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王府府兵有三千人, 兵营营房足够三千人居住。
如今城防和盐场都由府兵管控,被抽调出一部分兵力,营中便空出许多营房,恰好供给被俘驻军。
驻军被安排在最差的营房, 楼喻过去的时候, 一股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
他之前没来过府兵营, 完全不清楚府兵营的住宿环境竟这么差。
其实差的不是环境,而是不讲卫生府兵。
都是一群不喜欢洗澡和洗脚糙老爷们, 那味儿简直了。
而且走道上残留不少垃圾, 甚至还能看见排泄物,实在叫人无法忍受。
楼喻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李树:“营中秽物无人清理?”
李树在这待习惯了,没什么感觉,没能察觉到楼喻的意思,回道:“秽物都是兵卒们自己清理。”
楼喻掀起眼皮看他,“你多久洗一次澡?”
被问这种问题, 李树赧然地挠头,“一旬一次。”
楼喻:“……”
每天训练出汗, 竟然十天才洗一次澡?
想到自己方才还伸手拍他肩,楼喻觉得整个手掌都不好了。
他微蹙眉心,强忍回去洗手冲动,“去见何大舟吧。”
并悄悄离李树远了点。
何大舟毕竟曾是驻军统领,独自住在一个营房里。
两人尚未进入营房,便听到营房里传来呼喝肉搏的声音。
楼喻面露疑惑。
李树解释道:“何大舟武艺不俗, 属下担心他私自逃出营,便让周满兄和其他位兄弟一同守,何大舟同周满兄每天都要较量一番。”
楼喻暗叹武将交流方式实在独特。
守卫见到两人, 一边行礼一边入营通知。
营房内打斗声顿歇。
下一刻,周满浑身大汗地跑出来,见到楼喻恭敬行了一礼。
楼喻微笑道:“听李树说,这次对阵驻军,你功劳不小。”
何大舟就是被周满一举擒下。
周满嗓门洪亮:“是殿下部署周密,属下不过使了些蛮力,当不得什么。”
他这人真性情,凡事不喜欢讲虚,他是真心认为自己并没有多大功劳。
楼喻欣赏他性子,没有继续废,径直入了营房。
在见何大舟之前,楼喻一直以为驻军统领和周满、李树一般,是个高大威猛汉子,然亲眼见到何大舟,他有些幻灭。
刻板印象要不得!
何大舟身材中等,同周满一比可以说是矮小。
起来三十岁左右,小麦色皮肤,眉毛稀疏无形,单眼皮小眼睛,鼻子不够挺,嘴唇很厚,还留着一小撮胡子,只能用其貌不扬来形容。
他还穿着驻军统领衣服,大喇喇坐在那儿,上下打量着楼喻。
这眼神很不礼貌。
李树立即喝道:“此乃庆王世子!还不快见礼!”
谁料何大舟并没被吓到,口气轻蔑道:“周满,你倒是越来越堕落了,竟奉一个奶娃娃为主。”
周满眉毛倒竖,“嘴巴放干净点!”
两人曾经一个是驻军统领,一个是府兵统领,一个为朝廷卖命,一个给藩王卖命,立场天然敌对,自然互相看不顺眼。
以前何大舟骂庆王是孬种,周满没有底气回骂,也懒得为庆王申辩。
可这次何大舟当着他面侮辱楼喻,他忍不了。
与周满相识多年,何大舟知晓他脾性。
能让周满如此真心实意拥护的,铁定不是个草包。
更何况,能从郭濂手里一举拿下庆州府控制权,就足以证明这位庆王世子能耐。
他心里不敢轻视楼喻,面上依旧冷嗤:“说错了吗?”
“没说错。”楼喻神色淡淡,“何统领在营中待了天,还没参观过咱们府兵营吧?”
他转向李树和周满:“咱们是主,何统领是客,总得尽尽地主之谊。”
李树有些茫然:“殿下请吩咐。”
“带上何统领,一起参观参观咱们府兵营。”
楼喻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见何统领名亲卫?”
李树:“他们住在另一间营房。”
楼喻微微一笑,“都带上吧。”
三人都有些发愣。
何大舟总觉得楼喻在憋什么坏点子,李树和周满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府兵营经过改建后,分为住宿区、训练区、学习区和饮食区。
其中改动最大的是训练场地和学习制度,住宿区和饮食区基本维持原样。
不过在楼喻颁布新规章后,营区兵卒饮食水平明显上升,一个个训练时候更有力量和底气。
楼喻领着何大舟等人,一同前往训练场地。
此时正值未时初(下午一点),太阳悬在半空,照在身上暖洋洋。
何大舟迎着阳光,眯眼瞅向忙碌训练场。
今日恰好碰上营中评比,各个组教头们正不断激励手底下兵,所有兵卒都竭尽全力争夺好成绩。
这种奋力拼搏的精神和悍勇无匹的力量,何大舟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玄衣朱带士卒,一个接着一个跨过壕沟,飞跃高墙,爬过泥地,身手灵活矫健,目光坚定沉稳,所有人都洋溢着一种意气,那种意气足以撼动人心。
何大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驻军会如此不堪一击。
他敛目沉思,身边亲卫则目露热切。
都是入伍兵,谁不想大展身手?谁不想建功立业?
如今来,王府府兵的前途比他们好上太多。
比试进入尾声,当教头们喊出三个名字时候,训练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一个亲卫忍不住问:“这是在做什么?”
李树亲卫一脸寻常解释道:“他们三个是这次评比前三名,营中会发奖励。”
“还有奖励?什么奖励?”
“每人都有奖状,奖状上会写上名次,就是奖金不一样。”
“奖金?”
“第一名能得一两银子,第二名五百文,第三名二百文。”
“多久一次评比?”
“一个月一次。”
何大舟亲卫震惊:“那如果次次都拿第一,岂不是每月都能得一两银子?”
李树亲卫呲牙一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可谁又能保证自己可以次次拿第一呢?营中这么多人,第一名都是轮流拿的。
每个人都有可能,每个人都有为之拼搏的动力。
何大舟亲卫羡慕极了,他们堂堂朝廷驻军,还时不时被拖欠军饷,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这些府兵日子也太好过了吧!
不过是跑一跑,竟然就能拿到钱!
除何大舟外,其余亲卫全都目光炽热。
何大舟之所以这么冷静,是因为他猜出了楼喻的意图。
然即便猜出意图,他也无能为力。事实摆在眼前,就算是他,方才都有一瞬间的心动。
完训练场,一行人又来参观学习区。
这是楼喻特别设立,可以说是扫盲及思想教育的合体。
扫盲是为了提升士兵的整体素质,思想教育是为了凝聚士气,是为了做到纪律严明、令行禁止。
有时候,一个很微小举动,往往会对事结果产生巨大影响。
先不论这样的影响是好是坏,至少楼喻是希望每个士兵都能发挥出自己力量。
让人惊讶的是,给府兵讲课的竟然是杨继安!
不仅楼喻惊讶,何大舟等人也相当诧异。
他们站在屋外,杨继安在里头小嘴叭叭,讲得慷慨激昂。
说到庆王世子仁德时,那简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连楼喻这个脸皮厚都招架不住了。
关键是,杨继安说得真实感,底下士兵也听得热泪盈眶。
杨继安握紧拳头:“咱们如今吃得香穿得好,都是因为殿下仁德!殿下每日殚精竭虑,就是为了让咱们过上好日子!你们说,这样的殿下值不值得跟随!”
“值得!”
“所以,你们要牢牢记住这个‘庆’字!”
“是!”
楼喻:“……”
他转头向李树。
李树无奈道:“殿下,此事并非属下安排,您当时提出当教员需要通过考核。杨继安入营后主动要求参加考核,成绩比以往教员都高。”
更何况,他教得还挺好。
楼喻:“……”
算了,杨继安想做什么就做吧,希望这份教员工作不会耽误他成为大将军。
正在讲课的杨继安发现不对,扭头见屋外驻足一群人,其中还有自己最崇敬的殿下,不由心花怒放,连忙跑出来见礼。
“殿下,您来听我讲课?!”
楼喻假装没听见他讲课内容,点点头道:“带客人来转转。”
作为世子殿下狂热粉,杨继安乎知晓楼喻的所有事。
他清楚何大舟身份,却假装不认识,眉眼弯弯道:
“殿下,这段时间武艺又进步了,您要不要瞧瞧?”
楼喻不由笑了,“行啊。”
杨继安眼珠子转了转,“李统领肯定打不过,随便挑个人比试怎么样?”
“当然可以。”楼喻笑眯眯同意。
杨继安很感动殿下如此信任他,胸中热血沸腾,遂向何大舟:“要跟他切磋。”
他从去年就跟着霍延学武,至今已有大半年时间。
霍家武艺在大盛本就顶级,再加上他天赋异禀,于习武一道上颇有心得,如今已经小有所成。
何大舟是什么人?
他不过普通百姓出身,学的还是野路子。
能当上庆州府驻军统领,一是因在普通士兵中确实有两把刷子,二是因庆州府驻军不受待见,有背景有能力人不会来当。
他和周满能打上不少回合,不是周满弱,而是周满路数太正了,让人一眼就能看透。
何大舟招式刁钻,单人对战时,周满那个大老粗玩不过他。
此次被俘,不过是府兵强于驻军罢了。
何大舟是不服气。
而眼下,他正被一个小孩子耍弄。
不甘和怒意瞬间冲到顶点。
他眉目轻蔑:“不和小孩子比。”
杨继安认真问:“是因为你连小孩子都比不过吗?”
楼喻差点笑出来,这小子太会拱火了。
至于比试结果,他并不担心。
从性格上说,杨继安表面跳脱,实则心中有数,他一般不打无把握的仗。
在书中,他和霍延的区别是,霍延通常会以强横无比武力将人打败,很少用阴谋诡计,杨继安则工于心计,喜欢迂回。
他既然说要同何大舟比试,就一定估算出了结果。
退一万步,就算杨继安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才十岁出头,打不赢很正常嘛,一点也不丢脸。
总而言之,丢脸的只会是何大舟。
何大舟会不知道吗?
他就是看出蹊跷才拒绝杨继安挑衅。
可是眼前这小子说话实在气人,什么叫“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这是在践踏他尊严!
他黑着脸,小胡子气得一掀一掀,粗嘎着嗓子道:“和你打,胜之不武。”
杨继安摇摇头,笃定道:“你打不过。”
何大舟能忍,他亲卫忍不了了,谁比谁高贵啊!
干他丫的!
一名亲卫性急冲出来,“跟统领比,你还不够格!”
言罢,挥拳而出。
劲风袭向杨继安面门,他双目一眯,轻巧躲开亲卫拳头,滑不溜秋地转到亲卫背后,伸手一推,亲卫不由自主往前踉跄步。
杨继安用的是巧劲,他得霍延真传,领悟过四两拨千斤的奥妙,用起来得心应手。
楼喻几人已退后数丈远,不少府兵全都围过来凑热闹,之前上课的府兵甚至喊着“小杨夫子”给他助威。
单论体型,亲卫高大魁梧,杨继安瘦削单薄,可论技巧和心黑,杨继安远胜亲卫。
他似乎天生适合战斗,他脑子能够快速分析出对方的招式和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动作。
如此,他便可以利用先机打败对方。
亲卫输了,输得合合理,毫不意外。
他从地上爬起来,满脸羞红,懊恼道:“再比一次!”
“够了。”
何大舟阻了他,小眼睛盯着杨继安,脸上轻视不再。
他亲卫已经输了,他必须要赢一次。
何大舟已经穿了杨继安把戏,不过是靠着小聪明取胜而已。
要论小聪明,何大舟完全不带怕!
他走到场地中间,也不说废,直接开干。
可刚一上手,他就发现不对劲。
同他交手小孩,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是狡猾灵活泥鳅,而是密不透风的高墙。
何大舟刁钻在杨继安面前,竟毫无施展余地!
有种小巫见大巫滑稽感。
更可怕是,他发现这小孩有不仅仅是小聪明,他武学功底竟也不俗。
大意了,他大意了!
他竟被一个小孩子骗得团团转!
比武最忌分心,杨继安迅速找出他破绽,一个绞杀将他死死困在地上。
何大舟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
周围不断的叫好魔音般钻入他耳朵,他所谓自傲和自尊被一个小孩子打击得溃不成军。
杨继安放开他,眼巴巴跑到楼喻面前,眼中写满“求表扬”。
“殿下,是不是有进步?”
楼喻由衷笑了,真心夸赞道:“进步很大,很棒。”
杨继安得了鼓励,高兴地蹦到何大舟面前,安慰道:“你不用觉得丢脸,你输了不怪你,应该怪朝廷没给你机会!”
何大舟抹了把脸,“你什么意思?”
杨继安给他分析。
“遇到殿下时,只是个小乞丐,可是殿下心善收留们,不因们的身份而低我们。他让我们吃饱穿暖,让我们读书习武,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可以变得很厉害!”
他俯视何大舟怔忪的面容,继续道:“可我听说你们驻军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怎么可能有力气训练?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你们好可怜。”
何大舟:“……”
他说得真实感,其余亲卫差点被他说哭了。
是啊,他们的确过得苦。
朝廷连饷银都不给他们发了,统领上奏了好多次,最后只得到一个“自生自灭”结果。
可是这些府兵呢?
吃得好穿得好,一个个精神抖擞,评比成绩好还有奖金拿,比他们幸福太多了!
楼喻适时道:“晡时已至,诸位不如共进晚餐?”
李树立刻让亲卫先过去安排。
事已至此,何大舟反抗也没用,他甚至都生不出反抗心思了。
一行人来到营区食堂,府兵们排着整齐队伍,一个接一个打饭,端端正正坐满一排排长凳,极为飒爽干练。
何大舟心里有些震撼,甚至隐隐生出向往。
空气中弥漫着香味,尤其是肉味,简直让何大舟及其亲卫们口水直流。
他们有多久没尝过肉味了?
庆王府兵每天都吃这么好的吗?
李树让他们学着府兵排队打饭。
何大舟人融入队伍中,竟恍惚生出几分归属感。
他们恍惚地打饭,恍惚地吃饭,再恍惚地回到营房。
这次楼喻没将他们单独隔开,而是放在一起。
人沉默相对。
终于有个亲卫忍不住哽咽道:“这是我这么多年吃过最好吃饭。”
一个人开口,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他们红着眼眶瞅向何大舟。
何大舟心里面沉甸甸的,半晌才沧桑开口:“可他们是反贼。”
庆王世子这些举动背后的意图,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一亲卫嘀咕:“都一个姓,有什么不一样?”
其余人眼睛一亮,对啊,都姓楼,他们效忠谁不是效忠?
更何况,朝廷还会管他们吗?
“统领,已经二十六了,到今天还没娶上婆娘。”一人苦哈哈道。
因为他太穷了。
何大舟很欣赏他,因为很努力,能吃苦,否则也不会提拔他当亲卫。
那人继续道:“想吃饱穿暖,想参加评比拿奖金,想攒钱娶媳妇儿。”
大家都沉默了。
谁他娘不想呢?
可是他们为朝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他们得到了什么?
他们每天只能啃冷硬馒头,一年到头都换不了一件衣服,说是朝廷驻军,可谁在乎过他们?
要俸禄没有,要名声也没有,他们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
何大舟沉沉反问:“你们愿意当反贼?”
一人低下头:“不当反贼也活不下去了。”
另一人道:“统领,娘生病了,您晓得,一直拿不出药钱,娘就只能拖啊拖啊,统领,不想她老人家走哇!”
说完竟痛哭出声。
何大舟眼眶一酸,默默背过身去。
那人抽噎道:“听说府兵可以预支月饷给亲属病,只要核实,就能领到钱。”
何大舟当然不会眼睁睁着兄弟亲娘死去,可他自己也没银子可以借给对方。
要他拦住兄弟希望,他做不到。
“统领,到底什么是反贼?”一人愤愤道,“如今这世道,不仅咱们,老百姓也都活不下去了!世子殿下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可皇帝老儿能吗?!”
何大舟一把捂住他嘴,“你在胡说什么!”
“统领,”一人忽然跪地,痛哭道,“属下对不住您!可我娘已经等不起了!”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诉苦。
何大舟沉默站着,良久后长叹一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便。”
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反正都是姓楼,不论以后如何,大盛还是姓楼。
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另谋出路!
人见他松动,不由欣喜至极,纷纷劝起他来。
何大舟故意露出凶相,“都滚出去!”
人哈哈笑着出了营房。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驻军倒戈,毕竟连统领和亲卫的日子都过得艰难,那些底层小兵的日子就更加猪狗不如了。
被俘这些天,府兵们日常都清晰刻在他们眼里,他们无不羡慕嫉妒恨。
但慑于何大舟威严,他们不敢表露自己心思。
眼下连统领亲卫都主动加入府兵,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
越来越多驻军脱下破烂战服,去找管事登记。
李树身为统领,忙得不可开交。
他将一千新府兵打散,分到各个组,尽量让他们更快融入到府兵队伍中,增加归属感。
何大舟别扭了天,终究还是妥协了。
他原先是个统领,李树不打算亏待他,将他分到周满所在的小组中。
周满以前是府兵统领,如今也是最底层,何大舟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新府兵入营后,楼喻交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公厕。
营中士兵随地大小便屡见不鲜,楼喻实在忍不了,便让李树督造公厕。
新兵正好派上用场。
李树本来还担心新兵不满,但经过观察,他发现这些新兵非常容易满足,只要每天吃得饱睡得好,叫他们干什么都成。
新兵们一边建公厕,一边接受思想洗礼,渐渐把府兵营当成了自己家。
解决完军队问题,楼喻将重心挪回到生产建设上来。
田庄那群流民已经闲置很久了,楼喻正要召人来问,阳乌山那群霍家旧部回来了。
他们带回大批的粮食,还带来一个令人悚然的消息。
“你说什么?起义军?!”
李树不敢置信,直直瞪着汪大勇。
汪大勇神色严肃:“确实如此。等运粮途中遇到一支队伍,虽然看似流民,但从领头几人的行事可以出,他们不是普通流民。”
“那也不一定是起义军。”李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汪大勇摇首道:“他们对官府极为厌恶,将官员富绅当做仇人,且极为凶悍。遇上时以为咱们是富商,差点抢了咱们粮。”
“汪叔,你们可有受伤?”霍延剑眉蹙起。
汪大勇憨厚笑道:“二公子不必担心,咱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愧是霍将军部下,确实骁勇。”楼喻赞道。
汪大勇拱拱手,“殿下谬赞了,等幸不辱命。”
“一路艰险,辛苦诸位了。”楼喻温和道,“已让人备好热汤和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
这世道,在外头护送粮食确实危险,要不然楼喻也不会将此事交给阳乌山旧部。
他不由想,如果陆路不安全,那水路呢?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回到眼下。
其实,汪大勇提到的起义军队伍,在楼喻的意料之中。
原书中起义军首次亮相是在正乾三十年。
如今是正乾二十九年,有小股起义军队伍冒出苗头是很正常。汪大勇他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支。
起义军一开始有很多分散的势力,后来慢慢发展才合并壮大。
正乾三十二年,起义军差一点就攻破京城的城门。
若非宁恩侯等忠臣良将严防死守,或许江山早就易主,后面也就没有霍延的事儿。
宁恩侯就是楼喻大姐婆家,妥妥忠皇派。
“眼下流民四起,你们认为,招募流民入伍如何?”楼喻问道。
李树问:“殿下要招多少?”
“在秋收前,庆州府兵力至少增至一万。”楼喻看向霍延,“你认为行不行得通?”
流民背井离乡,四处乞讨,要是能有一口饭吃,必定愿意参军入伍。与其便宜起义军,不如壮大庆州府势力。
招这么多人不难,难的是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霍延沉吟道:“倘若钱粮充足,此事可行。”
楼喻笑问:“那你可愿统领万军?”
音甫落,李树就惊讶地看向楼喻。
统领万军,这是多大的殊荣呀!
早知殿下重霍延,但亲耳听见,他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要知道,霍延才十五岁!
让十五岁少年统帅万军,殿下是真信任霍延!
李树有些羡慕,但更多是服气。
毕竟除了霍延,无人可担此任。
未及霍延回答,楼喻又道:“霍将军十六岁披挂上阵,勇闯西北,夺回落云关;霍少将军不失乃父之风,同样十六岁随父出征,战功赫赫。”
霍延目光颤动,双拳紧握。
“相信你不会比他们逊色。”楼喻目光坚定。
霍延沉默半晌,方郑重颔首:“好。”
他是霍家人,他身体里流淌着悍勇无畏的血脉和骁勇善战天赋。
楼喻的冲击了他冰封已久内心,激发了他深埋心底凌云壮志,曾经宏愿在他体内复苏。
——他也想披坚执锐,保家卫国。
如今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他要保不再是皇帝,卫的不再是朝廷,而是除旧布新,激浊扬清。
他愿意和楼喻一起,在这风雨飘摇乱世中开辟出一条生路!
适时,冯二笔来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想问您还要不要买马。”
楼喻一拍脑门,他忙得差点将乌帖木给忘了!
“请他进来。”
乌帖木穿着一身大盛衣裳,别扭踏入屋内,目光扫过霍延和李树,对楼喻行了一个见面礼,方道:
“殿下还愿不愿意兑现承诺?”
楼喻颔首,“乌掌柜坐下详谈。”
又对霍延和李树道:“你二人也坐下听听,畅所欲言。”
冯二笔亲自上茶,退到屋外等候。
乌帖木不喜欢喝茶,便没动,直截了当道:“殿下先前在南市说的还算不算数?”
先前楼喻说要合作,乌帖木并非一开始就相信他。
毕竟庆王府被郭濂压一头是事实,他并不愿相信楼喻一个小毛孩能掰倒郭濂。
但楼喻答应他,只要事毕,不仅会和他做长期买卖,还会先提供他适量的盐粮带回族中救急。
乌帖木心动了,他选择给楼喻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只是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十四岁庆王世子就掌控了全局。
楼喻笑容和煦:“当然算数,们现在就可以定契。”
他吩咐冯二笔取来纸笔,道:“不过乌掌柜要保证马匹品质上乘,若是有劣等马,是要赔偿的。”
乌帖木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两人就要定契,霍延忽道:“一千匹马,如何从关外运至关内?”
乌帖木横眉冷对:“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两人从南市开始,似乎就有些不对味,大概是天生气场不合。
楼喻笑了笑,“乌掌柜神通广大,楼某佩服。”
走私也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干。
他了一眼霍延,霍延会意,不再开口。
契约已成,楼喻笑眯眯道:“三日内会让人备好盐粮,你到南市新开粮铺去取便可。”
乌帖木心满意足地离开。
楼喻示意霍延和李树有就说。
“殿下买马,是想训练骑兵?”李树心直口快问。
楼喻瞅他期待急切眼神,不由笑了:“感兴趣?”
“属下确实早已向往,”李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若是有骑兵,咱们府兵战力定能更进一步!”
他满脸喜色。
楼喻颔首,望向霍延。
霍延毕竟出身将门,单从眼界来说,就比李树广阔得多,对待事思考方向也不一样。
他皱眉道:“一千匹并非小数目,要么他有通天本领避人耳目,要么他有帮手,可以内外接应。”
楼喻神色淡淡,“你是指他与大盛守关有勾结?”
如今世道纷乱,若再有北蛮入侵,大盛危矣。
霍延不愿将边军往坏了想,只道:“或许乌帖木有其它方法。”
“会不会他其实是个骗子?”李树脑洞大开,“殿下你想啊,他是蛮人,您是世子,朝廷禁止互市,你们之间的契约根本不顶用,他如今骗了盐粮,等回去后不再回来,不仅净赚不赔,您还找不着他。”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豁然起身,“不行,得将他捉回来!”
“行了,”楼喻好笑地拦住他,“他骗就让他骗吧,骗回去填饱肚子,至少有一部分蛮族人短时间不会劫掠边境百姓,这也是件好事。”
李树心中震撼,“殿下实在仁厚!”
楼喻抽抽嘴角,他才不是仁厚。
要不是因为乌帖木的真实身份,他才不会轻易与乌帖木合作。
一开始郭棠提马贩时候,楼喻还没在意,直到冯三墨将马贩信息呈上,到“乌帖木”时候,楼喻突然想起来了。
原书中虽着墨不多,但确实提到过。
男主霍延逃出庆州府后,曾遇到过一个叫“乌帖木”蛮人。
后来霍延忙着打天下,北蛮因大盛内乱,屡次侵扰边境,霍延不得不抽空跟北蛮打了一场。
乌帖木彼时是北蛮的新王,亲自率部企图入侵大盛。
霍延和乌帖木是天生敌人,故气场极端不合。
南市见面时,楼喻提的那句“现任蛮王杀害亲侄子即位”,是故意说给乌帖木听的。
他是被害先王儿子,也就是如今蛮王侄孙。
这样的身份,楼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去利用。
“李树,你留在城中好府衙那群人,”楼喻吩咐道,“霍延,你随我去一趟田庄。”
庆王府田庄,除了山上多出一座坟头,没有其他变化。
楼喻到的时候,田庄众人仿佛见到主心骨,心一下就定下来。
他来到主院坐下,召来阿纸:“先前让你登记流民信息,可做好了?”
阿纸点点头,呈上一本名册。
楼喻仔细打量了下他。
他身边四名长随,活泼有二,内向也有二。
冯二笔性格圆滑会来事儿,阿砚开朗外向,天真却不愚蠢。
冯三墨沉默内敛偏向稳重,起来没什么存在感。
阿纸同样话少,但他和冯三墨的区别在于:冯三墨更加沉静通透,阿纸则带着点清高自持。
并非说清高不好,恰恰相反,清高说明他有一定道德底线,有一定上进心。
这是优点。
而且一般清高人多多少少有些强迫症,从阿纸交上来的名册可见一斑。
名册记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一目了然,乎挑不出错,可见他对这份工作是相当认真严谨。
楼喻翻了页,由衷赞道:“你做得非常好。”
他之前只交待记录姓名、年龄、户籍等信息,没说如何记录。
而这本名册里,阿纸是按照家庭为单位。
一个家庭罗列在一块,包括家庭成员数� �、家庭成员关系等等,全都写得一清二楚,非常系统。
估计要是让阿砚来做,铁定只会一个人一个人地记。
阿纸受到夸赞,心里面很高兴,面上却保持着淡定,壮着胆子道:
“殿下,奴在记录时,发现那些流民都是被流匪挟持,他们并没有伤害过其他百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他们?”
楼喻鼓励地看着他,“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阿纸道:“这些天他们很多人都主动帮庄户做事,知道河边有造纸坊,还想帮忙伐木,以此赚些粮食吃。”
他偷觑楼喻神色,见他笑容依旧,继续大着胆子道:“奴以为,殿下造纸坊正缺人,不如从他们中挑选一些壮劳力,给他们一口饭吃。”
楼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造纸坊很重要,无法信任他们,该如何?”
阿纸立刻道:“签卖身契。”
流民中有想就地安居,也有想回到故土,但阿纸觉得,就算他们回到故土也无济于事。
若是朝廷会管他们,他们还会背井离乡吗?
楼喻本就打算将流民编入劳动队伍,只是没想到阿纸思路如此清晰,不由深感欣慰。
他将流民安置的计划告知阿纸后,吩咐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阿纸应下,又道:“庄户托奴来请示殿下,可有新庄头的人选?”
庄头死了,田庄现在没有新的主事,难免有点人心惶惶。
楼喻差点忘了这件事,不由扶额道:“据你了解,庄子上有没有想要当庄头的?”
“有个。”
“这样,你去通知庄户,若有自荐记下姓名,届时让所有庄户投票选择,票数最多就是庄头。”
阿纸目露惊异,他本以为殿下会直接任命的。
他脑筋转得快,不由道:“若是想当庄户的私下串通其他人怎么办?若是知道其他庄户没选自己记仇怎么办?”
楼喻跟他解释:“那就匿名投票。”
“可是庄户大多不认识字。”阿纸有些为难。
“那就给候选者贴上符号,届时庄户们画上相应符号便可。”楼喻耐心教导。
阿纸双目发亮,殿下真是聪慧!
如此一来,新庄头是庄户们自己选出来的,不管结果是谁,大家只能服气。
若是殿下亲自选,定有人心生怨愤,虽然有怨不敢说,可终究人心不齐,对殿下有害而无利。
“奴知道了,奴这就去办!”
楼喻叫住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想不想改名?”
阿纸直接懵了,脑袋仿佛被天上馅饼砸中,简直喜从天降。
他目光颤动,想要确认自己没听错:“殿下愿意替奴改名?”
楼喻颔首笑道:“你日后在外行走,此名不雅,不如改个名。你祖上姓什么?”
阿纸蓦地红了眼眶,身为奴仆,本以为一辈子就顶着“阿猫阿狗”般的名字了,没想到还有机会用回祖上姓!
他猛地跪地磕头,哽咽道:“奴祖上姓魏,请殿下赐名!”
楼喻未料他反应这么大,不由啼笑皆非。
一旁冯二笔见状,也为阿纸感到高兴,笑着劝道:“改名是好事,哭什么。”
阿纸抹掉眼泪,目露期盼。
楼喻道:“行成于思。你做事稳妥,是因善于巧思,不如取‘思’字,名魏思。”
“奴谢殿下赐名!”
魏思终于露出属于少年人笑容来。
他得了新名字后,只觉得一腔热血无处发泄,便立刻召集庄户,准确下达楼喻的指示。
庄户们议论纷纷,庄头还能他们自己选?
有个私下想当庄头的,这时候却不好意思站到人前来了。
魏思面色严肃:“这是殿下给你们的机会,错过可就没有下一次了!”
个汉子蠢蠢欲动,就是羞于上前。
魏思见无人自荐,便高声道:“既然诸位不想当这个庄头,不如来!殿下重田庄,日后若是做得好了,一定能得殿下赏赐。是殿下人,一定会为殿下守好田庄!”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跃跃欲试可就急了,纷纷走到人前自荐。
魏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退后一步。