奴听说,方才杜芝在王帐给咱们大盛丢脸了。”宋砚压低声音道。
副恨铁不钢的模样。
他通晓蛮语,是听阿骨突部侍从私下议论的。
楼喻喝了酒,声音软绵绵的:“是我高估他了。”
他真不是故意让杜芝丢脸,他只是觉得,能当上禁卫军副统领,再不济,也会有点能耐吧?
结果,就这?
也不知当年哪来的底气欺辱周满。
冯二笔道:“说不定他还会怪殿下让他丢脸呢。”
“他哪来的脸?”宋砚冷哼,“都是花拳绣腿,连狼都打不过。”
“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冯二笔给楼喻盖上被子,“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像这不顾大局、只为泄私愤的人,实在令人作呕!
楼喻闭上眼:“我累了。”
冯二笔立刻闭嘴,低声道:“殿下,您歇息,奴和阿砚就在外头守着。”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夜幕下的草原,万籁俱寂,唯余风声呼啸。
楼喻睡得迷迷糊糊,忽觉丝寒风钻入毡房。
他陡然睁眼,借着月色,榻前立着个黑影!
楼喻当即抬臂,欲启动袖弩。
手却被人温柔握住。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